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回憶起昔日的一切,你的臉上總有從容的神色,一如京都三月午後的溫暖陽光。
1
漸漸地起了風,低空聚集的大片烏雲正緩緩漫過頭頂。躺在河岸的草坪上,一點輕盈的白色掉進睫毛,沐光睜大眼睛驚坐起來的同時才發現天空已經飄着一片片銀白。
下雪了。
遠處隱約傳來的呼喚聲掃了興致,他站起身來,拍落身上粘附的碎屑。
“小心着涼。”隨從替他繫上了披風。
昔日溫暖的南國竟在這一年六月的初夏飄起雪來。
初雪之夜。
大堂內燈火通明,茶沏了幾盞終還是涼了,侍者欲上前更換,他擺了擺手,示意其退下。
走出大殿,沐光擡頭望向夜空,鵝毛般的大雪從漆黑的天幕深處紛揚而下。許久,佇立的小腿有些僵硬了,侍者過來扶他回房就寢。
他是這個國家年輕的皇子。
在這片滄海之南的大陸上坐落着繁星般衆多的城池,數百年前由於戰亂分裂而成的疆域最終演變成了現在的格局。
一片海,隔開了世界。滄海以北終年寒冷,四季如冬,而西方的原始森林則是傳說中埋藏着上古寶藏的神秘地域。
當太陽從東方升起,又沉入西邊波光粼粼的海面,晝夜更替,先輩們開創了熱血的土地,從此生生不息。
2
暖洋洋的午後對於櫻井紀來說意味着趴在課桌上呼呼大睡,講臺上歷史老師正生動地描述着江戶那個遙遠的時代。
空氣中浮動着微小的塵埃和肉眼看不見的花粉粒子,陽光穿過樹葉的間隙在課桌表面投下斑駁的光影。
朦朧中感覺身體越來越輕,迷霧散開,眼前出現了一條幽深的長廊……來往的女子身着色澤豔麗的和服,烏黑的髮髻高高綰起,腳下的木屐踩着碎步發出有節奏的吱吱聲;庭中傳來武士們整齊而洪亮的呼喝聲,手中揮舞的***寒光閃閃;幾個孩童拿着剛摘的蓮花追逐打鬧着,笑如銀鈴……
響起的下課鈴打斷了夢境,聒噪的人羣涌出教室,櫻井紀揉了揉眼睛,開始收拾雜亂的課桌。
“那個——”
擡頭望去,站在面前的女生臉頰緋紅,好像是隔壁班的。
“請把這個轉交給宮崎一澤,萬分感謝!”說完她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慌忙跑了出去。
握着粉色信封的櫻井紀愣在座位上,風夾着吹落的櫻花花瓣翻動書頁,嘩啦啦將凝結的思緒吹到很遠的地方。
到車棚看見正在取車的宮崎一澤,櫻井紀將信遞到他面前。
“這是什麼?”宮崎一澤一臉遲疑地接過對方手中的東西。
“還用問嗎,當然是女生寫的了。”櫻井紀跨上單車。
“走吧。”宮崎一澤將信隨手塞進了揹包。
溫暖的三月充滿着濃濃的春日氣息,無論是寬敞的柏油路,還是交錯的街區小道,隨處可見成片的櫻花,不時在風中迴旋下落,鋪滿大地。
騎着單車順坡而下,像是低空滑翔,迎面的風灌進外套,在背後鼓出一個球形。
“我們回來了。”兩人在玄關換了鞋。
“準備吃飯了喔。”母親從廚房探出頭來,笑眼彎彎。
夕陽掛在天邊,晚霞如同打翻的水彩,從淺紅到絳紫一片絢爛,光線透過落地窗照進客廳,光潔的地板微微發亮。
躺在牀上,櫻井紀枕着手臂望着天花板發呆,樓下的花壇裡不時傳來窸窣的聲響。是那隻黑貓吧,他想,街區隨處可見這樣的小生靈。
坐在一旁的宮崎一澤抱起吉他,修長的手指滑過琴絃,一串音樂流出,少年柔順的頭髮在落日的餘暉下泛出柔和的淺金色。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彼此已經熟絡到像是家人一樣。
到對方家裡寫作業或借宿是常有的事,雙方父母亦是認識多年的故交。
3
天際泛着白光,雪後的大地肅穆安祥。
村莊上空炊煙裊裊,河面結了厚厚一層冰,一羣孩童在上面追逐嬉戲。
“吱呀”一聲,屋外的冷空氣灌進來,男子鎖好門來到樹樁邊解下繮繩,馬的鬃毛在寒風中黝黑髮亮。
背起行囊,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住了些時日的小鎮,再次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傍晚時分,遠處的城門在視線中越發清晰起來,遙見城樓正上方的木質牌匾上刻着一個蒼勁的“堇”字。
進入城中,寬闊的街道筆直延伸,兩旁的店鋪早已掛起了燈籠,橘黃的光氤氳一片,來往的行人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人羣中,馬背上的男子新奇地打量着這個城市。小麥色皮膚,上揚的眉如同刀鋒一般,眼眸深邃鼻樑高挺,烏黑的長髮向後束起,怎麼看都有點孤傲的距離感。
“請問——”
朝旁邊看去,是棧外攬客的小二。
“客官需要房間嗎?”
“要一間長住的。”他答道。
走進客棧,大堂內寬敞明亮,桌椅均用上好的紫檀木製成,配以精緻的鏤空雕花,別具一格,客房在樓上環繞成一圈,共五層。
小二隨後送來茶水和糕點,放下行李,男子在桌邊坐了下來。
夜色正濃,這一晚沒有風雪,皓月當空,疏星寥落。
4
宮崎一澤果然跟那個叫青木信子的女生交往了。
便當盒裡整齊擺放着精緻的和果子,被用心做成了粉色花瓣的形狀。是那個女生送的。
櫻井紀拿起一個放進嘴裡,回過神來才發現宮崎一澤那張已經扭曲的臉,一瞬間世界安靜無聲,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間隙。
“臭小子,誰允許你吃的,快給我吐出來。”
“纔不要,吃一個又不會怎樣。”
“給我站住,你會死得很難看!”
“不至於吧……”
日子依舊在打鬧中一天天過去,轉眼已經四月,恰逢春假,賞花的大好時節。
忙碌一天準備好賞花的食物,母親解下圍裙,告訴櫻井紀可以通知宮崎一澤了。
河岸邊早已聚滿了前來觀賞的人羣,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櫻井紀回頭看見宮崎一澤正站在公路對面朝這邊揮着手,旁邊的女生提着餐籃,是那個叫青木信子的女生。
靜謐的黃昏紅霞似火,沿岸一片粉色的花海,美得令人窒息。
選了一個近岸的位置坐下,信子拿出帶來的食物,盒子裡盛放着新鮮的和果子,是上次送給宮崎一澤的那種。
櫻井紀拿起一顆,還是那種清甜的味道。想起來就覺得好笑,宮崎一澤竟然爲了一顆小小的和果子跟自己較勁,果然是沉浸在戀愛中的傢伙啊。
幾天前的那個下午,一個女生紅着臉跑到自己面前,只留下一句話和一封信。是鼓足了勇氣的決定吧,他想,可爲什麼不直接給宮崎一澤而要轉交呢……
靠在樹下嗅着花香,耳邊是人們的談笑聲,女性們大都換上了和服,頭髮在腦後自然地綰起一個髻,插上類似櫻花的裝飾,看起來溫婉而素雅。
夕陽緩緩沉入遠方靛青色的山巒,成羣的飛鳥越過河面,拍動翅膀的聲響迴盪在河岸上空,經久不息。
腦中掠過一些零散的音符,宮崎一澤輕輕地哼着,笑說譜出來應該是首好聽的歌,信子點着頭露出淺淺的笑容。
櫻井紀打了個噴嚏。看來“花粉過敏症”還在持續。
回到家剛好十二點,父母已經睡下,客廳牆上的時鐘嘀嗒嘀嗒地轉動着,外面隱約傳來了淅瀝的雨聲。
櫻井紀回房間拿了傘和外套,悄悄出了門。
街道昏黃的路燈照着雨中匆匆而行的稀少行人,櫻井紀按照幾天前在福田料理見過面的那個叫遠山的老者告知的路線穿過幾條街來到郊區,沿着小路穿過一片樹林,不久一座古舊的神社出現在了眼前。
推開殘破的大門,昏暗的庭院中一片荒蕪,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帶來瞬間光亮。
一座荒廢的神社,年久失修埋沒在了密林的荒草之中,無人問津。
徑直來到後院的一株參天古木下,樹幹底部的洞穴裡一片漆黑,少年將傘收攏放在一邊,然後走了進去。
像是進入了一個混沌的空間,前方一點朦朧的光亮指引着他,走出洞穴,出口連接的是另一座神社,櫻井紀走進大堂,那個老者正背對自己靜坐在堂前,他不敢出聲打擾,輕輕走到角落席地而坐。
櫻井紀不知道這是哪裡,也不明白這個叫遠山的陌生人爲什麼叫他到這裡來,滿腹的疑問讓他對這一切更加地好奇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睡意漸漸襲來……依舊是一片迷茫的大霧,大地寂靜無聲。一直往前走,筆直的大道伸向遠方彷彿沒有盡頭,加快步伐,視線裡漸漸出現成片的櫻花,以及一棟棟古老的房屋建築——這是江戶時代的京都,腳下的朱雀大道隔開了京城,櫻花不斷隨風飄落,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悠遠歌聲飄蕩在大地上空……
夜深了,老人起身看了一眼倚在牆角睡着的少年,來到堂前,此刻山下的皇城燈火點點,十六年前塵封的往事驟然浮現……
那一夜,沖天的光柱直插雲霄,大地亮如白晝,狂風四起,電閃雷鳴。
趕回宮中的時候大雨磅礴,到處都是巡視的侍衛,遠山來到神殿前,此刻門外已是重兵把守,涉月亦等候在此。
不出所料,放置在殿中的玉印消失了。
此物乃先皇所賜,印身由極其罕見的白玉靈石雕琢而成,印面刻着一隻蝴蝶。
“應該是封印解除所致。”遠山自語,隨即命所有人退下,嚴禁聲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