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一進辦公室,“嘭”地一聲把門甩上。
他一擡頭就看到樂堯坐在電腦前面,右手拿着一個包子,左手剛敷了藥正在熱敷。
樂堯塗着牆灰色藥膏的手看起來格外恐怖,凌霄盯着他的手,吼道,“你手到底怎麼回事!?”
樂堯此時正在看比賽錄像,被凌老闆突如其來嚇了一跳,咬着包子愣愣看向凌霄,摘下了耳機,“啊?”
凌霄一個箭步衝過來,盯着樂堯的手,也不敢碰。
凌霄盯了半天才咬牙切齒憋出來一句,“祁允說……你要截肢!”
樂堯嘴裡包子差點噴出來。
他乾咳了兩聲,把電腦里正在播放的視頻按了暫停。
“太誇張了吧,手這不好好的還在麼?”樂堯說着,擡起左手動了幾下,嚇得凌霄往後退了一步。
今天上午祁允突然微信發給凌霄一大堆病例照片,留言說這些都是樂堯的診斷結果,他的手傷真的很嚴重,再惡化下去弄不好要截肢,真的不能再上場了。
凌霄收到這條消息之後一上午坐立不安,到了休息時間立刻推了中午的飯局,急急忙忙趕到EM來抓住樂堯問個清楚。
凌霄突然轉頭往外走,樂堯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凌霄拉開門,對着外頭喊了一聲,“張默,你過來!”
原本在吃飯的隊員們,此時都在討論凌霄爲什麼又生氣了。
昨天明明打得挺不錯的啊,堯哥發揮簡直超神,爲啥凌老闆還這麼怒氣衝衝的過來興師問罪?
歐陽雨樂猜測是凌老闆發現自己的女助理移情別戀,所以醋意大發。
李心嬋立刻反駁,凌老闆又不是你這樣的戀愛腦,再說他根本不喜歡林嘉雯。
大家正在激烈討論着,突然之間,辦公室的門開了,一臉冰霜的凌霄居然指着張默開口了。
“張默,你過來。”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集中在張默身上。
張默被凌霄叫進了辦公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陸江山低聲問,“咋回事?要換默哥上場了嗎?!”
歐陽雨樂頓時一臉愁雲慘淡,“不要啊啊啊啊!!!我想打季後賽!!!”
丁鵬傑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凌老闆一定是覺得你小子不行要換人。下一場咱們打V8還好,他們下路弱。但是一旦晉級就準備打騎士!騎士的ADC是誰?韓涼啊!韓涼你小子能打得過嗎?”
歐陽雨樂不服,“沒打過怎麼知道打不過!!”
張默走進辦公室,凌霄立刻把他背後的門給關上了。
凌霄指着沙發,讓張默坐進去,然後自己一屁股坐在樂堯對面的椅子裡。
“下一場,換張默上,讓歐陽雨樂滾去打中單。”凌老闆開口,語氣十分強硬。
張默愣了一下,爲什麼樂堯要被換掉?他驚訝看向樂堯,這才發現樂堯的左手似乎受傷了。
“凌霄,你能不能別這麼意氣用事。”
“我意氣用事?”凌霄挑眉,冷笑了一聲,“手要殘廢了的人可不是我。”
樂堯只能耐下性子解釋,“我的手沒有祁允說的那麼嚴重,你想想,我都修養四年了,平時在基地我也不是完全不訓練,怎麼可能打一場比賽就不行了。”
凌霄懷疑地瞥了他一眼,“是嗎?據我所知,你平時大部分時間都只看,並不上手吧?怪不得我一喊你打遊戲你就推三阻四……”
凌霄一直覺得很奇怪,爲什麼樂堯明明平時玩的這麼少,操作的熟練度還這麼高。現在仔細一想,雖然樂堯上手少,但他看的時間比別人長得要多得多。這個人,大概平時在看的時候,英雄怎麼施放技能,怎麼連招,怎麼打團,甚至怎麼補兵都一遍遍在腦子裡演練。而手指的熟練度,在他這麼多年的職業生涯中,都已經變成本能了。
樂堯見凌霄不信,只能說,“實話說吧,我的手比起S3和你們一起打最後一個賽季的時候,狀態要好太多了。凌霄,我自己的手,我心裡清楚它能撐到什麼時候。你還記得EM的春季賽目標吧?四強,至少讓我帶他們打進四強。”
凌霄盯着樂堯沒說話,他想起來這個目標好像是自己給EM訂的。因爲當初和幾家贊助商談加碼的時候,他誇下海口,EM今年春季賽的成績必然殺入四強。EM剛剛擴建沒多久,隊員工資開銷也不少,如果成績不理想,對他來說,經濟壓力的確不小。
凌霄深深看了樂堯一眼,仍舊沒有鬆口,“贊助商和錢,我會搞定的。”
樂堯忍無可忍,壓着聲音一字一句道,“你知道我等這個重新上場的機會,等了多少年嗎?”
凌霄聽到這話,微微怔了怔。
此時樂堯看他的眼神,是他熟悉的那個,當年的樂堯。
凌霄這時候也終於意識到,他阻止不了樂堯,也不應該阻止。
他和祁允不一樣,對祁允來說,職業選手這個頭銜是屈居於她其他的夢想和追求之後的,是可以被放棄的。在祁允看來,樂堯的一隻手,比他的職業生涯要重要的多。
但是凌霄明白,對樂堯來說,不是這樣。
就像凌霄始終無法放下EM一樣,有一些東西,是你註定要去奪取和奪回的,願意爲之堅守,爲之拋棄一切,甚至爲之捨命相搏。
對樂堯來說,這樣東西就是賽場。
凌霄和樂堯對視了幾秒,終於讓步了。
“那你說清楚,你手怎麼受傷的?你今天不解釋清楚,我絕對不會讓你上場。”
樂堯無奈,沉默了一會兒,只好妥協,“好吧。”
一直坐在一邊的張默始料未及,他原本從未想過自己居然會去觸及樂堯從不爲人所知的秘密。
不過,也正是今天的談話,讓他有機會重新審視了自己過去所經歷的一切,以及自己活下去的意義。
……
樂堯出生在北京的一個普通工薪家庭裡。
他的父親是大學的政治學教授,母親是一位小提琴手。
現在,樂堯小時候的記憶已經不算太清楚了,但是他還記得自己的母親從小教自己小提琴的樣子。她是一個性情自由奔放的女人,對自己所熱愛的東西充滿了熱情和執着。
但是樂堯七歲開始上小學的那年,父母離婚了。
樂堯低聲說,“我爸是大學教授,性格很古板,他們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因爲受不了他的嚴苛而跟他離婚了。所以我父親……對我的期望很高。”
樂堯的父母離婚之後,父親對樂堯的要求更加苛刻。他大概也是看出來,樂堯的性格更像他的母親,他不想樂堯也跟他母親一樣“誤入歧途”,走上“錯誤的人生道路”。
在父親高壓政策之下,樂堯一直的表現都沒有讓他父親失望,一路考進重點初中,重點高中,重點升學班。
但在高中時,樂堯開始接觸MOBA遊戲,2011年,他第一次打開了英雄聯盟,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這大概就是命運,人終有一日會發現自己真正的所愛之物,並且不受控制的被它吸引。
2012年,樂堯成爲了首批登頂國服的玩家。那一年,他認識了凌霄、曾凡志、還有陳石。
那一年,職業戰隊剛剛開始起步,許多小的團體開始通過網吧選拔賽嶄露頭角。那時候的比賽因爲財力物力所限,很多都是線上比賽,樂堯通過參加這些比賽賺取了名聲和獎金,實力也越來越強。
樂堯看向凌霄,“你還記得超新星選拔賽嗎?”
凌霄皺眉,“當然記得了。那個比賽我們拿了第一個冠軍……我記得這比賽是好幾個職業隊聯合贊助的,打贏了隊有機會被選去做職業選手,不就是因爲這個我們才認識陳石的嗎?”
樂堯無奈笑了笑,“當時爲了打那個比賽,我曠課太多,終於被我爸發現了。他把我逮回家,跟我說,再發現我打遊戲就打斷我的手。”
凌霄下意識看向樂堯的手……
該不會……
“超新星決賽那天是高考一模。”樂堯扭頭看向窗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但我不能不打。隊友都在等我。”
凌霄記得這件事,也記得這場比賽。那天樂堯簡直瘋了一樣,在這場比賽裡見人殺人,見佛殺佛,帶着他們隊直接碾壓奪冠。
那之後沒多久……樂堯就跑到上海來打職業了。
但是後面樂堯說的這些,凌霄就完全不知道了。
“我沒去考試,理所當然被發現了。然後我爸居然一家網吧一家網吧找到了我,不過還好他清高,不願意走進網吧把我揪出來,不然我可能那場比賽都打不完。”
樂堯說到這裡,沉默了很久,最後終於慢慢開口。
“然後他把我的手打斷了。”
凌霄呆了整整三秒鐘之後纔像是明白過來了什麼,“你、你左手的傷是被你爸打的?!”
“嗯,我爸打斷了我一隻手,我當時也是年輕氣盛,所以就離家出走了。我爸說,你出了這個家門就別再回來了,”樂堯說到這裡笑了笑,“我就再也沒回去過。”
凌霄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巴。
怪不得,怪不得樂堯從來不願意說自己的家庭,怪不得樂堯這麼多年都沒有回去過。
他手足無措突然站了起來,無頭蒼蠅一樣原地轉了一圈,“我的天……”
那時候樂堯幾乎身無分文跑出來,還帶着一隻受傷的手。樂堯沒錢去大醫院,就隨便找了個小診所,草草包紮了一下。
還好,陳石關鍵時刻幫了他,借他錢讓他來上海,還帶他去上海的大醫院看了手。
其實原先傷得並不算太嚴重,但是不恰當治療和拖延導致情況惡化,樂堯不得不接受手術,在手指裡打了鋼釘。
後來,長期的訓練讓鋼釘過度磨損了骨骼,造成了嚴重的後續損傷。
“我手變成這樣不是我爸的錯,我辜負了他的期望,辜負了他的生養之恩,這大概就是報應。但是,”樂堯忽然擡頭直直看着張默,“我不後悔,我從來沒有爲自己離家打職業後悔過。因爲我不想爲了滿足別人的期望,辜負自己的人生。”
張默瞳孔微縮,心臟突然像是被一隻手狠狠抓住了。
自己的人生?
對啊,選擇了英雄聯盟,選擇了職業道路的人,不就是他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