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囚室相隔不遠的另一處房間內,宋成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看着屏幕上顯示出來的畫面,以及畫面旁邊另外幾個顯示器上分別呈現出的諸多讀數和帶有濾鏡的逐層分析視頻。
百里晴則坐在一旁,面色平靜地看着那些畫面。
“局長,您剛纔看清楚了嗎?”宋成微微回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百里晴,“那個人偶剛纔出手的時候……”
“我看到了,”百里晴淡淡說道,“某種性質不明的,具備現實體積的‘絲’,可以同時作用於肉體與精神,但……和我印象中愛麗絲人偶所用的絲線不一樣。”
宋成神色嚴肅地點了點頭,目光重新放在眼前的監控畫面上。
在於生跟那個邪教徒“講道理”的時候,他並不感覺意外,在於生和胡狸將那個邪教徒連續治癒三次又“批判”三次的時候,他和百里晴也沒什麼反應——畢竟一個行動大隊隊長,一個特勤局局長,都是見慣了腥風血雨的人,雖然諸多職責和規矩在身,但面對邪教徒的時候下死手也是常有的事,於生這隻管打不管問的“審問”方式雖然畫風清奇了點,對他們而言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在艾琳出手之後,情況就有點不一樣了。
“剛纔設備記錄到一系列特殊的能量尖峰,”一名穿着技術人員制服的中年人坐在不遠處,一邊留意着設備記錄的數據變化一邊說道,“波形很古怪,特徵不符合我們記錄中的任何一種‘力量’,包括古聖靈們降下的賜福,或者那些‘修道者’掌握的法術。”
技術員一邊說着,一邊將波形圖切到了宋成和百里晴面前的屏幕上,他們看到一連串劇烈震盪的曲線出現在座標圖中,曲線的許多部分甚至超出了座標軸的極限,又有一組三維圖形出現在座標軸旁,上面複雜變換的曲面令人眼花繚亂。
“……許多特徵點甚至超出了儀器檢測範圍,”百里晴眉頭漸漸皺起,眼角的餘光掃過監控主畫面上的人偶“艾琳”,神色略顯凝重的同時又繼續開口問道,“傾向於實體?”
“不像實體,實體的能量特徵較爲單一,沒有這麼複雜,也不會有這種突破監測的情況出現。”
百里晴難得臉上猶豫了一下,沉聲開口:“……晦暗天使呢?”
技術員臉上瞬間露出了驚愕乃至有些驚悚的表情,但在看到局長臉上認真平靜的表情之後,他還是嚥了口口水,沒有多問多想,老實回答:“不,不像,至少在現有數據庫裡對照不出來。而且說句技術之外的話——如果真是晦暗天使的力量進入了現實世界,那此時此刻起碼這一層樓已經不剩幾個活人了。”
百里晴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凝重地看着監控上的三個身影。
先是自認爲是人類的“於生”,然後是極有可能來自“世界之外”的胡狸,現在是那個超出系統認知的人偶“艾琳”……這個“旅社”,果然是沒有一個正常的。
“繼續記錄,”片刻之後,百里晴輕輕舒了口氣,“然後,今天記錄下來的這些東西列爲機密。”
……
於生跟隨着那個視野,在空蕩蕩的廢舊倉庫中慢慢向前走着。
他按照艾琳交待的注意事項,儘可能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不去看無關的角落,不去嘗試控制自己現在的這具“身體”。
那個光頭的天使教徒正在“做夢”,行走在艾琳爲他編織的、適於回憶的場景裡,他已經暫時遺忘了自己被捕獲的經歷,但如果他察覺到自己的思維裡還藏了個人,那恐怕瞬間就會驚醒。
在有限的視野中,於生仔細打量着這個地方,聽着周圍的動靜。
能聽到車笛聲,但十分遙遠,這裡離繁華城區看來有一段距離,視野中能看到許多堆積着的罐裝容器,還有管道從上方的鋼架垂下,一些金屬罐上還能看到被磨損或污垢覆蓋的危險標記……化學品倉庫?
周圍沒有燈光,但有陽光從高處的幾個窗口灑下,時間應該是在清晨或傍晚,倉庫裡有些角落看上去格外黑暗,卻不知道是現實中便如此,還是邪教徒的記憶對這部分回憶場景進行了“屏蔽”……
有額外的腳步聲從附近傳來,迅速吸引了於生的注意力。
他看到自己目前所“寄生”的這個視角在謹慎地左右觀察,而後好像是看到了某處金屬罐表面的暗號,視角的主人似乎安心了一點,隨後繞過巨大的金屬罐,從倉庫盡頭的通道進入了一間密室——密室中亮着一盞昏暗的電燈,還在地上擺放着造型古怪的、點燃的蠟燭,又有數個身影站在蠟燭周圍,似乎已經等待了很久。
數個身影?
……藏在界城的,崇拜某個神秘晦暗天使的“天使教徒”果然不止被抓到的這兩個人!
於生心中一動,下意識地看向那幾個身影,想要分辨他們的面容。
然而下一秒,他便發現那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彷彿籠罩着一層黑霧,甚至連其全身都被一種模模糊糊的扭曲感遮罩着,不管怎麼努力也看不清楚。
隱隱約約的排斥感忽然傳來,於生心裡一緊,趕緊停下了這種容易暴露自身存在的“注視”。
其他成員的面容和身形都被隱藏了……是在現實世界中他們就用了某種方法來隱藏自身,以防止某個成員被捕之後暴露他人?還是某種根植於潛意識中的“保護機制”,讓這個被抓到的邪教徒哪怕是在最放鬆警惕的夢境裡,也會主動給自己的同夥“打碼”?
於生不動聲色地思考着,同時繼續降低自身的存在感,觀察着這些神秘身影接下來的舉動。
“你來晚了。”
其中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似乎轉過頭來,看着遲到的成員。
“與那個奇物協會成員交涉多花了些時間,我要謹慎一點,以防止他產生懷疑,”於生所寄生的這個視角開口回答着,“他現在剛剛接觸主的引導,還不夠虔誠和堅定,仍處於對我們有所戒備的狀態。”
於生瞬間集中了注意力:他們在談論“老鄭”的事!
“嗯……進展順利嗎?”這時另一個身影開口問道。
“一切順利,目標人物這些年來一直在尋找對抗‘童話’的辦法,他對這條道路的渴求超過了一切,儘管還有懷疑,但我相信他最近已經在嘗試我留給他的通靈術——主的力量已然在他的心智中生根,‘皈依’是遲早的事情。”
“……那麼,真的要接受這樣一個‘皈依’者嗎?”又有一人在角落中說道,“他並不是合格的容器,只是恰好滿足我們現階段的需求罷了,如果他真的皈依爲虔信者了,再加上他與‘童話’的聯繫,反而可能會干擾到主的降臨過程……”
“事情了結之後,就處理掉,”最初開口之人說道,語氣淡漠,“能夠爲主的降臨提供一定幫助已經是他莫大的榮耀,保持着無罪之身死去是主對他的恩德——而且這種在大組織中有身份的人,一旦暴露了麻煩會很大,不能留太久。”
其他幾個身影立刻紛紛點頭,表示讚許。
這件事便這麼定了。
而後,於生忽然感覺眼前的場景一陣晃動,這夢境中的環境又改變了——
仍然是在那間舊倉庫的管理室內,但周圍晃動的黑影不知何時變換了位置,好像是按照特定的方位排列在那些蠟燭周圍,一個黑影上前,在那些蠟燭的火光中添加了某種香料,隨後這些身影又彎下腰來,彼此配合着將血塗抹在地上。
他們唸誦着晦澀難言的咒文,虔敬地禱告着,燭火搖曳,伴隨着禱告聲漸漸搖晃成爲統一的頻率,香料在火光中瀰漫起詭異的色彩,煙霧升騰起來了,彷彿某種凝實的帷幕般環繞在黑影們周圍,他們飲下可疑的液體,開始齊聲唸誦——
“我們向您祝禱,願您早日掙脫;
“我們向您祝禱,願您早日醒來;
“我們向您祝禱,願您早日降臨;
“我們唸誦您的名,讓您在這唸誦中找到醒來的路,我們唸誦您的名,正如您從那湮遠無盡之路上啓程時所聽的——
“An-Ka-Ai-La——母親與搖籃,希望與未來!
“庇護者!安撫者!最初與最終的照料者!唸誦者!撫慰者!嬰兒與孩童的哺育者!
“An-Ka-Ai-La!
“您和您所庇護的,終將掙脫那外殼——爲您降臨而準備的國度,就要敞開了……”
教徒們祝禱着,如同被同一個心智控制般極其整齊地念誦着,同時不斷重複着一個發音古怪的詞彙,而隨着這怪誕令人不安的儀式,於生看到屋頂上悄然裂開了一個洞口,一條可怖而醜陋的觸鬚從那洞口中探了出來,發出令人頭痛欲裂的噪音和嘶嘶啦啦的摩擦聲響。
教徒們瞬間陷入了某種狂熱,即便看不清他們的面容,那種喜悅之情也彷彿凝成實體,充盈着整個祭祀場所。
然而就在那條觸鬚即將觸碰到教徒們,即將降下新的“賜福”的時候,地板上那些燃燒的蠟燭突然發出了噼噼啪啪的聲響——似乎是雜質過多導致了爆鳴,原本整齊抖動的火焰隨之失去控制,由煙霧升騰凝聚而成的、象徵着某種“邊界”的帷幔也陡然間撕裂,消退。
那條觸鬚發出一陣刺耳的嘯叫,眨眼間消失在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