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虛空,空無寂靜。
一道身影擡頭仰望,久久沉默不語。
這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中年男子。
他頭戴高冠,身着青衫,再加上週邊霞光異彩、祥雲環繞,望之幾欲乘風歸去,不復歸屬此方寰宇。
而在其下方,十數個穿着打扮各異的男女垂首肅立,未敢有一絲一毫的不敬之舉。
時間一點點過去。
悄無聲息間,霞光異彩收斂,朵朵祥雲隱去,盡數沒入中年男子眉心之處。
與此同時,黑暗虛空大放光芒。
無數星辰界域隨之共鳴震盪。
宛若整個寰宇爲其慶賀,自此破開屏障成就至尊。
“恭喜父皇,賀喜父皇,歷經百載閉關靜修,終於成功踏上巔峰!”
伴隨着一道清冷聲音,一個窈窕身影緩緩顯化黑暗虛空。
她面帶微笑,款款行來,幫中年男子披上一件長衣,隨後湊到其身旁小聲耳語。
“沒有關係,朕不用去找他,因爲他已經來了。”
中年男子微微頜首,負於身後的右手緩緩擡起,只是朝着旁邊輕輕一指。
少女隨衆人同時轉身,便看到那裡蕩起虛空漣漪,還有令人心悸的低沉獸吼從中傳出,縱然隔着不知多遠距離,都能帶來極度強烈的壓迫感。
甚至連大放光明的滿天星辰,也隨着這道聲音的出現忽明忽暗,不復剛纔映照虛空之瑰麗奇幻。
緊接着,一隻恐怖利爪撕裂虛空,顯露出位於其後的猙獰龐然身影。
這是一頭黑鱗覆體,三首六翼的龍獸。
它自虛空漣漪內緩緩探出,所過之處甚至連空間都爲之崩解破碎。
所有人頓時如臨大敵,各自擺出進攻防禦姿態。
剎那間各色光芒亮起,又在虛空漣漪前匯於一處,如此才堪堪抵擋住了龍獸的壓迫威勢。
唯有高高在上的中年男子,卻依舊保持着平靜淡然。
他甚至沒有朝着那裡多看一眼。
從頭到尾都在擡頭仰望,彷彿在頭頂上方的虛無之外,有着什麼無比珍貴的寶物一樣。
咔嚓!
咔嚓咔嚓!
空間破碎還在繼續,龍獸終於從中全部鑽出。
它緩緩垂下頭顱,顯露出立於其上的一道修長身影。
“魔淵見過青炎帝君。”
她身披墨色鎧甲,手持方天畫戟,對着中年男子的背影深施一禮。
“吾感知到帝君打開屏障,便當即從黑暗魔淵趕來,恭賀帝君破境提升,成就寰宇主宰至尊。”
中年男子沒有做出迴應,依舊負手而立仰望虛空。
她便一直保持着躬身行禮姿勢,完全沒有顯露出一絲一毫不敬之意。
這一幕景象,頓時讓其他人大感驚訝,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不知眼前發生的一切是不是在做夢。
那可是黑暗魔域的主宰,麾下妖魔何止億萬。
其本身實力也與帝君伯仲之間,不然也不可能歷經漫長歲月爭鋒而不敗。
但今時今日,她竟然在帝君剛剛破境之後便孤身前來,而且直接擺出了無條件投降的姿態,如何不讓人感到驚訝和意外?
只有立於中年男子身側的少女,纔在短暫的迷茫中陡然明白過來。
她腦海中念頭電閃,不由得記起很久以前,還在閉關靜修的父親說過的那句話。
“主宰唯一,因此被稱爲寰宇之主,無論是誰破開那道屏障,幾乎便斷絕了後進修行者的一切念想。”
一念及此,少女頓時心中大定。
她緩緩直起身體,甚至將凝聚的力量直接散去,以從未有過的莫名心態,第一次以低垂的視角向下俯瞰,仔細觀察着之前從未敢正面直視的那道身影。
而隨着時間的推移,愈發強烈的滿足感自心底悄然升起。
讓少女不由得雙頰通紅,就連嬌軀都止不住的微微顫抖。
不知多久過後,青炎帝君終於緩緩開口,語氣平和淡然說道,“自推開那扇門後,吾便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浩瀚風景,甚至感到吾等身處的無盡虛空,就像是小魚塘一般讓人感到憋屈難受,不自覺地想要穿過這團氤氳霧氣,去看一看外面到底是怎樣的神秘世界。”
此言一出,魔淵下意識擡起頭,順着青炎帝君所指向上仰望。
目光所及之處,卻唯有彷彿亙古不變的黑暗虛空,根本沒看到他所說的氤氳迷霧。
她沉默許久,不由得一聲暗暗嘆息。
有道是境界高一線,便高得沒了邊。
這句話在那些低層次修士之中,幾乎便是真理一般的存在。
那麼到了她所站的高度層次,或許還不足以形容她和這位宿敵的真正差距。
這已經不再是高到沒了邊,而是兩者已經完全不在一個層面。
就像是仙凡之別,甚至還要更加厲害。
所以說,那扇門真的只能容下一人。
既然青炎帝君已然推門而入,也就宣告綿延已久的戰爭,便在此時已經宣告結束。
縱然黑暗魔域實力再多雄厚,也無法抵擋住青炎帝君高高在上的威勢。
魔淵又是一聲暗暗嘆息,身體不由自主伏得更低。
等待着青炎帝君的發落,還不知道會落得怎樣的一個結果。
“你不用害怕,也不必擔心焦慮。”
就在此時,男子聲音再次響起,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語氣溫和緩緩說道,“當吾打破界限推門而入的那一刻起,之前種種盡皆煙消雲散,更無任何需要掛懷之處。
所以說,如今的你和他們沒有什麼不同,既無好壞之分,亦無親疏之別,在吾眼中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條小魚罷了………”
魔淵默默聽着,原本緊繃到極點的心絃終於放鬆下來。
她緩緩呼出一口濁氣,正思忖着該如何做出迴應,卻被突如其來的變化打亂了所有思緒。
因爲就在此時,青炎帝君的聲音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聲充滿驚詫的低呼,卻宛若驚雷在所有人心中驟然炸開。
“嗯!?”
“在氤氳迷霧之外,那團令人心馳目眩的光芒深處,忽然出現的又是什麼東西?”
魔淵心神震動,下意識擡頭看去。
整個人彷彿被定住一般,心神莫名其妙陡然一片空白。
她看到了一根猩紅觸絲。
毫無徵兆從黑暗虛空顯現。
彷彿一條細細魚線,無聲無息垂落下來。
而就是這條“魚線”,卻將青炎帝君緊緊纏繞,任憑他如何努力掙扎,都無法將身體從中擺脫出來。下一刻,猩紅魚線開始向上回收。
就像是真的有人在釣魚一般,將剛剛成就寰宇之主的青炎帝君拉拽扯動,越來越快朝着黑暗虛空深處靠近。
魔淵激靈靈一個寒顫,終於看到了青炎帝君所說的氤氳迷霧,還有位於迷霧之後的粼粼波光,不停散發着震懾心神的絕大恐怖氣息。
但真正讓她感到絕望的,卻不在於氤氳迷霧,甚至不在於粼粼波光,而是自波光中顯現的那具屍骸。
它看上去殘破不堪,似乎輕輕一碰便會散架崩盤。
卻又只憑着口中吐出的猩紅絲線,便將至高無上的寰宇主宰死亡垂釣,無論如何掙扎都不能擺脫出來。
黑暗虛空劇烈動盪。
與那條“猩紅魚線”殊死抵抗。
在接近到那團氤氳迷霧之際,雙方終於變得勢均力敵。
青炎帝君無法掙脫而出,卻也艱難止住了被釣走的趨勢,在最後一刻將局面陷入僵持。
時間悄然流逝。
黑暗虛空死寂無聲。
包括魔淵在內,所有人都呆立不動,怔怔看着那條猩紅絲線緩緩回收,別說做出任何反抗,甚至在這種恐怖壓迫下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忽然,魔淵猛地屏住呼吸,彷彿不可置信一般,死死盯着青炎帝君上方虛空。
看着第二頭被空無寂滅氣息環繞的殘屍緩緩顯形,出現在了氤氳迷霧之外的波光之中。
就在第二頭殘破屍骸顯形的剎那,她感到真靈神魂彷彿都已經不屬於自己,而是被攝入到了唯有亡者才能存在的死亡長河盡頭,無論如何都難以逃脫。
她凝視着迷霧之外的波光,無法想象在如此可怕寂滅氣息的壓迫下,剛剛纔止住頹勢的青炎帝君將會如何絕望,又該如何從這種生死之間的大恐怖中擺脫出來。
咔嚓!
咔嚓咔嚓!
在第二頭恐怖屍骸出現後,氤氳迷霧彷彿也承受不住壓迫,瞬間被吹散消失大半。
更加清晰顯露出粼粼波光,那裡便是青炎帝君爲之感慨嘆息的魚塘之外。
但任誰都沒有想到,魚塘之外並非是可以任由馳騁的新世界,反而是充滿危機與死亡壓迫的絕望死境。
它確實更加廣袤,或許可以稱得上浩瀚無邊,但對於他們這些魚塘中的微生物而言,怕是無需這些殘破屍骸出手,僅僅是面對其中一片粼粼波光,都無法承受光陰逝水與寂滅之力的沖刷。
青炎帝君看着第二頭猙獰屍骸,視線循着心中悸動再向後移,整個人陡然變得僵硬,然後完全放棄了抵抗一般,任由那條猩紅絲線將自己向外拉扯牽連。
原本激盪不已的思緒,也在此時莫名平靜下來。
心靈在這一刻變得通明透亮,一瞬間便閃過了諸多念頭。
因爲他看到了超過十頭屍骸,每一個都至少是和自己相同的實力層次,或許還要更高了一籌出去。
所以說,接下來再反抗掙扎也沒有什麼意義,反倒不如留下一點力氣,在最後時刻想辦法給自己一個痛快。
青炎帝君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
剛剛平靜下來的心境,卻隨着迷霧外的波光涌動再起波瀾。
波瀾剛剛升起,便化作滔天大浪,剎那間便將真靈神魂淹沒埋葬。
他怔怔看着一尊披掛玄色重鎧的猙獰身影,從無到有悄然顯形,出現在粼粼波光之中。
還有一位鬚髮皆白,仙風道骨的老者,在其近旁恭敬肅立,就像是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亦步亦趨隨侍自家主子身側。
在玄色重鎧現身的那一刻,所有屍骸同時停下一切動作。
就連位於氤氳迷霧前方的那兩個,也第一時間收斂全部力量,消隱令人絕望的寂滅之光。
這種前後反轉極大的表現,彷彿上一刻還是擇人而噬的恐怖妖魔,下一刻就變成瑟瑟發抖的寵物,在剛剛降臨的主人面前搖尾乞憐。
寰宇屏障之外,衛韜收回目光,轉頭朝着身後看了一眼。
他沉默一下,嘆了口氣,“前輩你還在這裡等什麼?”
守護聖者不由得愣住,一時間沒有從這句話中回過神來。
許久後,他才緩緩開口,小心翼翼試探道,“衛道子,那我走?”
衛韜聞言只是一笑,“我或許不是個好人,但說過的話還是要認,既然當初在進入那道漩渦前答應了你,要在陷入危險的時候拉前輩一把,那麼此時便到了兌現諾言的時候。”
守護聖者眼神複雜,面色數次變幻,最終一聲長長嘆息,“放走了老朽,衛道子又要如何在監察者那裡交代?”
“交代?”
“她若是想要交代,那我就給她一個交代。”
衛韜語氣平淡說着,忽然毫無徵兆出手,將位於寰宇屏障前的兩頭外魔抓了過來,咔嚓咔嚓幾下便將它們咀嚼吞嚥,吃得一乾二淨不留半點殘骸。
咕咚!
守護聖者喉嚨涌動,額頭冷汗涔涔,看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衛韜嚥下最後一口食物,又伸手指了指屏障內更加恐懼迷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寰宇之主,擦了擦嘴巴接着說道。
“前輩也算是老牌的寰宇之主,本身便是從微末底層一步步臻至破限,甚至還能脫離一方寰宇遨遊時空長河,無論如何去想也不該還有此疑問纔對。
怎麼,難道說前輩高處不勝寒呆的久了,早已變得不食人間煙火,忘記了很多曾經經歷過的往事?”
守護聖者小心翼翼,“衛道子的意思是?”
衛韜嘆了口氣,“我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它們兩個臨陣戰死,算是在任務中不幸身亡,如今再多加一個守護前輩,一起計入消耗豈不是也很正常?”
“這,這樣真的行嗎?”
“我說行就行,前輩自是不必擔憂。”
“當然還是因爲她的態度,畢竟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你們在她眼中根本就毫不值錢,多幾個少幾個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所以我纔敢上下其手進行操作,守護前輩你明白了麼?”
“明,明白了。”
守護聖者深深呼吸,努力平復激盪涌動的思緒,片刻後忽然想起了什麼。
“衛道子不和老朽一起走嗎?”
衛韜搖了搖頭,又是一聲嘆息,“我不離開,非是不願,而是不能。”
“在那位眼中,或許我終究要比你們更重要一些,不然當初也不會只是對視一眼,便不管不顧橫跨時空長河而來,直至將我置於船下才算罷休。”
說到此處,他回頭向後看去,目光穿越粼粼波光,彷彿又看到了那道泛舟而行的身影,“再等一等吧,待到我實力層次再次提升,或許便能真正看一看,她所在的監察者羣體,到底隱藏着怎樣的秘密。”
守護聖者默然許久,恭恭敬敬行了大禮,然後緩緩向後退去,悄無聲息沒入粼粼波光不見。
只剩下衛韜還呆在原處,手中多出一枚記錄着某部法門的玉符,忽然直接伸手探入氤氳霧氣,將因爲絕望而放棄抵抗的青炎帝君抓了出來。
比起之前外魔屍骸的僵持,他的動作盡顯輕鬆寫意,就像是從魚缸之內撈起了一條小魚。
青炎帝君神情呆滯,被其他屍骸圍攏中央,看上去仿若不分彼此。
衛韜輕輕呼出一口濁氣,正準備轉身離開,卻又毫無徵兆停了下來。
他再次來到屏障近前,目光透過氤氳霧氣向內俯瞰,視線落在那頭一動不動的龍獸身上,眸子裡忽然閃過些許異樣光芒。
這個小傢伙,竟然讓他莫名感到有些親切熟悉。
一是其體內蘊含的時光之力,如果好好培養的話,或許便能將那些屍骸取而代之。
第二,也是更加重要的一點。
那便是在這頭龍獸身上,讓他嗅聞到了一絲家鄉的味道。
也不知究竟是真的有所關聯,還是最近吃多了過期食物之後,所產生的奇怪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