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容色清淡地沉睡着,一如從前,除了……我用盡全身的力量吸了一口氣,除了她臉頰上,那燒傷過後留下的猙獰疤痕。
一夜好夢。當我一身輕鬆地醒來的時候,突然發覺自己許久都沒有睡得這樣安穩了。屋裡有一種別樣的氣息,讓我留戀不已。在牀上裹着被子磨蹭了半天,卻什麼也沒想,等到覺得臉頰有些酸了,才發現自己一直在傻笑。
目光不經意間從一旁的五斗櫥上滑過,我一怔,揉揉還有些迷糊的眼,再看,“十一點……三十分。”我下意識地念了出來。“啊!”我低喊了一聲,居然睡過頭了,趕緊手忙腳亂地翻身從牀上下來。
六爺的屋裡有自帶的盥洗室,剛一下牀,我就被掉在地上的毯子絆了個踉蹌。我顧不得那麼多,進了盥洗室,發現水盆裡有半盆微溫的水,一條雪白的毛巾搭在邊沿上,洗漱用具也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一旁。
六爺的體貼讓我忍不住地開心,可想想他進來的時候一定看到我熟睡的樣子,又不禁有些臉紅。一邊洗漱一邊想着,自己應該沒有什麼不好的睡癖纔對。最起碼跟秀娥或丹青一起睡的時候,都沒聽她們提起過。
快手快腳地收拾好自己,頭髮只簡單地編了個麻花辮。放下手的一剎那,看着鏡子中的自己,雙頰紅潤,眼睛清亮得好像被水洗過一樣,忍不住對自己一笑。抻了抻自己身上的衣服,昨晚雖然穿着衣服就睡着了,可這料子好,只隱約有一點摺痕而已。
出了盥洗室,我把牀上收拾了一下,又撿起掉在地上的毯子。轉身的時候,踢到了一把寬大的軟椅。我不禁有些奇怪,昨天晚上好像沒看見啊,也沒多想,收拾好牀鋪,又攏了攏頭髮,這纔出門。
剛走到樓梯口,一個在那裡守着的侍者一眼看見了我,快步走過來,恭敬地說:“小姐,您醒了,六爺和青絲小姐都在小廳用餐呢,請您跟我來。”
“哦。”我趕緊點點頭,跟着他下樓。一排絲絨簾幕遮擋了餐廳裡用餐人的視線,我跟着他從簾幕後方的通道往小廳走去,一路上不時有端着各種美食的侍者與我們擦肩而過,人人見了我都是恭立,等我過去了才走開。
侍者輕輕地敲了敲門,門被人從裡面打開了。洪川精明的面孔露了出來,見是我,禮貌地一笑,“清朗小姐,你好。”“你好。”我囁嚅一句,臉微熱了起來。
洪川側過身子讓我進去,然後一揮手,打發走那個侍者。我剛一進門,數道目光立刻投射到我身上。陸青絲和石頭都坐在桌邊吃飯,六爺和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大叔,卻坐在一旁的沙發上說着什麼,六爺手裡還拿了幾張文件,聽見洪川向我問好,他擡起頭來,對我微微一笑。
不知道是不是室內燈光的緣故,六爺的臉龐顯得很柔和,不同於往日明晰堅毅的線條。白色的絲綢襯衫、咖啡色的緞子馬甲、筆挺的黑色西褲,使他看起來顯得越發年輕。我愣愣地看着。
“哼,看了一晚上還沒看夠啊。”陸青絲嘲弄的聲音傳入耳際,我神思一滯,目光轉了轉,突然發現屋裡很安靜,好像人人都在盯着我和六爺看,每個人都帶着笑。
突然有了種做賊心虛的感覺,我覺得他們的笑容都帶着點曖昧,就刻意地咳嗽了一下,對六爺和大叔點點頭,“早上好。”六爺一點頭,又低下頭去看文件。大叔卻咧嘴一笑,剛要說話,陸青絲又哼了一聲,“還早,都中午了。”
我在心裡翻了個白眼,那個陰陽怪氣的陸青絲又回來了,不過這樣也好,這纔像她,昨天那個瘋狂的陸青絲,我實在不想再看見了。石頭殷勤地給我把椅子拉好,我謝過他才坐了下去,至於他的擠眉弄眼,我卻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也不好去問。
一旁的侍者幫我擺好碗筷,我拿起筷子,還沒吃兩口,坐在我左邊的陸青絲突然歪了歪頭,低聲笑問:“怎麼樣,昨天晚上睡得不錯吧?”“啊,挺好的,所以起晚了,不好意思啊。”我抱歉地點了點頭。
陸青絲鳳眼一眯,“嗯……”她拉了個長聲,染得鮮紅的指甲輕叩着嘴脣,看着我只是笑,也不再說話。我被她那個詭秘的笑容弄得渾身不自在,可是直覺告訴我,如果去問她爲什麼笑,可能我就不只是不自在了。
乾脆就當沒看見,我埋頭猛吃,剛塞了滿滿一口飯在嘴裡,就聽見陸青絲在我耳邊笑着說:“起晚了也是正常的,今天要不是石頭去叫,六哥也起晚了呢。”
我不明所以地應道:“是嗎,六爺也起晚了?是不是因爲我佔了他的房間,他睡不習慣啊?“陸青絲挑高了眉毛,“怎麼,你不知道?”我搖了搖頭。陸青絲一聳肩膀,跟一旁的石頭說:“這丫頭睡覺真夠死的,六哥跟她睡一屋,起沒起牀她都不知道。”
“哧!”“哧!”“哎喲!”三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原本正哧哧笑的石頭,看着被我噴了一身飯粒的陸青絲,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了兩聲,又趕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忍不住地咳嗽着,旁邊的人趕緊過來幫我們收拾,連大叔都好笑地走了過來。只有六爺,眉眼含笑地坐在沙發上,看着狼狽不堪的我和一身米飯的陸青絲。
顧不得去管陸青絲正凌遲着我的目光,我猛地想起了起牀時,地上掉落的毯子和那把莫名出現的軟椅,難道……我無言地看着六爺,難道他守了我一晚上,所以我才睡得那樣香甜?
六爺見我直愣愣地看着他,眼底的笑意越發濃了起來,他突然一擡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脣。我愣了一下,頓時想到了昨晚那一吻,臉騰地就紅了起來,突然覺得胸口有些氣短,六爺這是什麼意思,當衆……那什麼嗎?
“調情”這個曖昧的詞彙,我連想都不敢多想。正不知所措,石頭走到我跟前,遞過來一方餐巾,忍着笑對我說:“清朗,擦擦你的嘴角,掛着飯粒呢。”“啊。”我順手一抹,幾個黏糊糊的飯粒就粘在了我的手背上,這才明白過來六爺指的是這個。
我一把從他手裡扯過餐巾,整個臉都埋了進去,如果讓六爺知道我剛纔在想什麼,我也不要活了。“好了,清朗,噴幾個飯粒子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大叔大咧咧的聲音響了起來。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才走回沙發坐下,笑眯眯地跟六爺說:“這倆丫頭……”
“你成心的是不是?”陸青絲瞪了我一眼。“行了,還不是因爲你胡亂開玩笑。”六爺頭也不擡地說了一句。陸青絲一撇嘴,嘀咕了句:“明明就是嘛。”她不敢對六爺怎樣,只能又瞪了我一眼。
我尷尬地咧了咧嘴,也許這屋裡的人,都認爲昨晚我和六爺之間肯定發生了什麼。可想想六爺昨晚那孩子氣的笑容、溫柔的吻和一整晚的守護,原本的尷尬突然變成了一個甜蜜的秘密,一個我不會跟任何人去解釋的秘密,隨他們去誤會好了……
“今天來的客人不少,有法國領事勒布朗,那個周秘書長也會來,都提前給我打招呼了。六爺,一會兒您見見吧,他們今天來,應該是專程跟咱們解釋百樂門賭場賣出的事。聽周秘書長的意思,那兩個股東賣股份的事,法國人和他都不知道。”大叔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
六爺淡淡地應了一聲,“哼,會說的不如會聽的。洪川,去打開。”“是。”洪川大步地走向那扇玻璃幕牆,刷的一下把遮掩着的厚重簾幕扯了開來,餐廳裡的景象,頓時一覽無餘。
餐廳裡來來往往的都是一些所謂上流社會的紳士貴婦們,其中不少人我都在陸家的宴會上見過。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潔遠和方萍來了,那個時候我們三個親密無間地躲在樓梯後面看熱鬧,潔遠的一顆芳心還系在六爺的身上,而不是墨陽。我低下頭,輕嘆了一聲。
“哎,那人是誰呀,我怎麼從沒見過他?”石頭有些好奇地說了一聲。“也許是外地客人,慕名而來的吧。”陸青絲毫不在意地說了一句。“不對啊,怎麼看着他有點眼熟呢,再說咱們這兒就算是陌生人,一般也是熟客領來的,洪哥,你說是不是?”石頭問了洪川一句。“嗯,石頭這麼一說,還真有點眼熟,六爺,您看呢?”大叔沉吟了一下。
聽他這麼一說,陸青絲立刻轉過頭去看。我也擡起頭,石頭指着的那個男人,穿了一套白色的西裝,侍者正引領着他背對着我們坐下。他頭髮梳得油光,坐姿很隨意,可是放在桌上的手指神經質地彎曲着,還不時地朝兩邊窺探。
他的背影確實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我正想着到底是在哪兒見過他,就看見他示意給他拿菜譜的侍者彎下身來,問了句什麼。那個侍者一指旁邊盥洗室的方向,他推開椅子,轉身往那邊走去。
我頓時看到了他的側臉,忍不住低叫了一聲,那張看起來還算英俊,但是面色明顯不佳的臉龐,我再熟悉不過了。徐墨染,徐家大少爺,似乎是丹青一切不幸的源頭,他怎麼會來這兒?
聽我大致說完關於徐墨染的身份來歷之後,屋裡的幾個人都沒說話,只是各自安靜地思索着。這時徐墨染正懵然不知地從盥洗室走了回來,一路上東張西望的,好像對這個環境,或者說對那些衣飾華貴的紅男女們有着深深的好奇。
看他坐下之後,不時地把眼光投射到他左後方一個美女的身上,還自以爲瀟灑地衝人家眉目傳情。我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大少爺的脾氣還是沒變。
如果他再這麼看呂家的二小姐,我不確定她會不會把手裡的那把叉子捅進他的喉嚨裡。那位二小姐出名的不光是美貌,同時還有她的火暴脾氣,而徐墨染的目光實在有些猥瑣。
“心術不正”這個詞,墨陽和丹青都曾拿來形容過徐大少爺,二太太還曾爲這個責備過丹青沒大沒小。我一直都很奇怪,徐墨陽和徐墨染明明是一個孃胎裡生出來的,爲什麼個性會差了那麼多?一個明快爽朗一如陽光,一個卻陰沉自傲、脾氣暴躁。
恍惚間,我彷彿又回到了那個被青山秀水環繞着的宅院,往事就如昨日發生的一樣,從我眼前清晰滑過:從小,墨陽跟大太太和徐墨染都不親,反而跟二太太、丹青還有我親近得很。最奇怪的是,老爺對此不以爲然也就罷了,大太太竟然也從沒有過什麼過激反應。
墨陽比我大八歲,自我懂事起,印象裡的他對大太太永遠是一副恭敬的樣子,卻會跟二太太說起一些母子之間纔有的溫馨話題。至於以前發生過什麼,沒有人告訴我,我也沒深究過,只是隨着時間的流逝,我對於大太太對墨陽的冷漠、對徐墨染的寵愛也就慢慢習以爲常了。
徐墨染長得很像大太太,而墨陽的長相則比較像徐老爺,例如,鼻子和下巴。至於個性,只能說墨陽和誰都不像了。有人說徐墨染的性子有點像老爺,丹青嗤之以鼻,我私下裡也不以爲然。人人都說徐老爺性格陰沉,我更覺得那是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大太太才真叫陰沉呢。
徐墨染對自己弟妹的厭惡從不掩飾。他討厭墨陽,是因爲墨陽比他更出色;他不喜歡丹青,可能是因爲二太太是他親孃的眼中釘,他也看不上徐丹萍的出身和懦弱。而對於我,他則是徹頭徹尾地忽視,一個被收留的小小孤女,還不配讓他去討厭。因此,雖然徐墨染揹着老爺做過不少卑劣的事,家裡的下人和周圍的佃農都很怕他,但這一切都沒有波及我。在家裡有老爺的存在,同時又有二太太、丹青和墨陽的保護,我也一直下意識地躲着他,因此他並沒有找過我的麻煩,但秀娥曾捱過他的嘴巴子,還不敢吭一聲。
徐墨染在省城出事之前,大太太曾求老爺給他說一門親事,還說那家女子的財力很雄厚云云。“就他那個樣子,人家看得上他嗎?一天到晚花天酒地,你以爲我不知道,他早晚死在女人手裡。”當時老爺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
可他沒死在女人手裡,替他去死的是丹青!我忍不住咬了咬牙,耳中傳來嘎嘣一聲。
得知丹青去當替罪羊的時候,我正端着一壺茶要送進屋去,聽見屋裡的對話,進去前就故意咳嗽了一聲。大太太轉頭看我時,表情已經恢復了平常的陰沉自抑,但那肌肉僵硬的下頜,讓我知道她正剋制着自己的脾氣。而老爺一向冷淡的臉上難得地帶了幾分寒意。
記得我進去之前,大太太曾低吼了一句什麼來着。我不自覺地皺起眉頭,那好像是一句很重要的話,可我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哼哼,你們看看方家兄弟那眼神。我估計這人一出門,就得讓人廢了他一雙賊眼。方中可不是好惹的。”陸青絲飽含着幸災樂禍的聲音飄進我的耳邊,那個有些熟悉的名字讓我從思緒裡驚醒過來。
凝神看去,徐墨染已經規矩地坐好了,他端着肩膀,好像有些不自在,又非要做出一副很自在的樣子在翻着菜譜。眼光一轉,我才發現呂二小姐身邊坐了兩個男人,都扭着臉,神色不善地盯着徐墨染的背影看。
我一愣,那兩個年輕男人,微圓的臉,眉目端正。我都認識,是方中、方華,方萍的兩個哥哥。這纔想起,方萍曾經提過,呂家二小姐是她未來的大嫂。陸家晚宴上,我與方家兄弟曾有過一面之緣,可印象不深,方纔也沒想起來。
“清朗,你這個大哥看起來賊心可不小,就是不知道賊膽大不大啊。”陸青絲嬉笑着用手肘碰了我一下。“他不是我大哥,我高攀不起。”我乾巴巴地說,冷冰冰的聲音讓自己都嚇了一跳。陸青絲一愣,仔細看了我兩眼,又看看徐墨染,彷彿看穿了我的內心似的,嘴角一撇,不以爲然地哼了一聲,卻再沒多說什麼。
“洪川,你叫個人去跟方家兄弟說,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計較了。”六爺蹙眉吩咐了一聲。洪川一點頭,利落地出了門。不一會兒,我就看見餐廳的經理向方氏兄弟那桌走了過去,他恭敬地彎腰,跟方中說了幾句話。方中眉頭一揚,有些訝異的樣子,但還是點頭笑了笑,沒再多說話,就招呼了呂二小姐和方華,起身跟着經理往包間的方向走去。
雅德利的包間很少,裡面供應的佳餚和美酒是大廳就餐區所不能比的,不能訂上跟你有錢沒錢沒關係,那是一種你和陸家人關係遠近的證明。
方家兄弟的老爹來了也未必有包間坐。這會兒六爺請方家兄弟和呂二小姐進包間,兩邊都有面子,自然不會再挑剔什麼。我看那位呂小姐和方華也有些驚喜,享受着衆人羨慕的目光進了包間。
徐墨染自然也看到了,卻不懂這是爲什麼。不過方家兄弟走了,他明顯地鬆了口氣,人也老實了不少,只是不時地掏出懷錶看一下,又看看外面,他應該是在等什麼人,等誰呢?
門一響,洪川閃身進來,快步走到六爺跟前,“六爺,那個法國人和周秘書長都到了。我已經領他們從後門進了包間,您現在是否過去?”
六爺思索了一下,站起身對大叔說:“那咱們先過去吧。”說完,他穩步走到我身邊,伸手在我肩膀上輕輕一握,“別擔心。”我擡頭對他笑了笑。一旁的大叔則對石頭說:“石頭,你盯着點這個徐墨染,知道怎麼做吧?”石頭站起身嘻嘻一笑,“放心好了,準跑不了。”
六爺帶着大叔和洪川出門去了,陸青絲眼睛一轉,推了一下石頭,“哎,你想怎樣去摸他的底?”石頭撓了撓頭,“他旁邊那位子不是空着嗎?我找個人坐在他身後就是了。一會兒就算有人來,多少也能聽見些什麼,再說不是還有侍者嘛。”
陸青絲一點頭,“先這樣吧,別跟丟了他就行,大不了敲他一悶棍,綁回來再問就是了,”她邊說邊斜睨着我,“反正這位徐大少爺看起來也不是什麼硬骨頭的人。”我什麼話也沒說,他當然沒骨氣,要不然怎麼會把丹青推到地獄裡去?我甚至有些期待地想象着徐墨染被人敲悶棍的狼狽樣子。
石頭嘻嘻一笑,出去分派人手了。我機械地拿起湯勺在碗裡攪和着,不自覺地猜測着徐墨染的來意。不知道丹青要是知道他在這裡,會有什麼反應。
還有墨陽,他回老家經歷的那次匪禍,是不是真的跟徐墨染或是大太太有關?那時墨陽冰冷的語氣……一時間屋裡安靜起來,只有勺子偶爾磕在碗沿上的叮噹聲響起。
“姓徐的哥倆長得不像,你那個墨陽哥哥長得俊俏多了,我記得他們好像是一個母親生的。”陸青絲啜飲着手中的咖啡,閒聊似的說了句。我怔怔地擡頭,大太太對墨陽的冷漠和不聞不問瞬間閃過心頭,以前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
秀娥私底下也說過,墨陽看起來更像二太太生的,不論從氣質還是神形。可二太太生丹青的時候不過十七歲罷了,無論如何也不會在十三四歲的時候就生了墨陽啊。
看着陸青絲若有所思的眼神,我勉強說了句:“墨陽長得比較像他父親。”“哦。”她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我也不知道她對於丹青和我的事情瞭解多少,這會兒只覺得多說多錯,乾脆閉嘴,但是昨晚到剛纔爲止的好心情,顯而易見地因爲徐墨染的出現而消失了。
“呵呵,明旺這小子還挺會裝腔作勢的。”陸青絲突然笑了起來。我順勢看去,發現明旺換了套西服,架了副金絲眼鏡,正大模大樣地坐在徐墨染的身後不遠處,也就是方纔呂家小姐坐的那個位置。他看也不看正偷偷扭頭觀察他的徐墨染,瀟灑自如地點了單,一揮手,侍者趕忙下去準備了。
徐墨染見他連菜譜都不看就點單,顯然是這兒的熟客,也就沒再放在心上,扭過頭又開始朝外面張望起來。
石頭推門進來,笑眯眯地走到我旁邊坐下,“怎麼樣,明旺裝得挺像吧?”
我一笑,“是啊,我看他一點都不緊張,還挺高興的。”話沒說完,陸青絲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那是,你看看他點的是什麼,店裡最好的洋酒和雪茄,他當然高興了。”石頭大叫了一聲:“什麼?這臭小子,我說我付賬,他就敢點這麼貴的東西!”
轉頭看看一手古巴雪茄,一手法國紅酒的滿臉幸福的明旺,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陸青絲是屬於那種別人越難受,她就越高興的人,石頭的氣急敗壞讓她分外開心,那柔媚略帶沙啞的笑聲,真的能讓人酥麻到骨子裡去。
我知道雅德利的賬目很明晰,除了六爺這樣的主子,大叔、石頭等一些管事的雖然都可以在這裡吃喝簽單,但是人人都有個定額。明旺來這一手,石頭自然肉痛。
石頭不停地跟我叨叨咕咕,說是一會兒要如何修理明旺。看着石頭雖然表情難看,但是眼神依舊清亮,我知道他不過是逗我開心罷了,心底掠過的溫暖讓我一直微笑着。
“快看,有人過來了。”陸青絲輕叫了一聲。我和石頭迅速轉過頭去,一個纖瘦的身影正有些畏縮地朝着徐墨染的方向走去。她一直低着頭,女士寬邊帽的帽檐壓得低低的,好像生怕誰認出她。
眼瞅着她快走到徐墨染的背後了,她站住腳,好像在使自己鎮定。明旺的表情不變,身子不着痕跡地往徐墨染的方向靠了靠。
陸青絲看了一會兒那個女人,說:“我應該不認識。”我旁邊的石頭也搖了搖頭,言簡意賅地說:“不熟悉。”陸青絲有些嘲弄地說:“清朗小姐,這個你認不認識啊?說不定也是熟人呢。”
我沒搭腔,只衝她苦笑了一下。她一愣,坐直了身子。“不是吧,你真的認識?”一旁的石頭也歪了頭看我。我潤了潤乾燥的喉嚨,“看着眼熟……”沒等我說完,那個女人走到了徐墨染的身後,好像叫了他一聲。
徐墨染立刻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起立歡迎的意思,只是對她一揚下巴,示意她坐到對面去。那個女人趕忙聽從指示坐了過去。徐墨染一揮手,讓上來服務的侍者走開。
那女人不自然地觀察了一下四周,除了她對面的徐墨染,還有側面的明旺,應該沒有人能看見她的正面。她明顯地猶豫了一下,還是摘下了帽子。
我喃喃地說了聲:“徐丹萍……”“誰?”陸青絲和石頭同時驚訝道,接着,陸青絲長長地哦了一聲,“就是那個三姨太生的女兒,蘇家遠房親戚的兒媳婦?”
我無力地點了點頭。徐丹萍對於徐墨染而言,也是屬於基本忽視的對象,從不拿正眼去看的。他們兩個怎麼會湊到一起,而且還跑到了雅德利?我百思不得其解。
徐丹萍的臉色透過玻璃看,不是很清楚,只覺得白得有些過分,好像擦多了粉。徐墨染一直在說話,她不敢插嘴,就那麼聽着,可表情越來越不安。
“這可真有意思,過兩天徐丹青也會回來了吧?要是再能碰上你那個墨陽哥哥,你們這一家子就算得上是上海灘大團圓了。哼,恭喜你了。”陸青絲不陰不陽地說。
“什麼大團圓?”六爺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我們都是一怔,光顧着看外面,竟沒有注意到六爺什麼時候進來的。石頭的臉色有些尷尬,我們這兩個女人不知道也罷了,他沒有警覺就太不應該。六爺倒沒說什麼,跟在他後面的洪川看了石頭一眼,石頭低下頭去。
我剛要站起身來,六爺一擺手,順手拉過方纔石頭坐的椅子,坐在我身邊。“六哥,你談完了?那個法國人說清楚了?”陸青絲嬌聲問道。“他說得倒輕鬆,我看裡面的水很深。勇叔留在那兒應付他們了,我想……”六爺邊說邊往外看去,話音一頓,眯了眯眼,然後看向我,不太確定地說,“徐丹萍?”
我點了點頭,六爺的眼底帶了些沉思。那晚六爺曾見過徐丹萍一次,她雖然躲在蘇家姐妹身後,六爺還是掃了她一眼。當時他並沒有在意,可事後聽我說起,要不是她的出現,丹青的美夢興許不會破碎得那麼快,那麼徹底,他竟然也就把徐丹萍記在了心底。
“六爺,看樣子他們要走了。”洪川沉穩地說了一句。果然,徐墨染正在叫侍者結賬。他隨意地扔了些錢在桌上,就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徐丹萍手忙腳亂地戴上帽子,邊繫帶子邊追着他的腳步。明旺衝我們的方向做了個手勢,也跟着起身出門去了。
“他會跟着的,放心,丟不了。”石頭見我不解,體貼地說。我對他點點頭。六爺看我緊蹙眉頭的樣子,輕輕握住我的手,見我的注意力轉移過來之後,才溫和地說:“明旺擅長追蹤,不管他們兩個出於什麼目的碰在一起,我們都會知道的。”
六爺的手心很溫暖,手指末端的薄繭也讓我覺得很安心。不管陸青絲和屋裡其他人是什麼表情和想法,我輕輕回握了過去,只覺得六爺的手一緊,握得更牢。
“咱們都先回家去吧。石頭,你在這兒等着勇叔和明旺,有什麼消息,立刻告訴我。”六爺說着就拉了我起身,手卻沒有鬆開。石頭麻利地應了聲。
洪川幫陸青絲拉開椅子,她懶懶地站了起來,步態嫋娜地走到我和六爺身邊,狀似不屑地瞥了一眼我們相握的手。若是以往,我可能早就紅了臉,放開手,可今天我不想放,就算陸青絲故意想讓我尷尬,我也不放。
我緊握着六爺的手,衝她燦爛地笑,很不害臊地笑。陸青絲顯然沒想到我是這個反應,愣了一下,送了我個白眼之後,就率先出門去了。洪川趕緊跟了上去。我悄悄吐了吐舌頭,忍不住微笑,聽了她一早上的陰陽怪氣,這會兒終於小勝一局。
不經意地擡頭,六爺的一雙笑眼映入眼簾,顯然我的那點小心思逃不過他的眼睛。我臉頰微熱,咬脣低下了頭,儘管手心熱得出了汗,我還是沒放手。
六爺故作不經意地低頭對我說了句:“那咱們走吧。”他的嘴脣輕輕拂過我的耳朵,我羞澀不已,可偏偏又感覺甜得要命,人也不自覺地靠了過去,六爺緊拉着我的手往外走去。
我第一次從雅德利的後門走了出去,顯然六爺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我們在這裡。陸青絲開來的車也被悄悄地挪到了這裡。到了車前,我停了一下,陸青絲竟然坐在了洪川旁邊的位置,而不是後座。六爺也不多說,打開車門,先讓我進去坐好,又跟送我們出來的石頭說了兩句,隨後也坐了進來。
車子緩緩地啓動了,我正猶豫着是不是可以繼續拉六爺的手,他會不會覺得我太過主動,不夠自愛,六爺的手就伸了過來,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的手。十指相交,彷彿他這麼多年,就一直在這樣做一樣。我悄悄閉上了眼,什麼也不想說,放任自己感受着這種被人呵護的感覺。
“六哥,徐丹青什麼時候回來呀?”車子開了一會兒,陸青絲簡單的一句話立刻把我帶回到現實。我睜眼看向六爺,六爺略帶責備地從後視鏡裡看了陸青絲一眼,她卻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早晚都得說嘛,你說是吧,清朗?”
我沒有理她,但她說得對,我只是看着六爺。六爺抿了抿嘴脣,整理了一下思緒,才溫和地說:“昨天他也沒有說太多,只是說,人會給我們送來。至於怎麼來、什麼時候來,他沒說。因爲霍長遠那邊也盯得緊,他說不想出紕漏,省得大家麻煩。”
“就這樣?”我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六爺目光炯炯,“關於你姐姐,他不想多說,只說是見到人,讓你自己去問,他更多的是想和我談條件。”“條件?”我越發不解,他要談什麼條件?六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把嘴角一扯,“這個男人可不是一般人,不管做朋友還是做對手,都很有意思。”
六爺對督軍的評價我沒什麼興趣,眼下最重要的是丹青。現在墨陽還不知去向,徐墨染和徐丹萍又摻和了進來。我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真是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卻爭先恐後地出現……
“他說,這會是一個考驗,對某些人……”我轉頭,看向六爺,“考驗?”覺得自己這會兒簡直就是一隻八哥,只會重複六爺的話。六爺冷淡地笑了一下。
“他顯然是故意話裡有話,引我上鉤。不過我也不想隨着他的意思起舞,管他什麼考驗,到跟前自然就知道了,反正都有解決的辦法。”說到最後,六爺捏了捏我的手指。看着他自信的眉眼,我情不自禁地點頭。
“考驗?”陸青絲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句,“會是什麼呢?”我苦笑,我比她還想知道,可就如六爺說的,只有到了跟前,我們纔會知道。
神思恍惚中,車子離開大路,在小樹林旁一拐,上坡,朝着宅院的大門開去。快到門口時,陸青絲奇怪地說了句:“喲,那是在幹什麼呀?”
我回過神來,看了出去,就在大門口,一個車伕打扮的人正在跟石虎比畫着什麼。而石虎的手,幾乎可以稱之爲習慣地又抓着那個男孩不放,周圍圍着數個石虎手下的人。
看見汽車過來,那些人迅速地把那個車伕擋在身後,不讓他靠近我們。石虎有些不耐煩地推了一把那個還在比畫個不停的車伕,示意他讓開。
那個車伕不防備,往後踉蹌了一下。結果,那個被石虎抓住的男孩張嘴就咬石虎的手背,石虎大叫一聲,一把就將那個孩子甩了出去,那個車伕嚇得連滾帶爬地撲向那個男孩。
洪川一打方向盤,車子巧妙地停在了大門口。他開門下車,低吼了聲:“老虎,你怎麼回事?什麼人都能在咱們門口折騰嗎!”石虎的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地說:“洪哥,不……不是的……要不是他拿了青絲小姐的鐲子,我早讓他滾蛋了。而且,他兒子……”
一聽見鐲子,陸青絲迅速回頭,和我對視了一眼,然後開門下車。六爺也拉着我下了車。黃包車伕半跪在地上,緊抱着那個倔犟的男孩,惶恐地對包圍着他們的那些漢子求情,“各位大爺,你們放過我們吧。真的是那個小姐讓我來的,還有這個鐲子,是那位……”他話未說完,一眼看見了我,興奮得站直身子,就要朝這邊走來。
一隻大手伸了過去,握住他的肩膀一擰,他痛叫着彎下身子。那個男孩急紅了眼,想要往上撲,可自己也被人牢牢地抓住,動彈不得。“放開他!”我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喊了一聲。那幾個漢子迅速地鬆開手,退到了一旁。那個男孩撲了過去,“爹,你沒事吧?”
我一愣,停住了腳,爹?他是那個黃包車伕的兒子?看着車伕那黝黑又老實巴交的臉,我怎麼也想不出那個死硬的小偷兼花匠會是他的兒子,長得也不像啊。
沒等我多想,哐啷一聲,一個金屬物體打着滾,從青石地面上滾到了我的腳前。“誰要你們的破東西?趕緊拿回去!”那個男孩大叫道。我一愣,一旁的陸青絲走上前來,彎腰從地上把那玩意兒撿了起來,是那隻白金手鐲。
我身後的六爺問了一句:“老虎,這是怎麼回事兒?”石虎趕忙瘸着腿,走到六爺身邊,“他拿了青絲小姐的鐲子來,說是來還的,好像是清朗小姐讓他來的……”石虎一邊說一邊偷偷看我,我衝他點點頭,他這才鬆了一口氣。
“哦……”六爺看了看不遠處正虎視眈眈地盯着我們的那個男孩,和他身後死命拉着他的車伕。那個男孩與六爺對視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低下了頭。“後來沒說兩句,這小子也跟着來了,不由分說就上來跟我掐,說我欺負他爹。然後,您就回來了。”說着,石虎又憤憤不平地瞪了一眼那孩子。
“沒有,沒有,大爺,這都是誤會。”那個車伕抖着腿站了起來,對我們恭敬地鞠了個躬,手裡還拽着他兒子,低喊,“冬子,快給大爺小姐們行禮,聽到沒有?”
他又急又怒,偏生那孩子根本就不聽他的。“算了。”六爺隨意地一揮手。我靠過去跟六爺低聲說:“昨天碰壞了他的車,青絲拿鐲子賠他,他不要,我就讓他到這兒來,好把損失的錢賠償給他。”
六爺一笑,“你做得對。”說着他看了一眼陸青絲。陸青絲卻擡頭看天,假裝不知道。六爺無奈地一搖頭,“老虎,照價賠償。”說完就一手拉着我,一手牽了陸青絲,往大門裡走,洪川也轉身想上車。沒想到那個車伕突然朝我們跑了過來,六爺一轉身,就把我和陸青絲擋在了身後。
石虎怒吼了一聲,上前一步,一把就掐住了他的脖頸。洪川靈巧地一閃身,烏黑的槍口已經牢牢地抵在了他的太陽穴上。之前那個男孩被他父親的突然舉動弄得一愣,這會兒反應過來,剛想衝上前來解救,就被洪川手裡那把槍嚇住了,一動也不敢動。
那個黃包車伕的眼睛睜得老大,他斜眼看了一下那把手槍,腿一下子就軟了下去。可他仍然奮力喊了一聲,雖然聲音破碎顫抖得厲害,我們還是聽清了,“別殺我,有人讓我送位姓徐的小姐過來……”
所有人都是一怔。我下意識地就想推開六爺,跑過去問他。六爺側身擋了我一下,陸青絲則毫不客氣地掐住了我的手臂,用力往回一扯。她長長的指甲頓時陷進我肉裡,猛地一疼,我警醒過來,停住了腳步。
六爺對洪川和石虎做了個手勢,他們放開了手,那個車伕一下子癱倒在地。洪川攥住了他的領子,“你說什麼?說清楚點!”這個男人可能是被剛纔那一下嚇到了,拼了老命喊出那一句,這會兒只剩下喘氣的份兒,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那個男孩衝了上來,想要推開洪川,又顧及他手裡的槍,就一邊用手拍撫着他父親的背,給他順氣,一邊衝我們嚷嚷,“昨天晚上住在何記花圃的那個男人找到了我,他知道我爹是拉黃包車的,就說讓我們送個姓徐的小姐來這裡,找個姓雲的小姐。”說着他看了我一眼,“我爹回家以後,我才知道,他被你們撞了,要不是已經答應人家了,我們纔不會來這兒呢!”
六爺飛快地看了我一眼,我緊緊地抓住了陸青絲的手,她甩了我一下,沒甩開,就任憑我抓着了。“人呢,現在在哪兒?”六爺低沉地問了一句。那男孩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伸手指了一下身後的那個小樹林,“拉了兩個人,都昏沉沉的,上坡不方便,又怕說不清楚,我們就把車放在樹林裡了。”
“劉泉,你們幾個跟我來。”洪川一鬆手,放開了那個車伕,任憑他半趴在地上,叫了幾個人就往坡下的林子裡衝。
兩個人,那應該是丹青和張嬤了?可昏沉又是什麼意思?我開始心驚肉跳。沒等我問,六爺已經開口,“爲什麼她們會昏沉沉的?”
那個男孩一皺眉,“我沒跟着去。我爹說是那個男人抱她們上車的,他也不敢多問。都到了這兒了,才發現叫不醒她們。我是來給我師傅送工具的,碰到了我爹……”他話沒說完,就看見洪川他們奮力拉着一輛黃包車上來了。
我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兩步,陸青絲和六爺都沒有攔我。黃包車被拉了上來,洪川他們小心地扶着車子保持平衡。我突然剋制不住自己顫抖的雙腿,一步也動不了,只能死死地看着車裡。有篷子擋着,我只能隱約看見她們的下頜。
丹青,沒錯,那尖尖的下頜肯定是丹青的,她,又瘦了吧?我下意識地邁了一步。突然,一陣汽車轟鳴的聲音止住了我的腳步,我瞪大眼,看着兩輛汽車飛快地衝上了坡道,吱的一聲停了下來,一股因膠皮摩擦產生的嗆鼻味道頓時隨風飄了過來。
車門猛然被人推開,一隻黑亮的軍靴踏在了地上,霍長遠俊秀的臉隨後出現在我面前。他軍裝齊整,腰間還彆着槍,只是臉色陰沉,眼神凌厲。郭啓鬆也迅速地從第二輛車上下來了,他們身後跟着數個全副武裝的士兵。
霍長遠難掩憤怒地走了過來。難道他以爲丹青是我們揹着他帶來的嗎?我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撞進了六爺的懷裡。不知道六爺什麼時候走過來的,他一手攏我入懷,然後就面不改色地看着霍長遠。
四周安靜得可怕,一時間只有霍長遠軍靴踩地的咔咔聲。他目不轉睛地與六爺對視了一會兒,又衝後面一揮手,那些虎視眈眈的士兵才垂下了槍口。六爺也做了個手勢,我想是讓洪川他們也放下槍吧。
“霍處長,我想這裡面肯定有什麼誤會。我一直都遵守着咱們之間的協議,至於那個,”六爺指了指黃包車,“不是我請來的。”看着六爺平靜的面容,霍長遠面色稍緩,他點了點頭,“我想也是,我信得過陸先生你的爲人。”
說完他轉頭看向黃包車,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讓人難以形容,激動,愧疚,思念,愛憐,惶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一步步地走了過去。
就這會兒工夫,大門突然被人從裡面打開了。六爺和我轉身看去,我瞠目結舌地看到督軍從裡面探出頭,他很隨便地看了一眼,就衝那個男孩叫:“冬子,讓你小子給我找個工具,怎麼去了這麼久?還讓我出來找……”他話說了一半,好像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個狀況不對頭,住了嘴。
他的帽檐拉得很低,幾乎看不見臉。霍長遠和郭啓鬆都看了他一眼,他就如同普通百姓見了達官貴人,衝我們縮着脖子點頭行禮。心思混亂的霍先生顯然沒有認出他是誰,就轉回身去掀黃包車的簾子。
我縮在六爺懷裡,手腳冰涼。難道是督軍通知霍先生的?他要幹什麼?惶恐中,突然聽見六爺極低地說了一句:“有膽量。”
一時間我都不知道該擔心哪邊纔對。督軍敢大咧咧地出現在霍長遠面前,簡直比丹青的從天而降還讓我不可置信。恍惚間,我看見督軍一擡頭,盯着霍長遠的背影冷冷一笑。沒等我細看,就聽見周圍的人一聲低呼,霍先生顫抖地叫了一聲:“丹青……”同時我覺得六爺環着我的手臂一緊,好像不想讓我轉身去看。
我迅速地回過頭去,丹青容色清淡地沉睡着,一如從前,除了……我用盡全身的力量吸了一口氣,除了她臉頰上,那燒傷過後留下的猙獰疤痕。
“他說對某些人來說,那會是一個考驗……”六爺之前說過的話頓時閃過腦海。我生硬地轉過頭去看督軍,他正斜靠在大門上,一臉嘲諷地看着已經驚呆了的霍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