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一過,斂塵軒比往年更加冷清,敬妃按着慣例去宮外聽一年一度的講經法會,素鄢素嬈都要陪着過去,聽滿七日纔會回來;易宸璟則是撿起年前中斷的出征計劃,整天泡在御書房與遙皇和幾位重臣、將軍商議詳情,偌大的斂塵軒又只剩下白綺歌這一位主子。
那天爭吵過後白綺歌與易宸璟再未見面,不是易宸璟火氣大不理不睬,而是白綺歌一直避着不見,就連有事也要通過玉澈寫字條傳達,易宸璟幾次來到徽禧居都被拒之門外,次數一多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最好再不見,徒惹煩亂。既然她不想見面,易宸璟索性住到御書房,反正敬妃不在時整個斂塵軒也沒有其他人值得他牽掛了,只是偶爾稍微閒下來總會想起最後一次見到白綺歌時她蒼白臉色,似乎身體狀況愈發不好。
恢復冷清的徽禧居大院內,玉澈美滋滋地抱着裝得滿滿的提籃,推開大門探頭探腦:“小姐,殿下又讓人送東西來了,好多呢!”
“送回去。”白綺歌在內堂看書,頭也不擡不假思索回道。
“還送回去啊?”玉澈一臉不情願,“衣裳飾品和胭脂香料送回去也就罷了,都是些小姐不喜歡的東西,這次可是殿下特地讓戰廷從太醫府取來的補藥,就算小姐不愛惜自己身子那也要想想肚裡孩子不是?從我到遙國起就看你一圈圈往下消瘦,這都快皮包骨頭了!”
“讓你送回去就送回去,哪來那麼多廢話?”放下書,白綺歌橫了玉澈一眼。
這幾天易宸璟不停命人送東西過來,先是衣物飾品,然後是胭脂水粉,通通被白綺歌返還後就開始送些稀罕玩物或者名貴補品,每一樣都價格不菲,看的玉澈心也疼肉也疼。
緊緊抱着提籃捨不得放手,玉澈扁着嘴耷拉小臉:“小姐你不願欠殿下人情可以不用,小皇子總不能也跟着受苦吧?你看你看,你這臉上都看不出血色了,再這麼下去小皇子也要變成饑民的,幹嘛不趁着機會讓殿下好好破費一番?反正是給他兒子吃的,又不是小姐你吃的。”
“別的沒見你有長進,倒是嘴皮子又厲害許多,怎麼,才幾天功夫就變成那邊的說客了?”提起毛筆在玉澈頭上輕輕一敲,消瘦臉頰露出幾許笑容。玉澈說的沒錯,就算她不願接受易宸璟恩惠,至少要爲腹中孩子考慮。接過提籃放在案下,白綺歌表情緩和許多:“收是收下了,對外不要亂說,難得人都不在斂塵軒我能享幾天清靜,再惹禍小心我把你這張快嘴縫上。”
玉澈正爲立功一件沾沾自喜,還沒聽完白綺歌吩咐就揹着小手裝模作樣邁出屋外,等走到白綺歌看不見的角落,一溜煙鑽出大院奔向牆角一襲頎長身影。
“收了?”易宸璟遙遙向徽禧居內張望。
“貼身侍女都親自出馬了,小姐怎麼會不收?”得意邀着功,玉澈眼珠一轉,笑容摻進一絲狡黠,“殿下不是說只要把小姐哄開心就要賞奴婢嗎?說話算話?”
易宸璟注意力都放在徽禧居,哪有心思打點一個侍女什麼要求,仍揚頭張望着隨口應道:“自然算話,只要不是什麼過分要求由着你提。”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那我可提了啊——以後呢,我在殿下面前就不自稱奴婢了,平時跟在小姐身邊時沒這習慣,見到殿下現改口彆扭得很,乾脆都隨小姐那邊叫法好不好?”
不過是稱呼的事,易宸璟本就不願受嚴苛禮教、等級觀念束縛,點點頭算是答應,目光始終未離開徽禧居冷冷清清的門口。
玉澈撇着嘴想了片刻,忽地伸手推了推易宸璟:“想見小姐進去便是,小姐收了東西就說明已經不再生殿下的氣了,有什麼可猶豫的?大不了再被關在門外碰一鼻子灰,多一次少一次無所謂的事。”
“你這麼幫我哄騙綺歌爲的什麼?就不怕她罰你?”自來玉澈都是和白綺歌主子奴才一條心,聽玉澈說願意幫忙哄好白綺歌時易宸璟就很意外,之前這丫頭看他時眼神裡除了畏懼還有隱隱約約的厭惡,沒想到短短几天后就改變態度成了他的“小幫兇”,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爲什麼。
玉澈倒不覺得這問題有什麼難答:“殿下以前對小姐不好,我當然也就不喜歡殿下;可是這幾日見殿下總要偷跑回來在門前晃來晃去我就想起以前五皇子也是這樣,還有送來的那些東西,我聽戰廷說都是殿下親自挑選的,能如此細心待小姐,我還能繼續討厭嗎?”見易宸璟想要開口反駁,玉澈忙搖了搖手繼續道:“別說話,先聽我說——殿下和小姐當年在昭國的那些陳芝麻爛穀子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小姐是真心想要幫殿下,不然也不會沒日沒夜點燈熬油對着一堆破圖紙愁眉不展。殿下您則是看起來臭着張臉卻偷偷關心人那種,一時來脾氣吵得天翻地覆,氣消了就百般彌補,小姐的脾氣您還不清楚嗎?這樣可不行。”
活了半輩子卻要被個小丫頭教育,易宸璟哭笑不得,心裡又隱隱有些期盼:“那你說我該怎麼做纔好?”
“那還不簡單啊?”玉澈本想充充面子吟兩句詩,想了半天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是什麼,只好糊弄道,“什麼什麼什麼,不如憐取眼前人。殿下真想道歉補償的話就對小姐好些,依我看,乾脆讓小姐這個皇子妃坐實吧!”
半是玩笑的一句話讓易宸璟忽地陷入沉默,好不容易露出的微笑煙消雲散。
白綺歌再好、再得他青睞,終歸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人,怎麼可能真真正正成爲皇子妃,與他有夫妻之情?
“你先去膳房吧,我讓人煮了些補湯,好了便給她端來。”站了片刻,易宸璟揮揮手中止交談,寂寥身影走向徽禧居大門。
玉澈離開的時候沒有關嚴門,冷風順着門縫呼呼吹進前堂,連着內堂的溫度也降了下來。白綺歌無奈放下書起身去關門,剛走到前堂就看見易宸璟推門而入,一身錦袍散發出霜雪味道。
“臉色還這麼差,你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休息?”爲避開被攆出的尷尬局面,易宸璟搶先開口。
“能喘氣說話替你做事便好,臉色是好是差,你管那麼多做什麼?”
門平時都是關着的,玉澈也沒有忘記關門的毛病,易宸璟偏在這時出現說明那門是刻意給他留的,再加上先前玉澈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非要把他送來的東西留下,白綺歌瞬間便猜到,自己的貼身侍女已經變節成了易宸璟一派。
“死丫頭……”掃了一眼屋外扒着門偷看的玉澈,白綺歌恨恨低道。
“怪她幹什麼?是我讓玉澈這麼做的。”易宸璟關上門把白綺歌的視線截斷,屋子裡一下暖了許多,連棱角分明的面龐也染了幾縷暖意。經過白綺歌身前走進內堂,看提籃安安穩穩放在案下,易宸璟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都是些溫和調理的補品,方太醫說對勞心憂慮最有裨益,你若吃得慣我再讓戰廷去取。”
“用不着。拐彎抹角說了一堆廢話,你到底想說什麼?”白綺歌依舊態度冰冷,言語間非但毫無敬意,疏離感竟比陌生人更甚。
易宸璟最受不了的就是她這種軟硬不吃的脾氣,然而看她幾乎可用枯槁來形容的面色,明明有氣卻發不出,唯有短嘆一聲自認冷硬不如。
“事情查清了,道歉也道過了,你還耿耿於懷,是不是太過小氣?”走進白綺歌身邊,易宸璟微微低頭,恰好對上擡起眉睫的那雙眼眸,清靜如死水。
記憶裡小鶯歌雖內向卻不失秀氣,一雙水靈眼睛顧盼生姿,全不像他現在看的這雙一般,沉穩,寧和,將無數暴風驟雨深深藏在心底,總也看不穿。三年,僅僅三年而已,曾經誓言永不分離的三個人走到如今地步,紅綃死了,小鶯歌變了,他從任人欺辱的質子變爲手握重兵的皇子將軍,如果說還有什麼是他不希望再改變的,那麼一定是面前敢於反抗他的勇敢女子。
不是小鶯歌,而是白綺歌。
從袖中拿出平整奏章遞到白綺歌面前,易宸璟輕道:“這是昭王報上來的近況。經查明進獻佈防圖出賣昭國一事全因雲鍾縉引誘而起,白家已經無罪大赦,昭王允許白敬甫告老還鄉,念其軍功卓著特賞賜免罪令一面。你二哥白灝城不願卸下戎裝,自願留在都城樑施駐守,襲大將軍一職統領三軍,以後可繞過昭王直接與我交涉。”
偷盜佈防圖獻給敵國領兵將軍,這是白綺歌確確實實犯下的罪名,把所有責任都推到雲鍾縉身上必然是易宸璟在其中插手之故,白綺歌怎會看不出來?她是否會作爲賣國賊遺臭萬年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易宸璟所言屬實,現在的白家可以算是徹底擺脫危機重獲自由了。
收下奏章,垂首間一縷髮絲遮蓋住頸間幾乎淡得看不見的淤痕:“這是何意?”
“就當做歉禮吧。”易宸璟變戲法一般又拿出封信,信封上屬於白灝城的規整字體赫然。送上最有力度的禮物,易宸璟目光深沉:“綺歌,原諒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