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目瞪口呆地看着陸青絲麻利地把蘇雪瑩的那輛車子徹底潑成了花瓜,剩下的油漆也都扔進車座裡,最後只聽得噼啪幾聲脆響,車窗上的玻璃已碎得不成樣子。
六爺的聲音讓我吃了一驚,可同時也鬆了口氣。雖然知道督軍不會對我不利,可心裡一直緊緊地繃了根弦。我一回頭,就看見六爺鎮定自若的臉龐,他兩手插兜,就站在我身後不遠處。
“清朗,你先回去吧,我和這位……孟先生談談,嗯?”六爺踱了過來,低頭輕聲說。溫暖的氣息拂過我的耳邊,我側眼看向六爺,他眼底裡流動着一種我不會形容的情感,見我看他,只衝我微微一笑。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厲害,於是臉紅耳熱地點點頭,就頭也不回地轉身疾走。
走了沒多遠,就聽見督軍大咧咧地說了一句:“陸先生,看來你早就知道我會來這兒。”“陸某雖不才,但也不至於隨便來個陌生人,就能在我家裡出入自由,而我一無所覺。”六爺淡淡地回了一句。
“呵呵,”督軍打了個哈哈,語氣裡帶了些無奈,“我就說嘛,試探了幾次都沒出問題,怎麼會這麼簡單?最後還是自投羅網了。”“過謙了,孟先生要是不想來,還真不容易被找到。我也只不過是姜太公釣魚罷了。”六爺回答。
身後安靜了一會兒,我的腳步忍不住一頓,突然想,他倆會不會打起來?“哈哈哈哈……”一陣笑聲猛地響了起來,嚇了我一跳。督軍的笑聲豪爽,而六爺的則是清越,誰也壓不了誰的聲音。我最後只隱約聽到他們很正式地說:“吳孟舉。”“陸城。”
六爺穩重的聲音讓我心裡安定了不少。陸城,我默唸了一遍這個名字,有人依靠的感覺真好。可轉念又想到了丹青,她所有的希望和情感都寄託在了霍長遠身上,所以纔會傷得這麼重。
我長長地出了口氣,認真地告訴自己:陸城和霍長遠是不同的……
“你個臭小子,上次你沒捱揍,這回還敢撞上來。你……哎喲……”石虎的粗門大嗓突然在前方炸響。
我擡頭望去,就在方纔碰到督軍的花園空場上,石虎正揪着一個男孩子大吼大叫。洪川、石頭、明旺都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我剛一出現,石頭和洪川立刻回過頭來,石頭衝我招招手,洪川則對我微微一笑。“虎哥,你輕點。你把他胳膊擰折了,一會兒你替他種花啊,哈哈。”明旺嬉笑着跟石虎打趣,那個男孩不要命似的在石虎的手中掙扎着。我剛靠近,他立刻就安靜下來,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一下子就認了出來,他是我和六爺在江邊遇到的那個小偷。那天晚上雖然光線不明,可那雙倔犟的眼還是這麼有生氣,讓人過目難忘。今天他的臉洗得還算乾淨,眉清目秀的,我不免有點吃驚,他的長相和他的脾氣差異還真大。
“你亂看什麼呢?真沒規矩。”石頭呵斥了他一聲。石虎立刻用手捏了那男孩的脖子,把他生生地轉了個方向,背對着我。“見過六爺了?”石頭轉頭笑着問我。“嗯。秀娥呢?”我一邊說話一邊衝着對我彎腰行禮的明旺笑,並點頭回禮。
“她和七爺下棋呢。”石頭笑眯眯地說。我微微一愣,“她還會下棋?”石頭大咧着嘴,“前幾天我教她的。說不上會下,可她會讓七爺很高興。”
是嗎?我揚眉看着石頭。石頭湊到我耳邊,忍着笑說:“這丫頭下棋性子急,又暈得很,沒玩一會兒,就拿着自己的炮,吃了自己的馬,還特得意地跟我們炫耀,嘿嘿。”
撲哧!我忍不住地笑了起來。洪川和明旺也聽到了,都跟着笑。石頭上下打量了我一會兒,很認真地跟我說:“清朗,你終於又笑了,這樣多好,這樣六爺纔會喜歡嘛。”
聽他前半句,我覺得心裡暖暖的,最後一句卻讓我一下子紅了臉。我惡狠狠地瞪了石頭一眼,可他根本就不在乎我的虛張聲勢,一邊衝我笑,一邊對着洪川他們做鬼臉。
看着我尷尬的樣子,洪川咳嗽了一聲,“明旺,你看着點,別讓他們亂走就是了。老虎,放開他。”明旺乾脆地應了一聲。石虎嘀咕着鬆開了手,把人往前一推,那個男孩兒踉蹌了一下,轉過身,幾近兇狠地瞪着石虎,好像還想往上撲的樣子。
“你,踏踏實實在這兒種你的花,你們孟工頭一會兒就來找你。“洪川很平淡地說了一句。那個男孩的拳頭鬆了又握,看了我一眼,最終還是轉身走到一旁,抱起一些花木往旁邊走去,然後蹲下,開始刨土,整理。
洪川對明旺做了個眼色,然後跟我說;“小姐,您先回去吧,這兒人多嘴雜的。”我點點頭,又忍不住看了花園深處一眼,回過頭來。洪川善解人意地一笑,說:“放心。”
石頭要扶石虎,被他一把推開。他就那樣硬挺着跟在我和石頭的身後往屋裡走,一拐一拐的,嘴裡還不停嘟囔着,雖然聽不清,但我也知道是在罵人。我悄聲問了石頭一句:“那個男孩兒是怎麼回事?”
石頭撓了撓頭,“那小子是花圃的學徒,跟着來種花的。這院子沒讓那幾個粗漢子進來,想着他年紀小,就讓他跟着他師傅進來了,就那姓孟的。”說到這兒,他忍不住一笑,偷看了一下身後正一臉不忿的石虎。
“剛纔他亂扔工具,差點打到老虎,兩個人打過照面後都一愣,然後就掐起來了。我還納悶老虎什麼時候開始以大欺小了,後來聽川哥說起,才知道這是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啊。“石頭最後一句用了說書的口氣,還順帶着晃了晃頭。
“哎喲!”石頭痛叫了一聲,我忍不住縮了縮頭。石虎的熊掌打在頭上得有多痛啊。看着石頭和石虎站住了腳,大眼瞪小眼地較勁,我也管不了了,只能自己往屋裡走去。
進了門,一片靜寂頓時包圍了我。剛纔和石頭他們一陣說笑而暫時忘掉的煩惱,此刻不自覺地又涌了上來。我用力地甩甩頭,儘量不去想這會兒六爺和督軍之間到底怎樣了,想了想,我往葉展的房間走去。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秀娥鬱悶的喊叫聲。我笑着敲了敲門,裡面立刻安靜下來,然後葉展懶洋洋的聲音響了起來,“請進。”我推門進去,葉展正半靠在牀頭,身上穿了件古銅色的絲綢襯衫,釦子也沒扣好,露出的胸膛依然被厚厚的白紗布包裹着。他的臉色還是有些蒼白,卻依然神采飛揚。
一個輕巧的炕桌放在他身前,棋子散亂地放在棋盤上。秀娥撅着嘴站在一旁,手裡攥着兩個棋子,捏得嘎吱嘎吱地響,臉色憋得通紅。葉展見是我,眉毛一揚,嘴角噙笑,“清朗,你來啦。”
我一笑,秀娥一回頭看見了我,連忙衝我招手,連聲說:“清朗,你快幫幫我,我們有賭注的。”說完,不由分說地拉着我坐到了葉展的牀邊,然後主動擺好棋子。
葉展聳了聳肩,做了個悉聽尊便的表情。我輕聲問:“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會兒……”葉展一皺鼻子,“可千萬別再說休息了,我的骨頭都快躺散架了。唉,本來都快好了,要不是姓蘇的豬頭和那東洋鬼子沒事找事,我早就好了。”
秀娥的心思都在棋上,剛學會下棋的人可能都這樣。她也不在乎我們說了些什麼,只是擺好了棋子就催促着我們開始。我和葉展相視一笑。持紅者先行,我打了個當頭炮。我是跟徐老爺學的象棋,棋風也像他,中規中矩。葉展卻是個野路子,棋路詭異得很,倒跟他的個性相配。
秀娥一直在我和葉展的耳邊大呼小叫,“觀棋不語真君子”這句話,對她而言就等於不存在,明明自己還半懂不懂呢,卻偏要指點江山。石頭不曉得什麼時候也溜了進來,聽着秀娥不着邊際的主意,氣得直翻白眼,最後強行把秀娥拉了出去。
屋裡立刻安靜下來。葉展和我都喜歡下快棋,我全神貫注地應付着葉展的殺招。“那個督軍來了?”葉展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嗯。”我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捏着旗子正琢磨着下一步該如何走,卻突然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看着葉展明瞭的眼神,我輕輕嘆了口氣,把剛纔和督軍見面的事說了一遍。我不想瞞他,何況我不說,六爺自然也會告訴他的。葉展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幾下,哼笑了一聲,“這位前督軍大人還挺有意思,也算得上深謀遠慮,看來霍長遠碰到對手了。”
我點了點頭,“我也有點擔心。因爲丹青,他們彼此一定都很記仇,也不知道以後會怎樣。”葉展聞言一笑,又挪動了一下棋子,“只要你那個姐姐不記仇的話,一切都好說。”
我眉頭一皺,葉展的話我似懂非懂,他似乎在暗示丹青會興風作浪似的。“丹青纔不會呢。”我下意識地反駁了一句。葉展一齜牙,做了個曖昧的鬼臉,“據我所知,女人都愛記仇。我開過你的小玩笑,你到現在不是也一直記着?”我不屑地哼了一聲,“是嗎?那男人就不記仇了?”
葉展拿起一個棋子輕叩着自己的鼻樑,“別的男人我不知道,我的論調就是,仇,不是用來記的,而是用來報的,這樣纔有意義,你明白嗎?”我不禁一愣,葉展嘴角一翹,那張俊俏的臉上帶着說不出的自信飛揚。
過了一會兒,我點頭說:“我明白了。”然後挪動手裡的棋子,笑着說:“將軍。”葉展一愣,迅速低頭仔細看了看棋盤,然後扔掉手裡的棋子,喃喃地說:“明白得還真快……”
我嘿嘿一笑,順便問了一句:“你和秀娥賭什麼了?”葉展立刻苦了臉。
門突然被人輕輕地推開,我轉回頭去看,原以爲是六爺回來了,沒想到卻是陸青絲輕飄飄地走了進來。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她臉色一暗,我順着她的眼光去看葉展。
葉展無言地看着她,臉上掛着淺淺的笑容,但那只是沒有任何內容的笑容,一時間氣氛尷尬起來。自從那天回來之後,葉展爲了抵抗大煙效用過去後的疼痛,受了不少罪。
聽孫博易說,大煙這東西是能麻痹神經,但是一旦效用過去,對疼痛的反應會比平時敏感數倍。所以前些天,六爺臉色鐵青地看着葉展咬牙掙扎,而陸青絲只能無聲地流淚。
我聽說陸青絲昨天出過門,秀娥說是陸家大爺派人接她走的。我正想着說些什麼來化解這份尷尬,陸青絲突然輕聲問:“七哥,要是那個時候你沒救我,現在是不是大家都省得麻煩了?”葉展沒了笑容,眉頭皺起,“你又喝多了吧?這麼沒頭沒尾的。”
陸青絲有些搖晃地站在門前,聽見葉展不悅的口氣,有些自暴自棄地一笑,“誰說的,我要是喝多了,我早就……”她的聲音猛地尖厲起來。她悽然地看了葉展一眼,突然疾風般地從屋裡颳了出去。
葉展下意識地想起身攔她,卻呻吟了一聲,眉頭緊皺着倒回了牀上。我飛快地對葉展做了個放心的手勢,就趕緊跟了出去。“青絲!”我大喊着她的名字,她卻頭也不回地往外衝。
到了大門口,她一把推開了正在擦車的明旺,自己坐了上去。我嚇了一大跳,趕忙拉開了另一邊的車門,探身進去喊:“青絲,你幹什麼?”沒等我的話說完,她已經熟練地打火啓動,車子頓時往前躥去,只覺得一股力量猛地襲來,我本能地坐了進去,車門咣的一下關上了。
明旺剛爬起身要撲過來,車子就從他身旁蹭了過去,帶着他打了個轉兒。我嚇得趕緊回頭去看,還好,他踉蹌幾步就站穩了。接着,我就看見六爺帶着洪川跑了過來,但是車子疾馳而出,他們的表情頓時模糊起來。我只聽見六爺一聲怒吼:“陸青絲!”
陸青絲充耳不聞地猛踩油門,車速很快,我半側着身,抓牢椅背。她蒼白的臉帶着一抹決絕,一股酒氣沖鼻而來,她又喝醉了?顧不上說話,我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生怕她撞到人,或是撞到牆。
六爺的宅院所處位置相對安靜,行人也少些,可車子開了一會兒之後,行人、黃包車都漸漸多了起來,不時有人發出驚叫聲。“青絲,你開慢點!啊,小心!”我尖叫了一聲,眼看着車子從一輛黃包車旁迅速駛了過去,那輛車被帶得側翻出去,車伕也摔倒在地。
這樣下去非出大事不可。我一咬牙,狠狠地掐了陸青絲的右腿一下,她驚叫一聲,踩着油門的腳頓時鬆開了。我趕緊伸腳過去,踩到了剎車上,吱——車子帶着刺耳的聲音,往前滑了一段,然後蹭着馬路邊沿停了下來。
呼哧,呼哧……車廂裡都是我和陸青絲的粗喘聲,我倆的腿仍舊糾纏在一起。陸青絲死握着方向盤的手指已經發白,她好像迷糊了一下,然後突然轉過頭來衝着我大喊:“你幹什麼!”
啪的一聲,我的手火辣辣地痛。我哆嗦着,看着陸青絲偏過去的臉,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給了她一巴掌。陸青絲的長髮凌亂地遮着她的臉龐,一時間我好像連她的呼吸聲都聽不到了。我用力吞了一口唾沫,嘴巴張了張,嗓子卻像塞了把沙子似的,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陸青絲微微搖了搖頭,我下意識地做出了防備的動作。陸青絲轉過臉來冷冷看了我一眼,看見我防範的樣子,嘲諷地一笑,伸手攏了攏頭髮,用腳踢了我一下,“把你的腳拿開。”
“啊?”我迷糊了。“拿開你的腳,不然我怎麼開車啊!”她不耐煩地說了一句。我猶豫了一下,陸青絲一伸手,粗魯地把我的腿扳了回去,“你放心,就算我想死,也不會帶着你的。”她瞥了我一眼,就伸手去打火。
“可是,你喝了那麼多酒,還是別……”我囁嚅着說。陸青絲轉過頭來,一字一句地說:“我沒喝醉。”說完轉過頭去,轟的一聲,車子打着了火。她這樣一說,我才發現她的口氣裡確實沒有多少酒味,可她身上酒的味道卻很大。
“你去陸先生那兒,出什麼事了嗎?”我脫口而出。陸青絲臉色一僵,她的眼神刀鋒般從我身上掃過,我忍不住往後縮了一下,嚥了口吐沫。“不用你多管閒事。”她陰沉地說了句。
“那,咱們回去吧,好嗎?”我雖然有些害怕,但還是鼓起勇氣說。最近出了這麼多事,萬一……陸青絲冷哼了一聲,“前面沒多遠就是雅德利了,我要去喝酒。你要麼跟我一起去,要麼就自己走回家去。放心好了,最近這段日子,沒人敢動咱們的。”
走回去?我苦笑了一下,就是沒人敢動我,我也不會走回去的。一直都是車來車往的,我真的不太記得回去的路,我轉過頭,無意間看了眼車窗外側的鏡子。
陸青絲見我不說話,開車就要走。“等一下!”我趕緊叫了聲。陸青絲一腳剎車,車子猛地晃了一下,她的眼神立刻剜了過來,看起來恨不得把我凌遲。
我顧不上解釋,開門下車,往後走去。剛纔被陸青絲的車蹭倒的那輛黃包車已經被人翻了過來,但是看起來破損不少。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頭髮散亂,拿着副破眼鏡正衝着那個黃包車伕發火。
那個車伕只能唯唯諾諾地衝他點頭哈腰,不停地賠不是。那個男人卻依舊不依不饒,一連串的責罵,我只聽得懂兩三成,可那也夠難聽的了,真不像他這種打扮的人說出的話。
“你別說了,我賠給你。”我站在那男人身後說了一句。明明是陸青絲的過錯,他卻只敢欺負這個黃包車伕,因爲他知道,在上海,開得起車子的人家非富即貴,都不能惹。
話一出口,我就想起來,此刻自己身上哪裡有錢?那個男人被我嚇了一跳,轉過身來看着我。雖然不知道我是從車裡下來的,但是看我衣着得體,他還算客氣,可看我遲遲拿不出錢來,樣子又變得趾高氣揚起來,“這位小姐,你知道我這副眼鏡多少錢哈?!沒錢就不要做冤大頭。”
我漲紅了臉,路旁一些閒人也對我指指點點。吱的一聲,那個男人猛地往後退了兩步。我一回頭,陸青絲把車倒了回來,放下車窗,四周頓時安靜下來。
陸青絲啪的一下扔了兩個白金手鐲在地上,掃了一眼那個男人和黃包車伕,然後對那個男人冷冷地說了句,“一人一個,滾!”
那個男人顯然認出了陸青絲是誰,白着臉從地上撿起一個鐲子,一臉小心地賠着笑,往後退去。陸青絲連看都不看他,只說了句:“上車。”說完就搖起了車窗。
我知道這句話是對我說的,轉身就想上車,那個黃包車伕卻急忙趕到我跟前,拿着那鐲子要遞還給我,“這位小姐,我的車子就一點破損,可不敢要這個,您,您拿回去吧。”
看着那張忠厚黝黑的臉,我微笑了一下,“給你就拿着吧,反正也是因爲我們,你的車子才摔壞的……”我話未說完,陸青絲已不耐煩地按了下喇叭。
我趕緊轉身要走,這個老實人着急得都出汗了,想攔我又不敢碰我。“這個,不行……”他來來回回地只會重複這兩個詞。我也有些不耐了,這個地方多停留一會兒,誰知道會不會又節外生枝。
“這樣吧,你不要多說了,回頭你拿這個鐲子去陸家,用這個去換你修車的錢就是了。好了,就這樣吧。”見我臉色微微一沉,他也不敢再多說什麼。我開啓車門的瞬間,好像聽他說了句:“我兒子……”我也沒放在心上,接着陸青絲就飛快地把車開走了。
一路上陸青絲都不再開口,我偷偷瞄了她好幾次,那個巴掌印兒似乎還印在她臉上,這讓我有點心虛。“你別再看我了,不然我就打回去。”就在我記不清第幾次去偷看的時候,陸青絲從牙縫裡擠出一句。
我乾笑了一下,低低地說了聲“對不起”,就趕緊把頭轉向另一邊,心裡忍不住地想,今天我的神勇表現被六爺知道以後,不曉得他會給我一巴掌呢,還是……咦?我眨了眨眼,貼緊車窗往外看,一輛白色的汽車正停在對面。
“蘇雪瑩的車……”我情不自禁地說了一聲,陸青絲突然減緩了車速,把車停在路的另一邊。“沒錯,是她的車。”陸青絲探頭看了一下,白色的汽車在上海就一輛,聽說是蘇國華在蘇雪瑩十六歲生日的時候特別爲她訂製的,平日裡上下學,蘇雪瑩都是坐這輛車,扎眼得很。
前面不遠處就是雅德利了,這邊的馬路寬闊,可以停車,再往裡拐則都是店面,路很狹窄,車子不好通過,所以車一般都會停在這邊。
“這車還真漂亮啊。”陸青絲突然哼了一聲,我一哆嗦,回頭看她,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輛車一會兒,突然對我一笑,“清朗,要不要玩個刺激的遊戲?”
我一愣,不明白她說什麼,陸青絲臉上浮起一抹惡作劇似的笑容,“我現在看見蘇家的任何東西都討厭得很,難道你不是?”我點點頭,現在對於蘇家人我真的是深惡痛絕,他們不但搶走了丹青的幸福,還想要六爺和葉展的命。
“那就這樣……”陸青絲在我耳邊輕聲說完,我忍不住張大了嘴,這怎麼可以?她的膽子也太大了……陸青絲瞥了我一眼,“怎麼,不敢啊?”我按住胸口,只覺得心跳得飛快,但我知道,這不是因爲害怕。看着陸青絲挑釁的目光,我嚥了口口水,“只要你答應我今晚不再喝酒,我就幹。”
陸青絲做夢也想不到我會提出這麼個條件,她看了我一眼,撇嘴一笑,“我還以爲你會說,跟那一巴掌相抵呢。”我苦笑了一下,“打你是我不對,但這是另一回事。別喝酒了,最起碼,今晚別喝了,六爺還有……”我頓了頓,“會擔心的。”
陸青絲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半晌才垂下長長的睫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兒,她擡起頭來,衝我一笑,“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微微一怔,從沒見過陸青絲這麼明潔、純粹的笑容。
不容我多想,陸青絲把車子開到了雅德利旁邊的巷口陰影裡,就是我和丹青初到上海住的那家旅店附近。然後,她帶着我跑了回來,蘇雪瑩的那輛汽車還停在那兒,一個司機正坐在車裡,無聊地打着哈欠。
陸青絲小心地觀察了一會兒,那邊的商鋪賣的都是一些高級貨,普通的老百姓根本消費不起。這會兒天剛剛擦黑,可還沒到飯點,不遠處的霓虹燈都還沒有亮起來,經過的人很少。
“那個司機認識你嗎?”陸青絲拉着我躲在一旁,悄聲問。我伸頭仔細看了看,“不是以前接送蘇雪瑩的那個。”“肯定?”“嗯。”我用力點點頭。“那你等我一會兒。”陸青絲用絲巾裹好了頭臉,快步往對面走去,我看着她消失在街口。
我的心怦怦亂跳,躲在角落裡一動都不敢動。下午我還在爲督軍的出現而擔憂,可現在……我有些害怕,又有些興奮地哆嗦着。過了沒多久,陸青絲手裡提着一些東西,輕巧地從那邊繞了回來,蘇家的司機根本就沒注意到她。
“我看好了,蘇雪瑩和蘇雪晴都在那個維多利亞服裝店裡挑衣服臭美呢。那家店在街裡頭,正好,我幫她們再美一下,那三個保鏢也都在店裡呢。”陸青絲笑嘻嘻地跟我說,我看着她發亮的眼睛,只能點頭。
看着她手裡不停地忙活着,我傻傻地問:“這些東西哪兒來的?”陸青絲頭也不擡地說:“那邊有一家傢俱行,這玩意兒多的是。”“哦,”我點了點頭,轉念一想,不對啊,“你不是沒帶錢嗎?剛纔還把鐲子給出去了。”
陸青絲擡頭對我促狹地一笑,“這些東西不要錢的。”我張大了嘴,實在沒想過她還會這一手,我乾咳了聲。沒等我緩過來,陸青絲又很隨意似的說了句:“六哥的手藝比我還好呢。”一個雷劈了下來,我暈暈乎乎地突然想起那晚的江邊,六爺放了那個偷東西的男孩走,那時他說什麼來着?“沒人能靠着施捨過一輩子……”
“好了,這會兒天色也黑了,你去吧。記住,按我說的做,然後趕緊回來。”陸青絲輕推了我一把。我緊張地喘了口氣,忍不住回頭問了句:“你行嗎?”陸青絲嘴角一翹,“你沒聽六哥說過嗎,黃浦江邊的小混混是無所不能的。”
我一咬牙,快步走了過去。到了車子跟前,我彎下腰,輕輕敲了敲車窗,那個昏昏欲睡的司機猛地驚醒,轉頭看是我,便把車窗搖了下來。
我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可一開口,聲音卻是沉穩無比,“我是維多利亞服裝店的,雪瑩小姐讓你過去,她們的東西都買好了,太多,王栓他們拿不了了。”
那司機趕忙打開車門,對我說:“知道了,謝謝啊。”蘇雪瑩的保鏢一直是那幾個人,天天在門口戳着,我當然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司機聽我連名字都說了出來,自然就不會懷疑。看見他快步往街裡走,我趕緊就往回跑,與陸青絲擦肩而過。
跑回原來躲藏的地方,我幾乎目瞪口呆地看着陸青絲麻利地把蘇雪瑩的那輛車子徹底潑成了花瓜,剩下的油漆也都扔進車座裡,最後只聽得噼啪幾聲脆響,車窗上的玻璃已碎得不成樣子。
不是沒有人經過,可一見居然有人敢毀蘇家的車,幾個人竟然都是加快了腳步迅速離開,全當沒看見。我用手捂緊了嘴,就看見陸青絲靈巧地跑了回來,一把扯了我躲進陰暗處。
我們幾乎是剛剛躲好,就看見蘇雪瑩的兩個保鏢跟着那個司機跑了回來,還沒到跟前,那司機就帶着哭腔喊了聲:“我的媽啊,車!”那兩個保鏢則是訓練有素地把車子快速檢查了一下,然後就四下尋找起來,陸青絲和我又都往裡縮了縮。
我看着其中一個保鏢不時揪過路人惡狠狠地詢問,那些人大都嚇壞了,用力地搖着頭,另一個保鏢則四處觀察着。沒過一會兒,幾個人影匆匆地從街邊拐了過來,我剛眨了眨眼,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尖叫起來,“我的車!天哪!”然後就是一連串的尖聲叫罵,蘇雪瑩跑過去圍着車子轉了一圈,腿一軟,跟着的保鏢趕緊扶住了她。
“哧哧。”我和陸青絲同時笑了出來,又同時去捂對方的嘴。對面的蘇雪瑩不停地咒罵着,我只能聽懂三四成,什麼癟三一類的。陸青絲卻輕哼了一聲,“蘇三小姐懂得的髒話不比我們這些癟三少嘛。”蘇雪晴一邊安慰着蘇雪瑩,一邊低聲問了那個司機些什麼。
我就聽見那個司機哭喊着說:“二小姐,我真沒看清,應該是個挺清秀的女孩,她的頭髮半遮着臉。”正心疼地摸着車子的蘇雪瑩反手就是一記耳光,“簡直是廢物!”
蘇雪晴伸手拉住了她,扭頭跟那三個保鏢說:“這都是剛弄上的,應該還跑不遠,你們去找那個女人,找到了立刻給我帶回來。”那幾個人迅速分散開去找人。
她又轉頭對蘇雪瑩說:“小妹,別哭了,無非是一輛車而已,別讓人笑話。”蘇雪瑩恨恨地說:“等我逮到她,非弄花了那賤人的臉不可!”即使隔着一段距離,我也能聽出蘇雪瑩的狠毒,蘇雪晴只冷冷地說:“隨你。”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陸青絲在我耳邊低聲說:“好了,你跟我來,別亂動。”說完,拉着我往巷子裡慢慢退去。悄無聲息地走了一段路之後,蘇雪瑩的叫罵聲也遠了些,陸青絲回頭一笑,“跑!”然後拉着我就開始跑。
呼哧呼哧……我用力地喘着氣,緊跟着陸青絲的步伐。她對這邊很熟,拉着我東拐西繞了一陣,前面一片霓虹閃爍。我頭昏眼花地看去,雅德利的招牌就在前面,她居然帶着我繞到了側面。
陸青絲站住腳,平復着自己的呼吸,一邊四處張望,“好了,這下應該沒事了,蘇家的人不會找到這邊的。”我大口地喘着粗氣,心跳得都快從喉嚨裡蹦出來了。我彎下身兩手扶膝,膝蓋也在不停地抖着。
寂靜中只能聽見我們的呼吸聲。我喘息了一會兒,覺得好多了,擡眼看去,陸青絲正看着我,她恢復得比我快得多,正用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攏着頭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哧——我倆一起笑了起來,剛纔真是瘋狂,可我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
陸青絲走到我跟前,伸出細白的手想要拉我起來,我笑着伸過手去,她的臉色突然一變。“啊!”我大叫了一聲,一隻有力的手臂將我攔腰抱了起來……
陸青絲身形一轉,好像想跑開似的,卻聽六爺很平淡地說了一句:“你打算去哪兒呀?”她身形一頓,擡頭甜蜜地一笑,撒嬌似的說:“六哥,看你這麼親密地抱着清朗,我這不是不想打擾你們嘛。”
我張口結舌地看着陸青絲裝瘋賣傻,卻沒有勇氣回頭看六爺的臉色,只覺得他的手臂越夾越緊,我好像都能聽見自己的肋骨嘎巴嘎巴地響。
我的肋骨當然沒有這麼嚴重,嚴重的是六爺現在很生氣,陸青絲從來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可現在我知道,她害怕了。我見過她媚笑、冷笑、嘲笑,可從沒見過她笑得直哆嗦的樣子。因此我立刻決定,既然她裝瘋賣傻,那我就裝聾作啞。
“是嗎?”六爺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我眼前突然一晃,六爺一把扯住陸青絲的手臂,另一隻手夾着我,大步往雅德利走去。緊緊勒在胃部的手臂,讓我感覺很不舒服,可看着陸青絲被拽得直踉蹌也不敢說半個不字,我咬緊了下脣。
沒一會兒,我們就到了雅德利的正門,華燈初上,閃爍的霓虹彩燈給夜色添上了一層繁華而和平的假象。門口的侍者看見六爺帶着我們過來,趕忙打開門,卻不敢多看我們一眼。他開門的瞬間,我看見門上掛着一個牌子,“今日停業。”
一進門,我就發現往日裡衣香鬢影、人來人往的大廳安靜得很,殷勤服侍的侍者也少了很多,看來應該是六爺讓他們都回避了。我苦笑,看來六爺是鐵了心要收拾陸青絲,或許還有我……
哧,一聲憋不住的悶笑傳來,我勉強轉頭,石頭和明旺正靠在吧檯前交頭接耳,笑嘻嘻地看着我如同包裹一樣被六爺夾了進來。陸青絲一眼瞪了過去,他倆立刻故作正經地站直了身子,轉望他處。
六爺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照直朝着一扇看起來並不起眼的房門走去。一個侍者已恭敬地打開了房門。這間屋子我只來過一次,還是葉展帶我來的,屋子裡面是陸青絲親自設計的,典型的普羅旺斯風格,四處都是花花草草。
按說這種風格並不適合男人們的聚會,可六爺和葉展都沒提出過異議。這間屋子最特殊的,就是有一扇特製的玻璃牆,拉開簾幕能看到餐廳內部的全景,而從外面看,卻只是普通的鏡子裝飾。
“哎喲!”青絲尖叫了一聲,雖有誇張的嫌疑,但她確實是被六爺扔到了沙發上。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也等着被扔,然後感覺臀下一軟,六爺已將我輕輕放在了沙發上。
我睜開了眼,他已經轉身坐在了陸青絲的對面,我只看到他緊繃的下頜的側臉。那邊的青絲一邊甩着頭髮,一邊嘀咕了句:“偏心眼兒。”六爺無聲地看了她半晌,直到她不自在地端正了坐姿,喃喃叫了聲:“六哥……”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行爲有危險?不要說現在世道亂,就是你那樣開車衝出去,傷到人怎麼辦?出了事怎麼辦?你知不知道,嗯?!”六爺的聲音不高,可字字句句都沉得像帶了霜的鉛錠,一塊塊墜在人的心上。
陸青絲一挑眉,嘀咕了句:“這不是沒出什麼事嘛。”六爺的聲音銳利了些,“沒出事?!那你的鐲子是怎麼給出去的?”我微微一怔,他居然這麼快就知道了,陸青絲倒是半點也不訝異,只是不以爲然地撇了撇嘴。
六爺壓抑着做了個深呼吸,近乎語重心長地說:“青絲,你應該明白,你這個樣子,我會很擔心。”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又低了些,“你七哥也會擔心的……”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刺激到了陸青絲,她猛地跳了起來,衝到六爺跟前大喊:“你會擔心我?你是擔心你的寶貝清朗吧!你看我傷了她一根汗毛沒有?七哥他會擔心我?他巴不得我死了纔好!”
六爺呼的一下站了起來,往前邁了一步,怒視着陸青絲。陸青絲披頭散髮,卻毫不示弱地與他對視。“你剛纔說什麼?”他的話彷彿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
陸青絲一揚頭,“我說錯了嗎?你跟以前不一樣了。七哥也跟以前不一樣了,什麼都變了!變了!”六爺的臉色變得鐵青,他盯了陸青絲一會兒,突然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保證有一件事還是跟以前一樣的。”
陸青絲一愣,六爺一伸手,電光火石間,陸青絲已經橫趴在了他的腿上,啪的一聲響起。我驚呆了,連捱打的陸青絲也沒有反應過來,一雙鳳眼睜得老大,直到捱了第二個巴掌,她才尖叫了一聲,劇烈掙扎起來。
六爺不爲所動,第三個巴掌又打了下去,那個聲音讓我堅信,他絕對沒有手下留情。陸青絲一個忍不住,哭了出來。六爺停了手,“很痛嗎?你還記得這種滋味嗎?太久遠了,你都忘了吧。”說到這兒,六爺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傷痛,“就是因爲你做錯了事,一直都是葉展在幫你擋。他爲你捱了多少打,你還記得嗎?”
陸青絲臉埋在沙發裡,一語不發,只有肩膀微微聳動着。六爺輕嘆了一聲,用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髮,“我和老七已經跟大哥說好了,你以後再也不用去應付那些人了,所以,別難過了,都沒事了。”
六爺說得輕描淡寫,陸青絲卻是嗚咽了一聲,放聲痛哭。我雖然不知道她到底經歷了些什麼,可那哭聲中難以掩蓋的傷痛,卻讓我的眼睛模糊起來。六爺眼睛赤紅,什麼也不說,只是一下下輕撫着陸青絲長長的頭髮。
我悄悄地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不想去打擾他們兄妹之間難得的溫馨平和。我帶上了門,一轉身,石頭正在不遠處和洪川說着什麼,見我出來,兩個人走了過來。
看石頭想要張口說話,我在脣邊豎起指頭,然後迎着他們走了過去,“六爺和青絲在裡面說話呢,別打擾他們。”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再看向我的眼神都帶了幾分明瞭。
“小姐,你沒受傷吧?”洪川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搖了搖頭,“沒有,只是嚇了一跳而已。”石頭一咧嘴,有些神秘兮兮地湊了過來,“那就好。對了,剛纔我看見青絲小姐臉上有個紅印,是不是六爺打的?我還從來沒見過六爺對青絲小姐動粗呢。”
我有些尷尬地看了他們一眼,乾咳了一聲,“我打的。”“嗯。”石頭點點頭,扭頭跟洪川說,“看來今天真把六爺氣得不輕……”他話未說完,一下子轉過頭,兩眼圓睜,“你,你打的?!”
不同於石頭的不可置信,洪川對我微笑一下,然後說:“清朗小姐,你今天一定累壞了,上去休息一下吧。”他話裡有話,我一點頭,今天確實太累了,督軍的出現,丹青和墨陽的消息,陸青絲的瘋狂……
洪川不理會呆立的石頭,領着我往樓上的房間走去,那裡有六爺他們每個人專屬的房間。關上門的一剎那,洪川輕聲說:“那個孟工頭已經走了,您放心。”
這間屋子的裝飾簡潔舒適,我還是頭一次進來,似乎一進屋就可以聞到那股熟悉的淡淡的菸草氣息。一件六爺平日穿的外套就那麼隨意地搭在椅背上,書桌上的菸灰缸裡,還夾着抽剩下的半支菸。
我拿起那件外套,拉出椅子坐了下來,安靜的屋子裡突然傳來紙張摩擦的聲音。我這纔想起來,墨陽的那封信還揣在兜裡。順手掏了出來,不大的一張紙,只簡單地對疊了一下,好像並不在乎別人看到。
猶豫了一會兒,我還是把信打開了,墨陽挺拔有力的字跡頓時映入眼簾,“清兒,請等着我。”寥寥幾個字,卻好像包含了太多的內容。我忍不住想,他到底去哪兒了?現在在幹什麼?爲什麼這麼久不出現,又爲什麼託督軍帶這封信或者說字條給我?
而最讓我心情難以平復的是那個請字。墨陽對我向來平等自由,有什麼說什麼,可他從未用過如此鄭重的一個字眼。我捏緊了那張紙,“請”我“等”他,突然覺得心頭沉甸甸的,一陣發冷。
我順手披上六爺的那件外套,裹緊了自己,任憑那股熟悉的體味包圍住我。又伸手過去拿起六爺抽了一半的煙,叼在嘴上,心裡頓時感覺安定了許多,就勢蜷起腿,窩在六爺這張寬大的書桌椅裡發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突然傳來嚓的一聲,一股燃燒的味道讓我驚醒,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睡着了。一擡頭,就看見六爺拈着一隻燃燒着的火柴,似笑非笑地對我說:“小姐,要火嗎?”
我咬着煙嘿嘿笑,六爺好笑地一伸手,將我嘴裡的煙拿了過去,自己點上,然後轉身半坐在書桌上。看他只是一邊抽菸一邊瞅着我,卻不說話,我心裡發緊,難道說該輪到我了……
“那個,青絲沒事了吧?”想了想,我還是決定問問陸青絲的情況。六爺一抿嘴角,“沒事了,已經去休息了。對了,她讓我告訴你,不用擔心,她今天晚上絕對滴酒不沾。”
六爺說到這兒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柔軟。他彎下腰,在我耳邊沙啞地說了一句:“謝謝你啊,清朗。”我撓了撓被熱氣弄得癢癢的耳朵,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囁嚅着說了一句:“那就好。”
“你們把蘇雪瑩的車子弄得夠花哨的。”六爺直起身,很隨意地說了一句。他的語氣我也聽不出來是好是壞,就乾笑着說:“還成吧。”六爺輕哼了一聲,目光一轉,落在了我的手上。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墨陽的那封信被我攥在手中露了個頭,我看看信紙,又看看六爺,“這是墨陽的,督軍今天轉交給我的……”說完我伸手想遞給他看。
六爺一擺手,“你們兄妹之間的事,不用跟我講。”看我怔怔的,他微微一笑,又加了一句,“清朗,你信任我,我也信任你,懂嗎?”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卻覺得墨陽的那張紙條正在我手心裡燃燒,他究竟讓我等什麼呢?六爺吸了幾口煙之後,把煙掐滅在菸灰缸裡,突然伸手把我從椅子上抱了起來。我驚叫了一聲,伸手去抱他的肩,墨陽的那張紙條頓時從我手中飄落下去。
六爺抱着我走到牀邊,坐了下來。屋裡沒有開燈,只有窗外的路燈和霓虹照射進來一些微光。六爺的雙眼閃着灼熱的光,他仔仔細細地端詳着我,就在我面紅耳赤地把頭埋在他的肩窩時,他低聲說:“看到青絲那樣瘋狂地衝出去,而你竟然上了車,我真的有些害怕了。幸好你沒事,你們都沒事。”
六爺的聲音低啞,用手臂把我抱得緊緊的,怕我會消失不見一樣。我只覺得全身的熱血都在衝擊,將我燃燒得滾燙。一時間,都想把自己的心扒出來給這個男人看。也許我什麼都沒有,但是還有一顆真心可以奉獻給他。
我反手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肩,勉強自己開口說:“我沒事的,那晚那樣驚險都沒事,這算什麼。”六爺嘆息着說:“那怎麼會一樣?那時有我在啊。”
我想不出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只能對着他笑,全心全意地笑。六爺眯了眯眼,突然,柔軟乾燥、滿帶着菸草氣息的脣落在了我的脣上。我只覺得自己眼前一黑,所有的感覺都在剎那間消失了,只有嘴脣上那火熱的輾轉反側,酥麻難耐。
“清朗,清朗……”六爺貼着我的嘴脣,叫着我的名字。我勉強睜開眼,他只是溫柔地看着我,突然間我明白,他什麼也不想說,只是想叫我的名字而已,心頭頓感甜蜜無比。
六爺擡起頭,用手指輕輕撫弄着我的嘴脣,突然很認真地說了一句:“要不我今晚留下好了。”啊?我暈暈乎乎地想了想,才明白他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忍不住睜大了眼睛。原本只是燒紅的臉,現在應該冒煙了。
六爺見我一副馬上就要暈倒的表情,好像有些不滿意,眉頭一皺,“你不願意嗎?”“我……我……”腦中一片空白,只能結結巴巴地“我”個不停。
腦子裡各種念頭車輪似的飛轉着,他是認真的嗎?我要是不願意,他會不會生氣?可我歲數還小……也不對,我已經十七歲了,二太太十七歲的時候就已經有丹青了,可還是不對……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鼓起全身勇氣說:“我……”哧,六爺一聲輕笑,如同針一樣戳破了我所有的勇氣。我半張着嘴,看他眉開眼笑地對我說:“逗你玩的,看你嚇成這樣,從來都不知道你的表情這麼多變,呵呵。”我眨巴眨巴眼睛,一時間還沒回過味來。
我從沒見過六爺笑成這樣,孩子似的,眼底全無芥蒂,就好像今晚搞惡作劇時的陸青絲。想到這兒,才明白六爺不過也是跟我來了個惡作劇而已,雖然能讓他開心,可剛纔我心底的小鹿不都白白亂撞了嗎?
我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六爺輕笑着在我耳邊說:“怎麼,生氣了?你今天嚇得我不輕,也得讓我嚇一下,這纔算公平嘛。”我衝他咧了咧嘴,六爺將我裹着的外套脫下,然後讓我躺好,又扯了被子幫我蓋嚴。
他俯下身,兩手撐在我的肩膀兩側,微笑着說:“好了,快睡吧,你今天也累壞了。什麼都別想,記住,什麼都別想,嗯,一切都等明天再說。”說完,他低頭在我額頭上印了一吻,直起身,又笑着說了一句,“清兒,你臉可真燙。”
聽他這麼說,我頓時覺得自己的臉又熱了幾分。六爺笑着轉身出門去了,我用手摸摸自己的臉,果然是滾燙的。我忍不住往被子裡縮了縮,六爺以爲我是因爲他的惡作劇才臉紅,實際上是因爲……我輕輕拍了自己的臉頰一下,差點就丟人現眼啊,雲清朗。
儘管日後的風浪來得猛烈無比,可那晚我睡得分外香甜,整晚都在做着同一個夢,六爺與我額頭相抵,輕笑着問我,“你願意嗎?”我堅決又大聲地說:“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