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視線都投射過來,安尋昔這才明白易宸璟口中的“她”是指誰。
“替嫁?”突如其來的變化令安尋昔措手不及,竟忘了禮數直接反問回去。
曾聽過古代聯姻有替嫁一說,但大多是出嫁女子的國傢俬下找人頂替,哪有迎娶的一方提出之理?公主爲皇室千金之軀無可取代,指明要一個罪民替嫁簡直荒唐,易宸璟究竟唱的哪齣戲?
心底不安上涌,安尋昔忽然意識到,這一切或許是易宸璟早已安排好的。
那個男人與白綺歌之間到底有什麼恩怨過節,值得他大費周章?身爲敵國皇子又怎會與千里之外的軟弱女子有所關係?太多太多的疑問縈繞心頭得不到答案,而安尋昔只能保持沉默,靜觀其變。
昭閔王眼中難掩狂喜,看向易宸璟時也多了三分感激:“大將軍才智過人,孤王遠遠不及,在此先代小女青熹謝過。至於替嫁一事絕無問題,白綺歌本是我國重犯按律當誅,能夠保全性命全因着將軍仁慈,也不枉曾經相識一場了。”
相識一場?白綺歌與易宸璟早就認識?安尋昔提口氣憋在胸腔,大膽想法忽由心生。
“民女願代替青熹公主出嫁,但有一事相求,希望陛下應允。”不待昭閔王回答,安尋昔銳利目光看向易宸璟,薄削脣邊一抹靜笑無聲,“既然是相識一場,還請將軍看在昔日情分上爲白家美言幾句。”沾染血漬的白色囚衣靠近易宸璟,躬身行禮間,安尋昔低沉而語微不可聞,僅讓易宸璟一人聽到:“我與白家共存亡,如果你有信心阻止我尋死,儘管拒絕。”
果然,易宸璟氣息一滯,眸中泛起冷寒。
想要殺一個人很容易,但想要阻止一個人尋死何等困難。
曾經相識,再見憎恨,白綺歌與易宸璟之間定然發生過什麼,並且後者因此對白綺歌恨之入骨想要讓其生不如死。安尋昔的大膽猜測得到證實,易宸璟不許白綺歌死,至少現在不會讓她死,爲了留下機會報復他不得不幫助白綺歌保護白家,而這正是安尋昔想要看到的結果。
只要白家人平安無事,她怎樣都沒關係。
一次押上自由的賭局,一場各懷私心的聯姻,一些晦澀隱藏的恩怨,一段鮮爲人知的過往。彼時安尋昔並未意識到,這將是她重生後踏入水深火熱的開端,也是中州亂世烽煙最初序幕。
易宸璟行事作風出乎意料地果斷迅速,昭閔王甫一答應不再追究白家叛國之罪並賜封白家三小姐白綺歌祈安公主名號,易宸璟立刻拿着昭國臣書起身返程——帶着安尋昔一起。
離開得如此匆忙,沒人送行沒人在乎,儘管安尋昔站在路口頻頻回望,長街上依舊沒有出現熟悉身影。
易宸璟連與家人告別的機會都不肯給她。
爹爹還在怪她吧,怪她侮辱門楣丟盡白家臉面,而百姓們都縮在家裡看外面街市蕭索,咒罵着通敵賣國的罪人白綺歌。安尋昔彎腰把離開大牢前孃親交給她的護身符拴在城門上,紅線風中飄蕩。
以此告別,願只有一個月相處卻比任何東西都要重要的親人們,永世安好。
“站在這裡的本不該是你,”身側,負手而立的易宸璟低低開口,“紅綃若活着,遙國與昭國也不會有此一戰。我會看着你怎麼活下去,給我記着,白綺歌,在報完仇之前,我絕對不會讓你輕輕鬆鬆死去。”
紅綃是誰安尋昔並不知道,也不打算去問,易宸璟不可能給她答案。
“那就保護好白家,我會好好活着給你看。”
風過無聲,深藏恨意的眼中掠過疑惑,轉瞬即逝。
“這就是你的真面目?怯懦的白家三小姐,你終於肯卸下僞裝了。”易宸璟挑眉冷笑,伸手握住纖細皓腕。那並非溫柔相攜之意,只因安尋昔腕上被鐵銬磨破了皮肉,用力按去,方纔結痂的傷口再次破裂,掌心滿是猩紅。
蒼白脣瓣緊抿,安尋昔微微揚頭,面無表情看着帶給她疼痛的男人。
“我會記住這痛,終有一日,悉數奉還。”忽而淡然輕笑。
冷傲,倔強,有仇必報,從今以後再無軟弱任由人欺的白家三小姐,她也不再是安尋昔,此生此世她叫白綺歌,只爲所愛之人而活的新的白綺歌。
安尋昔,已死。
昭國去往遙國帝都甚遠,便是先鋒部隊馭馬而行也需半月之久,一路上易宸璟大半時間沉默不語走在軍中,偶爾與副將或士兵交談路過白綺歌身邊也只作陌生人目不斜視,到帝都懷城之前二人竟沒有隻言片語的交流。
唯一讓白綺歌不舒服的是那些痞兵,衆所周知她是替嫁且是作爲臣國聯姻公主而來,地位上自然不可能太高,一些膽大而又心懷不軌的痞兵總在周圍閒晃,時常趁人不注意說些下三濫的葷話,幸而身子羸弱卻不乏氣勢,往往在白綺歌橫眉冷目下那些痞兵悻悻而歸,只敢調笑不敢伸手。
說來倒算他們幸運,白綺歌早下定決心,但凡有人敢碰她一下,偷藏在袖中的匕首不飲血絕不歸鞘。
不需要任何人悲憫可憐,她足可以保護好自己,因爲她是白綺歌,僅此而已。
十餘日櫛風沐雨餐風露宿後,懷城終於出現在眼前。白綺歌沒想到懷城如此繁華,市井商鋪車水馬龍,與人丁稀少、以農業爲主的昭國簡直是天壤之別,新鮮感頓時將沉鬱心情衝散大半。
總歸是要活下去的,與其悲春傷秋不如順其自然。
“下馬。”高牆宏門的昭國皇宮前,易宸璟冷冷命令道。
白綺歌咬咬牙翻身下馬,儘管已是極力忍耐,落地時仍不受控制跌倒在地。倒不是因爲不會騎馬落馬,實在手腳難以按她心意行動——手腕腳腕的傷口得不到醫治,這些天來竟從簡單的皮外傷發展至近乎潰爛。心智再堅韌,終究捱不住身體底子虛弱。
易宸璟定定站在一旁,眼看白綺歌幾次掙扎勉強站起無動於衷,隱約還帶着一絲嘲諷:“這裡是懷城,不是昭國,收起你的金貴之軀。”
“多謝提醒。”毫無溫度的淡然笑容躍然面上,全不見畏懼或委曲求全。
“在這裡等着,我回來之前哪裡都不許去。”易宸璟沒時間研究那笑容有什麼深意,隨手指了個角落後轉身離去。大戰告捷,他要儘快向父皇稟報詳情,之後大概會有慶功宴等等,現在不是考慮怎麼報復這女人的時候。
不是說過嗎,來日方長,無須急於一時。
依着易宸璟所指角落坐下,白綺歌蜷着腿縮成一團,滿不在乎地看着腕上猙獰傷口。如果是曾經的白綺歌一定會受不了吧?二哥白灝城總是處處詢問“疼嗎”“害怕嗎”,想來白家三小姐並非堅強之人,只這嬌弱身子便可爲證。
難得清靜一會兒,白綺歌閉着眼靠在牆壁上,腦中飛速整理這些時日龐雜而零碎的線索。
白綺歌本人是個怯懦膽小的名門千金,易宸璟則是遙國皇子,紅綃,除了知道是昭國已故公主外別無其他。這三個人之間似乎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而重生爲全新白綺歌的她並不清楚許多,只能從易宸璟隻言片語和態度中瞭解到,他是恨她的,恨到不肯殺她,非要折磨她到生不如死。
無外乎就是感情問題,無聊透頂。
風餐露宿的生活並不陌生,或者應該說很懷念,所以當暮色漸起細雨灑落時,白綺歌沒有像宮門前百姓那樣行色匆匆,反而倚着牆角安然睡去,任由雨滴打在衣衫上漸漸溼透。
她太累了,這幅身軀暫時還承擔不起她的心。
夜,彈指而過。
雨下到半夜就停了,那時易宸璟正在宮中陪興高采烈的遙皇喝酒,許是路途疲憊或者心事繁重,本沒什麼勁力的佳釀卻讓一向好酒量的七皇子沉沉睡去,再睜眼天色已是大亮。
額角隱痛,喝了整杯參茶暖身後才忽地想起似乎忘了什麼。
大雨初霽一派清新,皇宮前街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只宮門口有士兵守衛那片清靜無人,怪的是,許多行人紛紛把目光投向門口區域,三三兩兩竊竊私語,滿眼好奇。
易宸璟循着行人目光看去,驀地停住腳步,狠狠倒吸口涼氣。
宮門口右邊盤龍石雕後,單薄白衣與幾處泛着血跡的水窪觸目驚心,而蜷着身子雙目緊閉的女子一動不動,生死難辨。
他所認識的白綺歌嬌生慣養,從不委屈自己,怎會頂着瓢潑大雨在惡劣的天氣下露宿一夜?事實上那天將投河的她救起後就隱約覺得不對勁,包括在昭國朝堂她的一言一行,與三年前分開時迥然不同。
看守宮門的侍衛想要把白綺歌拖起,易宸璟揮揮手命人退下,帶着滿心疑惑蹲在盤龍石雕前靜靜觀察,少頃,長出口氣。
還好,她只是睡着了。
“睡着時不會夢見紅綃嗎?”易宸璟喃喃自語,伸手拂去白綺歌蒼白麪頰上一縷溼發,“她死了,爲什麼你還能這樣安心睡着?”
手指拂過面龐輪廓一路向下,越過肩頭,越過小臂,而後停在紅腫潰爛的手腕上。
狠狠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