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又是一年。
武德十六年二月初一這天,許多在“晦日”聚飲泛舟、臨水宴樂仍意猶未盡的達官顯貴下了早朝,又紛紛請假來到曲江池附近的青龍坊參加一場頗受長安百姓關注的婚禮。
今天的新郎倌是國子祭酒凌敬,是年已經四十有二,而他迎娶的新婦乃是兵部駕部郎中楊恭道之女楊十九娘楊姝怡,這楊十九娘容色也頗爲美麗,剛剛纔滿十六歲,正是花一般的年紀。
這種老夫配少妻,用不大好聽的話來說,就是老牛吃嫩草。
但是,稍微瞭解實情的人都不敢這樣調侃。
因爲這門親事是護國公主親自作的媒,楊氏一門畢竟是前朝遺裔,面對權勢滔天的護國公主,饒是楊恭道的大哥楊恭仁在本朝混得風生水起,也只能捏着鼻子應了下來。
按照唐律,凌敬官居從三品,其府邸的堂舍不能過五間九架,廳廈兩頭門屋不過五間五架,但得益於青龍坊宅院稀疏,凌府門前的空地足夠寬敞,停了上百輛的馬車和牛車竟還綽綽有餘。
鑑於凌府與護國公主別邸相鄰的特殊情況,爲了避免降低凌敬在活動方面的保密性,凌敬此次婚禮的籌備工作,主要是由李曜來代勞。
凌府新添的下人都是李曜直接從掖庭裡精挑細選出來的官奴和官婢,各個來歷早已調查清楚,甚至連個人的把柄都被她捏在手裡,與其說他們是凌敬家的奴婢,不如說是護國公主借給凌府的忠僕。
“司農卿信都縣男,賀禮綾羅二十二匹,開元通寶二十二緡。”
“刑部侍郎襄城郡公,賀禮白銀二十二兩,開元通寶二十二緡。”
“尚書右丞鉅鹿郡公,賀禮書籍二十二卷,開元通寶二十二緡……”
在裝點了紅綢花結的凌府大門前,呈外八字隊形站着兩排人高馬大的壯漢,凡有賓客到來,立馬就會齊齊跟着負責收帖收禮的司儀吼上一嗓子。
“中書令兼吏部尚書觀國公,賀禮黃金二十二兩,開元通寶二百二十緡!”
忽然,八大漢的嗓門又拔高了好幾分,那聲音彷彿整個青龍坊都能聽得見,原來是楊氏觀王房的大當家楊恭仁來也,一身大紅袍的凌敬急忙迎出門外,喜笑顏開地躬身一禮:“凌仲清恭迎觀國公大駕!”
楊恭仁昂首看着凌敬,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凌祭酒,恭喜你了。”
說實話,凌敬的地位已經不低了,而且看起來遠沒有實際年齡大,也稱得上儀表堂堂,可他身上的政治陣營烙印太深,所以一向秉持中立原則的楊恭仁對於這樁婚事,心裡始終有些忐忑不安。
凌敬看出對方的心思,卻也毫不在意,只是優雅地朝門內一揚手,含笑輕聲說道:“護國明昭公主已在裡邊等候多時了,國公里邊請。”
楊恭仁穿過兩邊擺滿大大小小禮箱的門廊,一走進前院花廳,許多認得觀國公的賓客立刻起身上前相迎,楊恭仁與衆人剛見禮完畢,忽聽一個女子喚道:“楊公。”
楊恭仁扭頭看去,就見護國公主在九江公主、魚玄微、張玄妙等幾名女冠的陪同下,從廳堂的側門走了進來。
楊恭仁連忙上前恭敬地一揖:“臣見過二位貴主。”
“免禮。”
李曜虛扶了一下,微笑道:“楊公,隨我們走走,如何?”
“臣敢不從命。”
楊恭仁自恃身份尊貴,幾乎不與二流世家子弟結交,他跟着衆女來到主院,才發現凌敬的宅第並不比他的國公府小多少,環廊曲閣,假山溪水,竹亭石橋,房舍樓閣,鱗次櫛比,十分壯觀。
不遠處,一片歡聲笑語,擡眼望去,就見主屋前已經搭起了一頂青廬,許多女眷聚在那兒,羣雌粥粥,好不熱鬧。
走到橫跨人工溪流的拱橋上,李曜朝身邊的魚玄微遞去一個眼色,魚玄微會意,在九江公主耳邊低語幾句,九江公主點了點頭,對李曜說道:“阿姊,我們過去看看。”
魚玄微等幾名女冠領着九江公主往青廬迤然離去,只剩李曜與楊恭仁並肩而立。
李曜開門見山地問道:“楊公覺得凌祭酒此人如何?”
楊恭仁心中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自家侄女都搭給凌敬了,除了道些好評,難道還能在背後說別人的不是麼?”嘴上卻是違心的一笑,撫須讚道:“凌祭酒與十九娘郎才女貌,堪爲天作之合。”
“楊公如此認爲,那自然極好。”
李曜點了點頭,語氣誠懇地說道:“我知道,去年楊弘文一案使你們楊家受了些許牽連。我也很清楚,你們楊氏觀王房與楊弘文沒有任何聯繫,楊充媛更是清清白白。”
楊恭仁輕輕嘆了口氣:“可是……楊充媛和譙王依舊失寵了。”
實際上,譙王李元名在衆多皇子當中,品性和聰慧程度絕對是出類拔萃的。由於李元名身上有着隋朝宗室的血脈,所以這幾年楊氏觀王房的族人們一直對其寄予厚望。
然而誰也沒想到,自去年萬貴妃一場“大病”初愈之後,就把楊充媛和譙王的寢居之所遷到了臨照殿,那地方與殿名簡直嚴重不符,殿內光線昏暗,位置緊挨掖庭,非常的偏僻,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所謂的“冷宮”。
爲此,楊恭仁通過宮中的內線進行了一番調查,雖然沒有發現確鑿的證據,但他憑着自己歷經兩朝鍛煉出來的政治嗅覺,很快就明白這事與護國公主定然脫不開干係。
思及此,楊恭仁不由目光冷冷地看着李曜,用微帶慍惱的口吻問道:“卻不知充媛如何得罪了貴妃,還望貴主爲我答疑解惑?”
李曜望向青廬四周衆女歡笑喜氣洋洋的場景,緩緩說道:“明人不說暗話,譙王有前隋遺裔的血統,誰想要舉薦他入主東宮乃至繼承大統,恐怕第一個不同意的人就是今上。”
楊恭仁追問道:“此話怎講?”
李曜呵呵一笑,道:“說白了,這畢竟是我們李家的天下,他老人家又豈會不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