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就在眼前,聽得到汩汩的流水聲。撥開那過膝的野草,就看到了清亮的流水。
覃夫人走到溪水邊,腳趟過去,草叢中便蹦起許多蟋蟀類的昆蟲。她在溪水邊蹲下,先拘了一捧清澈的山溪,小口小口地啜飲着,她的喉頭在動,清亮的水從指隙間也在流淌。
一捧水喝罷,冒煙的喉嚨得到了舒緩,覃夫人拭了拭額頭,又開始拘起溪水清洗臉龐。
水中有針尖大的小魚,她的手入水,魚便驚散遊開,水中央有一條烏黑色的水蛇,懶洋洋地遊過,沒有多看她一眼,她也沒有因爲驚懼而尖叫着跳開,一人一蛇,相安無事。
她蹲在溪邊,細腰圓臀,葫蘆狀兒,一個播州武士盯着她姣好迷人的背影,面含殺氣地一拔腰刀,似乎想把那葫蘆劈成瓢。“嚓”地一聲,刀半出鞘,卻被一隻手按住了。
武士擡頭,就見田雌鳳看着覃夫人,輕輕搖了搖頭,然後嫋嫋娜娜地走過去,撥開草叢,好似穿花拂柳,在覃夫人上游近一丈處停下,蹲下來,也開始洗臉。
女人哪怕洗個臉,通常都要很久很久,但今天她們兩個洗的很快。經過這一路跋涉,手帕也早已皺巴巴的不便拭在那嬌嫩的臉頰上,兩人就這麼站起來,肌骨瑩潤、白滑嬌嫩的嫵媚容顏上帶着晶瑩的水珠。
“我一直搞不懂,你明明是一方掌印夫人,爲什麼寧願拋棄丈夫和兒子,而去寄人籬下,你該知道,憑你的身份,就算你到了天王身邊,也無法擁有一個身份!”
田雌鳳微微揚起下巴,容顏柔潤如綢的媚,可眉梢眼角卻是暗斂的鋒芒,那眉彎彎如弦月。鋒利如吳鉤。
覃夫人回答的很簡潔:“寧爲英雄妾,不爲庸人妻!”
田雌鳳眉梢輕揚,如吳鉤出鞘:“何謂英雄?”
覃夫人沉默片刻,輕輕笑了。笑着搖頭:“你不懂!你……根本配不上他!”
“哦?”
“他風流倜儻,他瀟灑多情。他一句溫柔的話,可以讓人心裡像吃了蜜糖……”
覃夫人的神情語調,就像一個正處在愛情夢幻年紀的少女溫柔甜蜜的呢喃。“而另一個……”她的神情陡然憎惡起來:“你能記起的,永遠都只是他豬一般噁心的呼嚕!換作是你……”
覃夫人看向田雌鳳:“你怎麼選?”
田雌鳳也笑了。同樣笑着搖頭:“這就是你的理由?覃夫人,我看……你是從小就被寵壞了,所以,你根本分不清好歹!”
覃夫人想要反駁,田雌鳳卻不給她機會:“你想要的,是有人把你像一朵花兒似的整天捧在手上,他還得會哄!天王是怎麼對張氏夫人的?馬土司是怎麼對你的?馬土司不寵你麼?他只是笨拙,不懂得如何表達!”
田雌鳳走出兩步,輕輕摘下一朵不知名的野花,輕輕轉在手中。彷彿拈花微笑的佛:“而你,比起他的笨拙,卻是愚蠢!世上就是因爲像你一樣愚蠢的女人太多,男人的真心實意你看不明白,甜言蜜語卻奉若至寶,我們女人才會被男人玩弄於股掌之上!”
田雌鳳拈着花,人比花嬌:“你和天王在一起纔多久?那短暫的時候,他當然不惜甜言蜜語,可誰會成年累月有數不清的甜言蜜語說給你聽?縱然有,到時也聽厭了。
即便你跟了天王。你也會很快發現,一切將歸於平淡,絢麗如煙花的,終將過去。那時你怎麼辦?如果你已這般年紀。還想不通揣不透,整天把自己當成一個含苞少女,是不是又要再投入一個肯對你甜言蜜語的人?”
“寧爲英雄妾,不爲庸人妻?”
嘲弄地說着,花在田雌鳳手中捻成了花泥,粉紅色的汁液染紅了她的手指:“可笑!長了一張會哄人的好嘴巴就是好男人?你從沒懂過天王。也沒懂與你夫妻多年的馬土司,你不但蠢,而且瞎!”
田雌鳳張開手,讓那捻爛的花泥從掌間墜落,廣袖皓腕,靈氣充盈,她的另一隻手也這樣張着,似鸞飛天際,欲翔驚鴻:“又蠢又瞎的女人,還活着做什麼?不如去死!”
田雌鳳說的絕不狠毒,那輕描淡寫的聲音,就像一對閨中好友在討論着刺繡上的一對鴛鴦繡得是否鮮活。未及整理的蓬鬆髮絲掩映着那水珠晶瑩的嫵媚小臉,極是柔媚。如果她身畔纔有一盞燈,通過柔和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那魅惑風光定然更是妙不可言。
“不如去死!”隨着她輕飄飄吐出的這句話,龍虎山老大已經飄然落在了覃夫人的身後,右掌一揚,幾乎毫無聲息地一掌,輕飄飄地叩在了她的後心。
他的鐵掌,可碎石開碑,但陽極陰生,也能由至剛化至柔。他可以隔着一塊剛剛做出來的嫩豆腐,一掌拍碎其下的磚頭,而豆腐上連個掌印都不留下。
這一掌,覃夫人的五腑六髒都被震成了肉糜,她幾乎是立刻斷絕了生機,甚至連一口逆血都未來得及涌出嘴巴。
覃夫人只來得及張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田雌鳳,身子慢慢歪倒,倒在溪水中。隨着流水,她那美麗的面龐在水中半浮半沉,飄動了幾下,然後雙腳在溪邊劃過一道淺淺的痕跡,整個人都飄向水中。
她的衣袍鼓着氣,整個人浮在清澈見底的水面上,彷彿一隻美麗的蝴蝶,靜靜地掠過清澈的天空,漸漸……遠去……
田雌鳳就站在河邊,看着她倒下,看着她飄進水裡,看着她從腳邊輕輕飄過,飄向遠方,輕輕籲一口氣,手指撩上鬢邊的髮絲,然後突然就僵住了。
河對面的灌木叢中冒出七八個人,野人一般狼狽,正僵立在那兒,一副見鬼的表情,正是葉小和七八個侍衛,田雌鳳美麗的臉龐登時變得鐵青。
龍虎山兩大高手追隨她日久,如何不知她的心意,當即大袖一拂,就像兩隻大鳥似的撲到了對岸。對岸六七名武士武功本就不及他們。又是剛剛狼狽趕至,體力不濟,只是片刻功夫,六七個人就被屠殺殆盡。只剩下葉小天一人。
當龍虎山兩大高手夾向葉小天的時候,葉大土司“卟嗵”一聲就跪了下去,雙手高舉,大叫:“三夫人,小安不能死!”
葉小天渾不吝的像頭驢子。保不齊有什麼事兒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可他偏就一頭鑽進去,寧可鬧個天翻地覆也不罷休。可有時候,他卻能屈能伸的很,起碼他是絕不會爲了面子,而寧願成爲山野中一具腐爛的屍體。
“三夫人,小安不能死!”
這句話,這時候他還充分考慮到了田雌鳳的心理。沒錯,田雌鳳在楊應龍面前最受寵,可她是三夫人。掌印夫人張氏已死,二夫人向來不管事,但是論名份,她始終是三夫人。
如何名正言順地成爲掌印夫人,是田雌鳳的一塊心病,她努力建立屬於自己的勢力,也是爲此。葉小天這麼喊,也是在提醒她,我對你還有用!
而不說我不能死,而說小安不能死。也是再一次提醒她,我可是你辛辛苦苦捧出來的土司,你捨得這般容易廢了我麼?同時也是提醒她,我跟你利益攸關。不會壞你的事。
“住手!”
田雌鳳果然嬌斥一聲,龍虎山兩大高手本就知道葉小天身份特殊,所以才把他放到最後處理,而且逼近他時,就在等着田雌鳳下令,並未斷然下手。聽她這麼說,立即站住了身子。
田雌鳳冷冷地道:“沒有旁人了?”
龍虎山二人答道:“夫人放心,一個也未放過!”
田雌鳳道:“帶他過來!”
二人提起葉小天,便踏過小河過來,拖得下襟衣襬都溼透了,田雌鳳看看葉小天這副狼狽模樣,沉吟道:“方纔之事……”
葉小天道:“我剛從山上逃下來,侍衛爲了掩護我,都死光了。咦?覃夫人呢?莫非她……”
葉小安東張西望着,好像完全不清楚覃夫人去了哪兒,田雌鳳凝視着他,眼中慢慢浮起一抹笑意,她輕輕拍了拍葉小天的臉頰,柔嫩的手掌還帶着些水潤的溼意:“小安,你越來越聰明瞭!”
葉小天陪笑道:“夫人,我一向識趣。”
田雌鳳眸波一轉,道:“方纔叫三夫人,現在爲何稱夫人?”
葉小天道:“有小安鼎力相助,三夫人早晚變夫人,早早稱呼一聲也不算什麼。”
田雌鳳的眼神兒狐一般地眯了起來:“你?有這個本事?”
葉小天沒有說話,只是挺起了胸,但是在田雌鳳狐麗的眼神盯視下,又漸漸不安地塌了一下。
田雌鳳笑了笑,沒有再說話。這期間她也反覆分析過,權衡過,相信葉小安對她的倚賴更重,沒有理由背叛她,至少現在沒有。
雖然葉小安知道覃夫人死在她的手上,對她是一個潛在的威脅,但她現在確也不願失去葉小安這股助力,權衡之下,只能先把這件事擱在一邊。田雌鳳對葉小天道:“馬千駟呢?”
葉小安道:“追兵太緊,目標太大,我們倆分開走了。約定的匯合地點,就在這左近,不過我是往這邊繞,他是往另一邊繞,要回來,應該還需要一點時間。”
田雌鳳輕輕吁了口氣。覃夫人已經死了,她的威脅已經消失,她並不想再置馬千駟於死地。而且,如果覃夫人和馬千駟都死了,她在楊應龍面前也着實地不好交待。
田雌鳳回頭吩咐道:“所有人,儘快帶上飲水,繼續前行,我們很快就走出去了!”侍衛們聽命涌向河邊,田雌鳳又瞄了神色有些不安的葉小天一眼,暗自忖度:“看來,得想個法子,讓這小子絕不敢背叛我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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