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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是錯綜複雜的幽深衚衕,前方疾速拉遠的腳步聲驀地戛然而止,四下回歸死寂,耳畔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和刻意壓低的呼吸,繼續向前摸索行進,昏暗的巷道前方漸漸出現小段被月光照亮的路面,而更遠的地方仍舊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不知道通向哪裡,不料走近時才發現是個死衚衕,盡頭的暗處站着一個黑衣人,他正無聲無息地盯着這邊,目光像是匕首般透着寒氣。接下來的一場惡戰已無可避免,拔出***的同時對方也抽出了劍,刀劍相擊瞬間產生的火星在眼前迸濺開來,決鬥在陰暗狹窄的巷道中上演,聽覺代替了視覺,一切彷彿回到在神社的夜晚和遠山於楓樹林中矇眼對劍的情景,金屬猛烈的碰撞聲震動着神經,提醒自己不能有絲毫的鬆懈,對方身手過人,劍劍直指要害,數十個回合下來彼此都有些力竭,對方的強勢攻擊被自己一次次地奮力抵禦,而自己的刀刃亦對他接近不了半點,然而就在僵持的最後關頭自己突破防禦直擊對方的那一剎那,對方的劍也同時刺進了自己的肩膀,短短數秒裡只感覺一絲冰涼穿透了身體,緊接着劇烈的疼痛猛然襲來,視野裡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彷彿轉瞬變成了粘稠的血紅……
猛地睜開眼時已是清晨,依稀有光線透進房間,躺在牀上的少年深舒了口氣,原來是場夢,可感覺竟是如此的真實,以致於這一刻肩膀彷彿還在隱隱作痛,側頭看向之前與那黑衣人對決時留下的劍傷,那道位於左肩的細長傷痕跟上次手腕內側的擦傷一樣都在自己返回現實世界時化成了一抹淺紫色的印跡,這一切像是夢魘,卻又是那樣真實地存在過。
噩夢驚醒的感覺很不舒服,緊繃的神經放鬆後倦意再次襲來,櫻井紀揉了揉眼,視線無意間落到一旁掛着的海藍色校服上。糟糕!上課快遲到了!翻身下牀的間隙慌忙拿起鬧鐘瞥了一眼,時針正指向八點。來不及了!匆匆抓起校服外套飛奔出門,下樓來到客廳時不見母親的身影,只有小黑獨自蹲坐在地板中央歪頭望着自己。等等!櫻井紀帶着某種確認看向了客廳牆上的鐘,日期顯示着二月十日,星期六。
安靜的休息日早晨總是被這樣或那樣的突發事件打破。以前的每個週末宮崎一澤那個聒噪的傢伙都會在大清早準時出現在牀邊叫醒自己,吵着陪他出去寫歌找靈感,而現在可以睡個懶覺的時候卻又無比懷念那段在一起打打鬧鬧的時光。立在原地的少年不禁輕聲嘆息,轉身向樓上走去。
“起得這麼早?”從臥室出來的鈴子叫住了他。
“哦……醒了就打算早點去宮崎那裡。”
“吃了早餐再出發吧。”說着鈴子便準備去廚房。
“不用了,我去福田料理就行。”櫻井紀抿了抿嘴,示意她回去休息。
來到浴室打開蓮蓬頭,熱水頓時傾瀉而下。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去郊外的神社了,不曉得那邊的情況怎樣……櫻井紀習慣性地用手拂去鏡面的霧氣,看着鏡中的自己,淺灰色的瞳規律地一張一縮。記得自己小時候曾因爲瞳仁的顏色跟別人不一樣而苦惱過,後來便漸漸習以爲常了,包括那處印記,母親曾告訴自己那是生來就有的。
福田料理。
坐在臺前看大叔專注地烹飪着食物,櫻井紀吸了一口熱豆汁,整個小店沉浸在一種特有的溫暖氣息裡,這個週末難得見到了太陽,日光下的雪地呈現出一片耀眼的金色,讓人感到春天已經不遠。
“今天也去探望小澤麼?”大叔將一盤咖喱飯和小吃呈到他面前。
“嗯。”櫻井紀看向布簾外的街景,自從宮崎住院以後大家很久都沒有再在這裡聚過了。
離開的時候大叔追出來遞上一份外賣說是給宮崎一澤的,櫻井紀謝過之後跨上單車再次向市區出發。
走進病房時看見高橋的女兒正照料着他進食,少年禮貌地問過好後來到宮崎一澤身邊。
“猜我給你帶了什麼?”櫻井紀在一旁坐下來一邊打開揹包一邊問。
宮崎一澤從書上移開視線,“我已聞到啦。”
“你那是狗的嗅覺麼。”櫻井紀拉下臉,本來想給他驚喜的。
“嘿嘿,好久沒有吃到銅鑼燒了,可把我給饞死了。”宮崎一澤一副準備開動的興奮樣子,“對了,大叔最近好嗎?”
“嗯,生意什麼的也都還不錯。”櫻井紀環視了一眼,“阿姨不在麼?”
“我叫她晚些過來,我一個人也行。”
宮崎一澤說從下個星期開始每週一到週五的下午會有家教來給他補習功課,還有就是醫生昨天告訴他手部的恢復情況非常好,預計下月就能拆掉石膏。
太好了。櫻井紀心中一陣寬慰。希望高橋也能早日康復,開始新的生活。
窗外的天空終於放晴,陽光斜照在白色的牀單上形成一片拉長的光斑,從這個位置可以望見不遠處公園中心的人工湖,四下仍是茫茫積雪,湖面卻早已解凍,像是經過了漫長冬眠的巨獸提前嗅到春的氣息而兀自甦醒。
倚在牀頭的宮崎一澤聆聽櫻井紀講述着最近發生的趣事,臉上有明朗的笑容。
這場景像極了多年前宮崎一澤守在櫻井紀牀邊,陪伴他度過病痛的情形。那一年大家還沒有搬到城區,一次櫻井紀感染了水痘請假在家,宮崎一澤便在放學後第一時間跑去找他,男孩來到隔壁的住宅前踮起腳按下了門鈴,只見門被打開一道細縫,屋裡的男孩看見他後小聲地說你走吧,媽媽說水痘可是會傳染的,站在門外的男孩搖了搖頭說沒關係,我不怕,我們一起分擔很快就能好起來了。彼時只有七歲的宮崎一澤以爲病痛是可以分擔的。
時光荏苒,如今只是換了角色。原來快樂可以分享,而病痛挫折卻不能夠分擔。
這個早晨兩個少年就在這樣柔和而溫暖的陽光裡回憶起許多往事,曾經的孩提時代已被定格成一幀幀永不褪色的畫面,那段在鄉下無憂無慮的日子總有藍得純粹的天空,連綿的田野和鮮綠髮亮的樹葉,夏天總是那麼長,街邊的小商鋪總是供應着美味又廉價的各種冰棍,小夥伴們捉到蟬便迫不及待地放在一起比誰的個頭大,喜歡起風的時候追趕着鴨羣奔跑,彷彿自己也能隨着它們起飛……關於這座城市有太多的細節值得銘記和回味,隔牀的高橋也不時加入兩人的談話中,他不是京都人,卻對京都有着特殊的感情,據說這裡是他和他妻子初次相遇的地方。
邁出醫院大樓的時候已接近夜裡十一點,城市早已亮起霓虹,櫻井紀去車棚取出了單車。
這些時日頻繁往返於家和學校以及醫院之間似乎已經成爲一種習慣,生活就是這樣,總會有許多事情無法預料,卻又在困境之中給人以希望。
穿過一條接一條的街巷,離市中心越來越遠,喧囂漸漸被拋向身後,進入街區更是安靜,這一夜天清月朗,竟能望見稀疏的星辰。
這個時間行人寥寥,轉過路口隱約有說話聲傳來,向前望去原來是一對父子。年輕的男子揹着男孩,男孩抱着一本書,看起來快要睡着的樣子。堅持一會兒馬上就到家了,男子說。那今晚還會講故事嗎?男孩伏在他背上乖巧地問。當然了,前提是你沒有睡着喔……
停下來的少年若有所思,心間彷彿有暖流淌過,依稀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櫻井紀回過頭來,看見站在路燈下提着公文包的男人,暖黃色的燈光將他的身影烘托筆挺。
是父親。
並肩走在鋪滿積雪的路上,這還是櫻井紀第一次在父親下班回家的時間碰見他,以前的這個時候櫻井紀還未等到他回來便早已入睡,父親說明天難得可以休息一天。
“宮崎最近情況怎麼樣了?”
“恢復得挺好的,預計下月就能拆石膏。”
“看得出這孩子對音樂的喜愛和執着,他的天賦從某種意義上算是他父親的遺傳。”他頓了頓,漸漸陷入回憶,“那時宮崎一家剛搬到隔壁,每個傍晚都能聽到從他家閣樓傳出的大提琴聲,後來他父親因爲忙於事業而不得不擱下了這一愛好……”
經父親這麼一提櫻井紀的確有些印象,當時的自己還只有五歲,每一天當落霞染紅天際的時候總會響起悠揚而略顯低沉的提琴聲,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了一年的時間,再後來自己去宮崎一澤家玩時見到了放置在客廳角落的那把深棕色大提琴,彼時它跟周圍的陳設擺在一起,看上去更像是一件裝飾。
“真有些懷念在鄉下生活的時光,現在的那片區域早就被改建成廠房了吧。”父親感慨着,“還記不記得學騎車的時候?”
“嗯。”櫻井紀看了一眼手中推着的單車,往日的情景影像般浮現。早前父親因爲工作地點遠在市區每日都要搭乘公車往返,後來爲節省開支買下了一部單車,搬去城區的前夕父親將它送給了自己,說是自己快升入初中,以後可以騎車上學。學車的日子充滿了樂趣,儘管當初的身高跟單車還不是很匹配,但在父親的耐心引導下很快便掌握了要領,如獲至寶般欣喜。
“春天就快到了。”
“是啊,待到三月下旬京都的櫻花就會開了。”父親望向那些光禿的枝幹。那時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成片的花朵將枝頭壓得極低,在頭頂搭成一條尤爲壯麗的粉色通道……
那個時候宮崎一澤也已經完全康復了吧。櫻井紀心想。
腳步踩過積雪發出細微的聲響,街燈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如今的少年已經長及父親肩膀的高度。歲月靜好,時間撫平了青春不羈的棱角,他已成長爲懂得諒解並且感恩的人。
櫻井紀離開之後房間又回覆到原本的氛圍,隔牀的高橋已在女兒的照顧下睡了,宮崎一澤拿出壓在枕下的日記本,用左手握起筆緩慢地寫下字句。
關於寫日記是最近纔開始的,一方面是爲了鍛鍊左手,另外無聊的時候可以打發一下時間,每次也不會寫很多,只是簡單地記錄一些瑣碎的心情。
住院後的日子變得漫長,雖然櫻井和信子經常過來但大部分時間還是母親在身邊,有時感覺睡了很久醒來卻仍是深夜。
高橋的女兒是在幾天前趕回京都的,看得出老人見到她時的喜悅,畢竟對於他來說失去妻子後親情已然成爲最大的安慰。
骨折的事沒有告訴遠在橫濱的外婆,不想讓她掛念擔心,希望下個暑假能讓她見到健康完好的自己。
樂隊的成員們中途來醫院探望過幾次,平時大家只能通過電話聯繫。已經很久沒有一起活動演出了,不曉得那些熱情的“歌迷”還有沒有一如既往地守候在練習室外的樓下等待成員們出現贈送禮物或是索要簽名……
“早點休息吧。”
見母親打水回來,宮崎一澤合上筆記本放回原處,母親過來幫助他躺下,替他掖了掖被子。
這時放在一旁的手機震動起來,拿過來一看是信子的短消息:睡了嗎?看着屏幕少年的嘴角微微揚起弧度,於是他按下了快捷撥號鍵。
電話那頭熟悉的聲音響起,才一天不見卻感覺已經隔了好久,因爲時間的關係兩人在問過對方的情況後相互道了晚安,等信子掛掉電話後宮崎一澤重新躺下來,感到心中踏實而安定。
次日依舊晴好。
醒來的時候見旁邊的牀位空着,宮崎一澤問母親,得知高橋在他女兒的陪同下出去了,可能是要做檢查。
早間沒什麼胃口,勉強吃了一點粥,由於長時間地臥牀導致身體有些痠痛不適,宮崎一澤望着窗外,突然想出去走走。
後院噴泉的開放引來了一些行人駐足觀賞,宮崎一澤走過狹長的走廊,遠遠看見坐在輪椅裡的高橋,老人的銀髮在晨曦中覆上一層暖色。
有那麼一瞬不忍去打破這樣的畫面,此刻的他一定是想起了他的妻子,他的背影是如此的安詳,卻又隱隱透露着悲傷。
少年來到他身邊,眼前交織的水流匯聚而下,間隙有鴿子落在池中央的雕像上棲息,轉眼又被濺起的水花驚飛開去。
在後來的聊天中高橋談起了他的青年時代,那些遙遠的往事在沉澱之後再次被打撈起,像是一部懷舊的黑白電影。
一九六二年的春天,離開故鄉的他隻身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行囊裡揣着京都大學的入學通知書,開始了長達數年的求學生涯。這年暑假高橋與幾個室友起程前往平安神社祈願,時值假期遊人衆多,到達目的地不久高橋便在熙攘的人羣中與同伴走散,落單的他並沒有急於尋找其他人,因爲之前約定了時間在鳥居前會合,於是他便隨着人流觀光起來。酷熱的天氣並未影響遊覽的興趣,高橋走上清水寺的臺階,只是不經意地一回頭,人潮之中那張清秀的面容便映入了眼簾,那是一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孩,皮膚白皙扎着利落的馬尾,看起來也是學生的樣子。他就這麼停在了原地,然而彷彿有着某種默契一般,對方在擡頭的無意間撞上了他的目光,那雙如水的眸子從此便刻進了記憶深處……那一夜高橋莫名地失眠了,回想起當日的那一幕心跳竟陡然加快,他不敢確定自己的心思,說服自己那不過是隻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甚至都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巧的是待到新學期開始高橋返回校園時再次遇見了那個女孩,彼時他才得知她也是京大的學生,與他同在一個系。後來的情節可想而知,兩人通過進一步認識成爲朋友,再到戀人,共同走過了整個大學時代。
“畢業兩年之後我們結了婚,由於最初的積蓄都用於購置了房產,所以新婚旅行什麼的也就擱置下來,早在大學時我就知道她的夢想是去歐洲,她熱衷於西方文化並且深有研究,於是我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更加努力工作,並在每月拿到薪水時從中存下一部分,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夠實現她的願望……一年後女兒出生,接踵而來的除了喜悅還有不斷增加的生活開支,那些存下的錢不得不用來應付這一切,最後當我終於有能力幫助她完成夢想的時候,孩子已經開始上小學,大人根本沒有時間和機會走開……計劃就此一再被擱淺,但我始終沒有忘記要去完成這件事,直到不久前我又一次跟她提起此事,她欣然同意,說目前女兒工作穩定,同在美國的外孫亦不用我們操心,可以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不然再等到以後就真的走不動了……然而就在我們動身的前夕卻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她就這麼突然地離去……”說到這裡老人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宮崎一澤安慰他,卻不由溼了眼眶。
高橋點了點頭,目光中充滿了堅定,他擡頭望向更加遙遠的天空,“我不會放棄,等到重新站起來的那天,我會帶着她的夢踏上那片她一生嚮往的國度,走遍她憧憬的路……”
或許這樣平凡而至深的情感已經超越了愛情,它是他的信仰。
陽光籠罩下來,漫長的寒冬即將過去,等待他們的,會是嶄新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