我身子一僵,頭也不敢擡,藏在心底已久的那個字哽咽在喉嚨中良久,才被我說了出來,“哥……”“嗯。”墨陽聲音很輕卻又極清晰地應了一聲。
潔遠的聲音壓得很低,那雙永遠閃爍着勃勃生機的杏眼,被一種莫名的低沉情緒浸潤着,烏黑,卻沒有光澤。我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在這一瞬間停止了,胸口憋悶得難受,卻沒有辦法呼吸。
“墨陽他,怎麼了……”我努力開口說話。幾個字就像被門擠壓過的核桃,支離破碎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可潔遠聽明白了。她快步走到我跟前,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頓時感受到她冰涼的手指和灼熱的手心。
“清朗,你別急啊,墨陽現在就在樓下六爺的書房裡……”潔遠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指,嘴角勉強扯出個弧度,可臉上毫無笑意。聽她說墨陽就在六爺的書房裡,我的心並沒有因爲鬆了一口氣而感到好受些,反而猛跳了兩下,頂着嗓子眼。我一陣乾嘔,趕緊伸手順了順胸口。
長長地出了口氣之後,我看着順勢坐在地毯上的潔遠,話裡多少帶了些埋怨,“霍大小姐,你這個玩笑可不好笑。”潔遠卻好像沒聽見,只伸手揪扯着一旁靠墊上的流蘇,也不說話。我剛剛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
站起身,我也坐在了地毯上,跟潔遠面對面,伸手輕輕擡起她的臉,“潔遠,到底出什麼事了?”這樣一靠近,我才發現潔遠的臉龐消瘦了不少,黑眼圈隱約可見,原本圓潤的下巴也變得尖細了。
“徐墨染死了……”潔遠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麼?”我大吃一驚,差點跳起來,伸手一把攥住了潔遠的手臂,“你怎麼知道的?怎麼會呢?他不是被六爺他們關起來了嗎?”潔遠好像回憶起什麼可怕的事情,用雙手抱住了頭。
“我今天去找墨陽,剛到他租的房子就看見他出門去了,臉色很難看。我叫他,他也沒聽到。最近出了這麼多事,我怕他再有個意外,就趕緊叫車跟了上去。”潔遠悶聲說。
“他去了碼頭老巷子那邊。那個地方很偏僻,我沒走多遠,就迷路了,正想着要怎麼進去找他,就聽見旁邊不遠處一聲槍響。我嚇了一跳,然後就看見墨陽不知道從哪兒跑了出來,迎頭撞上了我……”說到這兒,潔遠突然打了個寒戰,用力抓住了我的手,指甲幾乎嵌進我的肉裡。
我顧不得痛,又不敢太大聲說話,以免刺激到深陷惶恐中的潔遠,只好悄聲問了句:“後來呢?”潔遠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好像這才緩過勁來,明白自己身處何地。她鬆開手,肩膀也垮了下來,“墨陽只愣了一下,什麼都沒說,拉着我就往外跑,可是……”
潔遠的眼睛裡迅速充滿了淚水,“可是,我無意間回頭看的時候,那個徐墨染就半癱在不遠處的牆根邊。地上全是血,他一動不動,是墨陽殺了他……”
“好了,好了,別說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俯身抱住了不停顫抖的潔遠,她滾燙的淚水迅速溼透了我的肩頭。我輕輕地拍着她,嘴裡無意識地低喃着一些自己也聽不明白的話,不知道是在安慰潔遠,還是在安慰自己。
墨陽殺了徐墨染……這幾個字如同帶了倒刺的籬笆一樣,把我試圖翻越過去的心剮得鮮血淋漓。早知道墨陽已經不是從前的墨陽,早知道他恨大太太和徐墨染,早知道他的雙手未必雪白……
“墨陽……”我在心底輕聲地念着這個名字——被烏雲遮掩的太陽,陸雲起曾希望自己的兒子永遠活在陽光下,可現在……
潔遠承受了太多壓力,不停地哭泣着,斷斷續續地敘述着心底的悲傷、恐懼和擔憂,語不成句,泣不成聲,卻無法停止。
我安靜地聽着,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充滿梔子花香的夜晚,潔遠躺在我的牀上,眉目含羞地跟我訴說着與墨陽的相遇、相知和愛戀。“以前的墨陽雖然也會尖銳,也會憤怒,卻不像現在這樣,讓我看不清他的心。他拒絕讓我靠近。”悶在我肩頭的潔遠突然擡起頭來看着我,眼光灼然,不容我閃躲。
“可墨陽喜歡你,清朗,一直就很喜歡,所以他不會拒絕你的……”她清晰地說。“不是……”我下意識地想張口辯駁。潔遠一擺手,臉上淚痕未乾,可表情已恢復了平靜。
“你什麼也不用說,我明白你心裡真正喜歡的人只有六爺,可我以前一直不敢跟你說這個話題,因爲我害怕。”潔遠的聲音顯得很平穩,“你知道,我有多麼驕傲。我的出身、我的容貌、我的教養,這一切曾讓我覺得只有真的男子漢才配得上我,就像我哥那樣的。”
說到這兒,她有些自嘲地一笑,“我一直覺得我哥是真正的男子漢,可當他被迫放棄丹青去娶蘇雪晴的時候,呯!”潔遠做了一個爆炸的手勢,“我所崇拜的對象如同幻想破滅了,雖然我明白他的無可奈何。
“我之所以會喜歡上六爺,也是這個原因吧,也是對於男子漢的崇拜。那次偶然的見面,他的男子氣概深深打動了我,我覺得男人就應該是這樣的。”潔遠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又落在了我左手的殘缺處,看了一會兒,輕輕嘆息了一聲,“後來六爺邀請你去跳舞的時候,我真的以爲我的心碎了,我喜歡的男人卻喜歡我最好的朋友。”
潔遠凝視着我,“清朗,那時我真的不服氣,我認爲我什麼都比你好,可是六爺還是爲你破了例。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有多少女人在嫉妒你、詛咒你?我的驕傲,或者說我的虛榮,也被你打了個粉碎。”
面對着坦誠的潔遠,我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可心裡越發爲她難過起來。當初她遇到墨陽又回到上海的時候,都不肯跟我說這番話,現在能這樣直白地說出來,只能說明一件事:她心裡只有墨陽,曾經的初戀、傷痛已經變成平淡的過往了。
“碰到墨陽以後,我才明白什麼是心動。六爺也好,大哥也好,都是我的一份期許,就好像一幅畫一樣,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描繪着,可只有墨陽讓我心底的那幅畫變成了現實……”潔遠的臉上浮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眼波也柔了起來。我安靜地聽她訴說着……
潔遠終於面帶淚痕地睡着了。這些日子她心裡承受了太多不能言說的壓力,剛纔終於可以傾訴出來,精神一放鬆,那股疲勞就再也擋不住了。我的身體也剛剛恢復,沒什麼力氣,又不想搬動的時候吵醒了她,就從牀上拉了條被單過來,蓋在她身上,任憑她靠在牀邊沉睡着。
我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往樓下走去,剛一露頭,就被秀娥看見了,她趕緊端起一個瓷碗向我這邊走了兩步,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回身從茶几上抓了一樣東西,這才走了過來。
她手裡是一碗黑糊糊的中藥。沒等我說話,秀娥把碗往我跟前一送,“就是天塌下來了,你也先把藥吃了。我已經熱過兩遍了,再熱這藥性都沒了。”
看着她瞪圓的眼睛,我乖乖地接了過來,然後一仰而盡。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心裡的苦澀已經蔓延到了嘴裡,往日裡難以下嚥的藥湯,我竟沒有喝出什麼味道來。
把空碗遞還給秀娥,她怔了一下才接過去,往我嘴裡塞了一塊水果糖,就是她剛纔從茶几上抓的,一邊嘀咕着,“知道的是吃藥,不知道的還以爲你這是喝上刑場前的斷頭酒呢。”
我苦笑了一下,一會兒去找墨陽談心,感覺跟上刑場也沒什麼區別了,我真的不知道應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和態度去面對他。“秀娥……”我張了張嘴。“二少爺在花園裡呢,六爺剛纔也過去了,你是要找他們吧?”沒等我問,秀娥已經噼裡啪啦地說了出來。
“嗯……”我點點頭,拖着腳步往外走去,對於自己的身世以及那些在我四周飄浮着的若隱若現的秘密我並非不好奇,可真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步,我卻沒了勇氣去揭開那個蓋子看。以前不是有句老話說,好事沒秘密,秘密沒好事嗎……
“哎,”秀娥扯了我一下,“二少爺的臉色很不好。對了,他從書房出來後,我發現他還換了件衣服,是七爺的,真怪……”“葉展呢?”我打斷了秀娥。“七爺?他跟着進書房的,沒一會兒就急匆匆地走了,石頭也跟着出去了。”
“好,我知道了。對了,潔遠在我房間睡着了,你別讓人去打擾她。”我見秀娥點頭,這才轉身往外走。一出門,一股潮熱的風迎面吹來,我頓時感覺到身上出了一層薄汗,用手去抹額頭,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冰涼。
不遠處,洪川和明旺正站在一起說些什麼,我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不想被他們看見。洪川一定知道六爺他們在哪兒談話,我還沒想好怎麼面對墨陽,寧可多走些彎路,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思前想後,一會兒究竟該怎麼開口呢?繞過幾株粗壯的槐樹之後,無意間一擡頭,與一雙沉穩的眼眸撞個正着。
六爺微微眯了一下眼,我眼光一轉,一個清瘦的背影頓時映入眼簾。他顯然發覺了什麼,轉過身來看。我一手捂嘴,一手緊按在心口,只覺得耳中迴響的全是自己心如擂鼓的聲音。剛纔看到墨陽的一剎那,我幾乎是以閃電般的速度閃回了樹後。
“怎麼了?”墨陽爽朗的聲音鑽進了我的耳中。“沒什麼……”六爺淡淡地說了一句,“對了,剛纔老七打了電話回來,說是徐墨染的屍首不見了,你確定他真的死了?那地上只有一大攤血,可沒有人。”
我一怔,徐墨染不見了,難道說他沒死?“怎麼可能,我親眼看見一顆子彈打入他心口的位置,另一顆打中了他的大腿,他幾乎是立刻就斷氣了。”墨陽的聲音裡充滿着不容置疑。
“你親自確認過了嗎?”六爺問。“哼,”墨陽從鼻子裡冷笑了一聲,“我哪有那個工夫?明知道附近有一個槍手,或許還有其他人,先保住自己的命要緊吧。至於徐墨染……”墨陽停頓了一下,“他的死活與我何干?”
那聲音很冰冷,冰冷得讓我幾乎聽不出那是墨陽的聲音。可不論他的聲音多冰冷,我依然爲之喜悅。這麼說,墨陽他沒有殺人。“槍手……”六爺過了會兒才說,“我故意放徐墨染逃走,是爲了引出他身後的人,可不想他平白無故地被人殺了。”
“怎麼?難道六爺不相信我的話?”墨陽把“六爺”兩個字說得近乎於嘲諷。“談不上相信不相信,”六爺不爲所動,“只是,我不能讓清朗的血白流。”六爺的聲音很平穩,甚至沒什麼起伏,可其中的堅定讓人感到不可撼動,我心裡一熱。
“哼,你以爲只有你一心爲清朗着想嗎?如果不是爲了清朗,我纔不會站在這裡。我早就說過,清朗跟着你這樣在刀尖舔血的人在一起,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如果那時你肯讓我帶她走……”墨陽恨聲說。
“那時讓你帶走又怎樣?”六爺冷冷地打斷了他。我悄悄探出點頭看向他們,生怕墨陽不敬的語氣惹惱了六爺。六爺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冷淡,垂眸看着地面,而墨陽則背脊挺直,頭顱高揚。
“第一,徐墨染應該不是因爲我,纔來上海的吧。”六爺徐徐地說,墨陽拳頭一緊,“二來,”六爺一擡眼,我下意識地往裡縮了一下,可六爺再沒有看向我,“你又以什麼立場帶清朗走呢?一個血緣淡得跟米湯似的遠房親戚,還是……”六爺的話音停了一下,我的心臟猛然收縮,“還是,骨肉相連的親哥哥呢?”
周圍猛然間寂靜如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呼吸,只覺得身邊的空氣都凝住了,眼前的綠樹、花木、陽光、泉水似乎都變成了一幅畫,顏色亮麗,卻沒有生命……也不知過了多久,墨陽沙啞的聲音鑽入了我耳中,打破了靜寂,“你,怎麼知道的?”
我極慢地呼出了一口氣來,那麼久沒呼吸,竟然不覺得憋氣。只是一陣清風拂面而過,臉上有些涼意。我順勢摸了一把,滿手的淚痕。我握緊了拳,心裡的滋味難以言喻。
好像等了很久似的,從知道那個秘密開始,直到現在終於可以爲自己還有一個血親在身邊而高興。可心底卻有一股難以揮去的悵然,不是爲自己,而是爲墨陽。從前的我年幼、單純,並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明白墨陽的。對於墨陽的感情,我一直認爲是對一個和善、聰明、熱情的兄長的依戀。
那時的我只懂得喜歡還不懂得愛吧,就在情感朦朧的時候,我遇到了六爺,那個讓我懂得了什麼是愛的人。現在回頭想想,我對墨陽曾有的少女的崇拜戀慕,在碰到六爺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純然的親情和欣賞。
總有一個男人讓女孩情動,也總有一個男人讓女孩情歸。腦海裡突然泛起這句不記得哪本書裡說過的話,我嘴裡一陣苦澀。幸好讓我情歸的是六爺,若是顛倒了順序,恐怕就真的應了徐墨染的話了……
“這天底下沒有永遠的秘密。”六爺略略提高的聲音讓我從紛亂的思緒中驚醒過來,趕忙收斂心神去聽,“我問你,徐老爺留給你的盒子裡是不是說,陸風輕,不,是陸雲起,她……是你的親生母親?”
如果不是跟六爺相處了這麼久,彼此又心意相通,我根本聽不出六爺聲音裡隱藏的顫抖。我知道陸風輕對他的意義不下於我,如果她真是我的親生母親,那她也是改變了六爺一生命運的女人,她對六爺的關心和教養,就如同另一個母親。
六爺知道我躲在樹後,他問這些問題也是爲了我吧。我屏息靜氣地聽着,墨陽卻是一言不發,六爺也不催促。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墨陽突然極低地問了一句:“清朗,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雖然看不見墨陽的表情,可他聲音裡的痛苦還是毫不遮掩地刺進了我的心底,我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用力地擰攥着。隱約中,好像聽見六爺輕嘆了一口氣,“她知道。”墨陽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是徐丹青告訴她你可能不是那個大太太的親生兒子,然後……”
六爺的聲音消失,他從懷裡摸出了什麼,然後就聽見咔嗒一聲。“這是我爹的懷錶!怎麼在你這兒?他不是給了清朗嗎?清朗給你的?她把這個給你了?”墨陽不自禁地叫起來。“你看仔細……”六爺哼了一聲,然後一揚手,那塊懷錶劃出一道弧線,飛到墨陽的跟前。
墨陽下意識地接住,低頭細看,過了會兒才擡頭猶豫地說:“這個是……”“這是小姑姑留給我的。”六爺語音低沉,他雙眼明亮,直視着墨陽,“也就是你母親留下的。”墨陽什麼都沒說,又低下頭去,好像在摩挲着那塊表。
“這其中有很多過往,我一時間也跟你說不清楚。現在話既然已經說開了,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希望你能據實相告。”六爺的雙眸熠熠生輝,看着不置可否的墨陽,他又說,“風輕姑姑對我有再造之恩,她的兒子就是我的兄弟。說心裡話,我是願意以命相幫的。再說,你之所以對我沒好感,還是因爲清朗吧。我以爲,現在這個障礙應該不存在了。”
一直低頭沉默的墨陽猛地擡起頭來,“是啊,現在可稱了你的心了。”他語帶憤恨。六爺淡淡一笑,“就算你不是清朗的親哥哥,我也會讓她眼裡只有我。”他邊說邊不經意似的掃了我這邊一眼,我臉一紅,下意識地挪開了眼。
六爺強大的自信顯然讓墨陽很不舒服,他冷笑了一聲,“你難道不是因爲清朗長得像我母親,才接觸她的?別告訴我你陸城也會有什麼一見鍾情。”聽墨陽這樣說,我豎起了耳朵。對於這個我不是不介意,雖然知道很無聊,可是越和六爺親密無間,我就越在意,只是從來不敢讓自己多想。
也許戀愛中的人都是這樣患得患失的,以前的丹青也是,時不時地就會撒個嬌,或者無端回憶起那些往事而流淚,讓霍長遠手忙腳亂地安慰她,然後她才破涕爲笑。我曾經覺得丹青那就是沒事找事,現在才明白,丹青的一舉一動都是一種試探,看霍長遠是否始終如一地愛着她。
“我不否認,看到清朗的時候,我的確想到了小姑姑,她的眼睛和臉龐尤其像。可接觸久了,就發現清朗就是清朗,天底下只有一個雲清朗,不管她是誰的女兒。”六爺緩緩道來。我偷偷看過去,他正微笑着看着我,那溫暖而又自信的笑容讓我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
墨陽並不知道我躲在他身後,可能是看着六爺的微笑不順眼,“你現在要怎麼說都隨你了。”他嗤之以鼻。六爺轉眼看向他,只一笑,“是嗎?也許你說得有道理,我喜歡清朗是因爲她像你母親。那你喜歡清朗,也是因爲血緣親情了?雖然不知道彼此真正的關係,可兄妹連心乃是天性吧。”
六爺綿裡藏針的反擊讓墨陽一時說不出話來。六爺不爲已甚,伸手掏出煙點上,然後想遞給墨陽,手伸出一半,纔想起來什麼似的,叼着煙含糊地說了句:“忘了你不抽菸……”可他話沒說完,墨陽已經一把將他手裡的煙盒和洋火都搶了過去,熟練地給自己點了一支。
六爺微微愣了一下,我心裡卻一痛,想起方纔潔遠說的,“清朗,你能不能勸勸墨陽,讓他抽菸別那麼兇。一天到晚抽個不停,一支接一支,這會抽出病來的……”墨陽輕咳了一聲,好像被煙嗆着了,“你想知道什麼?說吧。”
六爺噴了一口青色的煙霧出來,“你知不知道,你母親現在在哪兒?她,是否還活着?”“我不知道。”墨陽很快地答了一句,六爺一挑眉,“你別不信,就連我爹也不知道她在哪兒。自從我爹帶着我,還有我外婆、小舅跑回老家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聯繫。
“細節我懶得給你講,早晚我會把我爹留給我的信交給清朗,因爲她有權知道。至於她要不要告訴你,那是她的事。”我怔怔地聽着,六爺沒說話,皺眉思索,問道:“那你那個舅舅……”“不見了,我爹原本把他們安排在一個很隱秘的住所,只把我帶回了家。那之前,他早就安排大太……那個女人假裝懷孕,所以我算是名正言順地出現的。”
墨陽吐了口煙,又說:“到現在我爹都不知道我外婆和舅舅到底去哪兒了,他們就如同空氣一樣消失了。這個謎也許只有見到他們或者我媽才能解開了,當然,如果他們還都活着的話。”
“那清朗……”六爺遲疑地說。“我爹知道我媽在上海,可他根本就不能去看。我媽嫁到白家去,他也知道,但他也無能爲力。不光爲了我,也爲那一大家子的人。陸風揚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我們的下落。”六爺點了點頭。
墨陽很快地吸完了一支菸,隨手又點了一支,“後來,清朗被送到我家來了。我爹一看那塊玉,就知道她是我母親的孩子。母親的家鄉有個規矩,生兒子掛金鎖,生女兒佩玉飾,那塊玉是我媽從小帶到大的。”
說到這兒,墨陽長嘆了一聲,“我一直以爲我爹是個老古板,冷漠,不近人情,可沒想到他有着那樣深沉的情感,他愛了我母親一生,甚至也愛她的孩子。”說着,他一擡頭,看着六爺,“我說的不是我自己,是清朗。”
“是啊,看來你父親也是性情中人。這麼說清朗應該是白家的孩子了?”六爺問。“應該是,不管她是不是白家的孩子,最起碼她是我母親的孩子。我爹在信裡說,清朗越大,長得越像我媽。”墨陽低聲說。
“我爹堅信白家遭遇的匪禍跟陸家人脫不了關係,你說呢?”墨陽的聲音硬了起來。六爺眉頭微蹙,“我這兒有一本你母親的手札,回頭你看了,也許就明白爲什麼了。但是陸風揚已經過世了,我大哥……”六爺的眉頭皺得更緊,“他應該是知道些什麼,可我現在沒法大張旗鼓地追查。他早就對清朗有所懷疑,尤其是她曾問起我關於陸雲起的事,正好被他聽到了。”
“怎麼會這麼不小心!”墨陽怒聲說。六爺苦笑了一下,“是我大意了,可當時並沒想到這背後糾纏了這麼多恩怨。我勸你現在也不要太過張揚地去查,我大哥城府極深,而且手段強硬,如果被他知道你是小姑姑的兒子,不要說你、清朗,我估計凡是跟這件事有關聯的人都躲不過。這件事在陸家埋得太深,也正因爲如此,我們不能輕易碰。”
“你怕了?”墨陽冷哼了一聲。六爺嘴角一扯,“若只涉及你我,自然無所謂。”墨陽沒再說話,只狠狠地吸了兩口煙。六爺又問:“先不說這個,你和那個督軍又是怎麼回事?好像你爹很信任他。還有,你爲什麼要對徐墨染趕盡殺絕?現在也無須隱瞞,我派去的人回來告訴我,你已經把徐家所有的生意都搶了過來,逼得他走投無路,而且……那個大太太也自殺了,對吧?”
我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大太太自殺了……那個面色蒼白、眉目冷硬的女人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冷漠的眼神如同冰錐一樣紮了過來,我情不自禁地猛甩了兩下頭。
“我爹和吳孟舉之間的關係,他在信裡不曾提起,只說這個人可以信任。我問吳孟舉,他也不說,只說他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丹青。哼!”墨陽扔掉菸頭,用腳碾了碾,又點起一支,六爺皺着眉頭看着他。
“至於那個女人,她該死!”墨陽的聲音彷彿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我打了個冷戰,“因爲她害死了我父親。”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被青煙纏繞的墨陽,一時間覺得他的形象模糊起來,自己恍如在夢中。
“你怎麼知道的?你父親告訴你的?”六爺輕聲問。墨陽搖了搖頭,“是她自己告訴我的,不光是我父親,姨娘也是被她害死的。”二太太,那個溫柔細緻的女人……我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雖然知道秘密都不是好事情,可這……太殘酷了。
六爺也有些吃驚,直到手指間夾着的煙燙到他,他才發現,趕緊彈了彈手指。墨陽疲憊的聲音響起,“我上大學的時候,就覺得自己的家就是個封建家庭,很陰暗。可到後來才知道,不光有陰暗,還有着那樣沒人倫的狠毒。
“我真的很恨大太太,她害死了待我如同母親的姨娘,還害死了我爹。我爹對她一直就不放心,所以揹着她把家裡大部分錢財細軟都換成銀行金票留給了我,如果徐墨染老老實實地繼續經營那些產業,他們母子依然會過得衣食無憂,可是……”墨陽仰頭望向天空,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可是大太太卻不這麼想,我聽着墨陽時斷時續的敘述,心裡越來越冷。她趁着二太太生病,悄悄給她下了慢性毒藥,置她於死地。而後徐墨染出事,她又藉機逼迫老爺把丹青嫁給督軍做小,順帶把我這個拖油瓶一併掃地出門。
她知道督軍的大老婆性子驕躁,對督軍又有大恩,所以料定丹青進了門肯定沒有好果子吃。就憑丹青那高傲的個性,不是被督軍夫人想辦法擠死,就是自己抑鬱寡歡而亡。
原本她也以爲我就是二太太的一個什麼遠房親戚,可隨着我長大,越來越像二太太,她也產生了懷疑。當初老爺娶二太太進門,就是因爲她像一個人,那個大太太恨了一生的女人。
雖然她懷疑,但她不能肯定,因爲像她那樣只嘗過嫉妒、仇恨滋味的女人,是不能理解真愛是會愛屋及烏的。我不可能是老爺的女兒,她也認定沒有男人會去幫自己心愛的女人養活她和別的男人生的孩子,所以她只是懷疑,卻不確定。正好有丹青這件事,她知道我肯定會跟着丹青走的,反正丹青若沒有好下場,我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如果說這樣一切也就結束了,她充其量是個求愛不得、心懷嫉恨的女人,可她居然還害死了老爺。而這一切徐墨染都知道,他非但沒有阻止,反而助紂爲虐,因爲大太太告訴他,他不是老爺的親生孩子,所以老爺不但不愛他,還恨他。
徐墨染的個性很像大太太,卻沒有他母親那樣的城府,典型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又有墨陽這樣優秀的榜樣在一旁比着,所以在老爺跟前他總是鬱郁不得志。
就這樣,他居然黑了心腸跟自己的母親一起,趁着老爺生病的工夫下了毒手。二太太已逝,丹青出嫁,墨陽遠在北平,三太太膽小怕事,徐家大宅就變成了這母子兩個的天下。
“那個徐墨染真的不是你父親的兒子?”六爺沉聲問。墨陽抽出最後一支菸點上,又把空煙盒捏成一團。吸了幾口煙,墨陽才啞聲回答,聲音里居然帶了點哭腔,“他是。”
我木然地聽着這個答案,六爺也皺緊了眉頭,一言不發。“她跟我說,她就是要讓徐廣隸死在自己兒子的手裡,讓他不得善終。”墨陽抽着煙,一手揉搓着那個被他捏扁的煙盒,“她大概早就被嫉恨逼瘋了,那個時候我已經把徐家的生意都弄到了手。徐墨染抽大煙,人又不上進,生意早就敗了一半了,所以我也沒費什麼事。
“他們母子就住在一間破落的農房裡,本來我找過去,是要好好地教訓他們一下,沒想到她跟我說了那些話之後,就在趕回來的徐墨染面前自殺了。哼哼,徐墨染卻以爲是我下的手。”墨陽邊說邊用力把煙盒扔了出去,“這個瘋女人!她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放過。”
六爺往前走了兩步,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地拍了下墨陽的肩膀,“所以你一直對徐墨染留手,是因爲覺得他也很可憐。”墨陽一聳肩,甩掉了六爺的手,轉頭望向別處,六爺也不以爲意。
“不管怎樣,你少抽點菸吧。這種抽法,會出人命的。”六爺輕聲說。墨陽轉回頭,看了他一眼,“你以爲這些日子我是靠什麼熬過來的?”邊說邊嘲諷地舉了舉手裡的香菸,又吸了一口。我眼前頓時一片模糊。
六爺沒說話,只是用力握了下他的肩,墨陽沒再掙脫。“我再讓人查一下徐墨染的下落。你先住在我這兒吧,就算看在清朗的面子上,她一直擔心着你。”說完,六爺鬆開了手,往我這邊走來。墨陽沒說同意也沒反對,只是留在原地不動。
六爺繞過那幾棵槐樹,站在我跟前,用拇指溫柔地擦拭着我臉上的淚痕。我輕輕地靠在他懷裡,汲取那熟悉的溫暖,一個吻落在我的眼角,“去吧,一切有我呢。”說完,他放開我,轉身離開。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才轉身向墨陽走去。
我沒走幾步,墨陽就辨別出這不是六爺的腳步聲,迅速回過頭來,目光與我的一碰,他指間的香菸頓時掉落在地。我緩步走過去,撿起那支還在燃燒着的香菸,擱在自己嘴裡吸了一口。“咳咳……”一股辛辣直衝肺部,我大聲咳了起來。
墨陽劈手奪了過去,扔在地上拿腳用力碾着,眉頭緊皺,“清朗,你這是幹什麼?!”我邊咳邊說:“我心裡也很痛,想看看抽菸有沒有用。”說着吸了一下鼻子,看着怔住的墨陽,又笑着說,“看來沒用,還是一樣的痛。不過,倒是有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哭了。”
墨陽一把抱住了我,把我的頭埋到他的胸口,什麼也不說,就是用力地抱着,勒得我喘不過氣來。可我覺得還不夠緊,也用盡全身的力氣緊抱着墨陽。這些日子我受了多少苦,墨陽就比我更苦上幾倍。我原本就是個什麼都沒有的孤女,可現在還有陸城,而墨陽擁有的一切,包括他的信仰、單純和熱情,都沒了。
“清朗,我是不是變得很壞?”墨陽沙啞的聲音從我頭頂飄來,我在他懷裡搖了搖頭,“你曾經和我說過,我們早晚都會長大。墨陽,我們只是成長了,儘管這過程不是我們想要的。”
墨陽的呼吸停頓了一下,他放鬆手臂,輕輕扶起了我的臉認真打量,我也看着他。他英俊如昔的面龐消瘦了,少了男孩的爽朗,卻多了男人的深刻,“你真的長大了,可惜我沒能陪着你長大。”墨陽低聲說。
我吸吸鼻子,綻開一個笑容,“沒關係,我只長大了一點點,還有好多沒長呢,有的是讓你陪的。”墨陽忍不住笑了一聲,笑容還是像從前那樣清爽,有多久沒看見了呢,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墨陽笑容一收,輕輕握住了我那隻手,垂眼看着那隻斷指良久,“對不起,清朗,都是因爲我……”我打斷了他,“不關你的事,不要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這可是你告訴我的。”墨陽扯了下嘴角,“你真的那麼喜歡陸城嗎?喜歡到爲他……”他輕輕親了一下我的傷處。
我仔細想了想,才說:“墨陽,你在我心裡和他一樣重要,你明白嗎?你們都是我最親的人。”墨陽勉強笑了一下,我知道他心裡難受,可事實就是如此,不要說他是我的親哥哥,就算不是,我的心也已經有了歸宿。
我故作輕鬆地說:“我說話算話,絕對公平,你看!”我舉起了右手,晃了晃小指,“這邊的給你留着呢。”“胡扯!”墨陽臉色一沉,呵斥我,他抓住我的手,認真地說,“清朗,答應我,以後絕不要再受傷了,聽到沒有,嗯?!”
“好,我盡力而爲。”我笑着答應。“什麼盡力而爲,是一定!”墨陽表情嚴肅。“那你也要答應我,以後有什麼事都要跟我講,不要隨便就消失,也不要受傷,要一直陪着我,直到我真的長大爲止。”
說完我也目不轉睛地看着墨陽,我知道自己不可能留他陪我一輩子,但是現在讓他孤身闖蕩,我實在不放心。不管他是要報復陸家、徐墨染,還是去做那種六爺稱之爲腦袋別在腰帶上的事情。
墨陽與我對視了一會兒,說:“好,直到你長大……那你什麼時候長大啊?”看我開心地笑,墨陽也笑了起來,我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互相逗樂的時光。
我嘿嘿一笑,“我比較晚熟,大概四五十歲的時候,就徹底熟透了吧。”墨陽撲哧一笑,“怎麼聽着跟拉秧的瓜似的。”“你不願意啊?”“願意,願意……”
墨陽的身上雖然都是我平時最不喜歡的煙味,可這會兒我已經顧不上這些了,只把頭埋在他的懷裡,體會着親情的溫暖。“墨陽……”“幹嗎?”“沒事兒,就是想叫你,好久沒叫了。”“小傻瓜。”墨陽笑了一聲,過了會兒突然說,“你現在還叫我墨陽嗎?”
我身子一僵,頭也不敢擡,藏在心底已久的那個字哽咽在喉嚨中良久,才被我說了出來,“哥……”“嗯。”墨陽聲音很輕卻又清晰地應了一聲。我被說不出的喜悅盈滿了心房,講不出別的話來,只更用力地抱緊墨陽,享受着哥哥的懷抱。
恍惚間,只覺得墨陽把下巴輕輕放在了我的頭頂,用手輕輕攏着我的頭髮……突然覺得臉和脖頸一涼,一滴水珠緩緩地滑入了我的衣領,然後一滴,又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