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漫長,又似乎極短暫。
躺倒在稻草堆頂的懷特睡得很淺,不時便會被火堆中發出的“噼啪”響聲吵醒。而這時,他就會悄悄擡起頭,向着獨臂男子孑然孤坐的草垛望上一眼,然後暗暗嘆口氣,輕輕地翻個身,繼續努力睡過去。
其實睡着了又怎樣呢?
懷特忍不住望向天際的璀璨星空,只覺滿嘴苦澀。
不同於肯特郡的晴朗天穹,在王國北部艱苦奮戰、艱難求存了上千個日日夜夜的懷特,早已習慣了頭頂被層層無盡鉛雲團團籠罩的景象。像現在這樣的漫天繁星,反而讓他很不習慣,併產生了荒謬的負罪感。
“真是一個富饒的好地方啊!”懷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側臉看着遠處村外在夜色間模糊不清的搖曳麥田,真心地的感嘆着。
這裡沒有戰爭、沒有鮮血、沒有亡靈、就連落下的雨水也不再帶有那焚燒骨骸似的焦臭味。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平和、那麼幸福、那麼安詳,就彷彿自己的家鄉那樣。
“多寧靜啊!”曾幾何時,就是懷揣着保護這份寧靜的美好願望,懷特來到了埃拉西亞的北疆、加入了抵禦不死亡靈入侵的王國軍團。
三年的血雨光陰、數十次的出生入死、無數同袍的前仆後繼,讓青澀的農家小夥從一個普通的三等輔兵成長爲如鷹隼般矯健銳利的五級神弩手。不論是蒼白醜陋的不死骷髏,還是散發濃濃惡臭的污血喪屍,甚或是受人詛咒的恐怖幽魂,都一一在他的弩箭下重新化作杯土、迴歸安息。
只是,收穫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
不管懷特是否願意,長久的殘酷戰鬥生涯一直都在默默改造着他的身體和心靈。懷特越是拼死保衛身後的那片寧靜,自己卻反而越是遠離。他早已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在軍團時,無論身體有多麼疲勞、無論精神有多麼困頓,只要一閉上眼,懷特便會不由自主地被一個個殺戮的惡夢所包裹。猙獰的亡靈、滿身鮮血的戰友、貫穿的傷口、死亡…這些便是伴隨懷特度過漫漫長夜的一切。
也曾聽老兵說過,有的戰士因爲經受不住這樣殘酷的身心折磨,最後發了瘋或者自我了斷。懷特也猜測過自己能堅持多久,不過答案卻讓他都感到好笑。因爲懷特覺得等不到那一天的到來,他自己就已經被殺不盡的亡靈給撕碎了。
所以,在懷特的頭腦中根本就不存在,有一天還能活着離開王國北疆的念頭。
只可惜,因爲百夫長的原因,懷特終究還是完整無缺地走出了那座地獄般的要塞。儘管,此刻這位曾經的神弩手已經被自己的軍團除名,並作爲一個危險逃犯遭到了王國的通緝。
不過,懷特並不後悔放棄軍人的榮譽、也不憚如過街老鼠般遭到“貴族狗”的圍堵,既然選擇了追隨百夫長,懷特便會一路下去、除死不已。
至今,懷特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遇到百夫長的情景。
那也是一個夜,但下着雨。懷特所在的十人輔兵小隊被上百隻不死骷髏圍困在了一座距離要塞五公里的荒村裡。
當時的懷特才入伍不久,他與他的夥伴據守着村中唯一未倒塌的一座小屋,作垂死掙扎。
屋外的荒涼夜色裡,無數的幽綠的磷火在無聲聚攏,那是亡靈最怨毒的眼神。
十個年青的輔兵根本無法抵擋亡靈的進襲,甚至那年久失修的小屋也在一陣搖晃中不支倒下。
絕望和死亡,被撲倒在地的懷特閉目待死。
可是,就當瀰漫着死靈氣息的骨刃即將插入熱血的胸膛時,一隻巡邏隊伍卻如天使般降臨到了這個生命被遺忘的角落。
恍惚間,懷特見到了一個模糊的紅影,彷彿一道淨世的聖焰,在頃刻間將大片的骷髏摧作齏粉。
這便是懷特第一次見到百夫長的情形,而那時,百夫長還是未斷臂的。
“懷特!”就當懷特還在淺眠中胡思亂想着,突然耳邊傳來一聲熟悉之極的低吼。
“噌”的一下,懷特條件反射地從草堆上跳起,接着一個箭步急速向獨臂男子處竄去。與此同時,更將長弩持在手中,開弦搭箭。
“百夫長!”來到獨臂男子身前,只見對方面色凝重非常,懷特當即心知有異。
“去把所有人都喊醒,準備戰鬥!”手持長劍,獨臂男子定定地望着村口的方向,冷冷道。
“是!”
沒有任何多餘的疑問或者猶豫,懷特趕忙向着附近的農舍衝去,同時還大聲叫喊着,將沉睡中的盜賊一一從睡夢中喚醒。
“你,發覺了?”
正當被驚醒的盜賊們一個個滿臉怒容或者神色不解地從各自安睡的屋中走出時,那個身披黑色兜袍的瘦削身影卻意外地出現在獨臂男子的身旁。
“村外太靜了,靜得連野狗的叫聲都沒了。看來,追兵已經到了。”獨臂男子看了對方一眼,淡淡道。
“哼!”從兜袍中傳出一聲低哼,也不置可否,接着便一個轉身,瘦削身影再次消失在濃重的陰影之中。
“首領,這是…”終於,在一片紛紛攘攘間,一個老資格的盜賊被盜賊們催促着,試探着來到獨臂男子近前,小心地問道。
“準備戰鬥。”雖然明知道所謂的準備戰鬥,對於盜賊而言不過是一句空話,獨臂男子還是向着聚攏起來的“手下”大喝一聲。
“戰鬥?”
“和誰戰鬥?”
“難道貴族追上來了?”
“怎麼沒見到動靜啊?”
聽到首領的命令,盜賊羣立時爆出一股此起彼伏的嗡嗡聲。
不過,能安然活到現在的賊寇都是經驗豐富的老賊了,雖然心中、口中疑惑不止,但仍然紛紛掏出傢伙,各自尋找地勢,全神戒備起來。
“呸,烏合之衆。”站在獨臂男子身後的懷特看着眼前舉動紛雜的“同伴”,低聲鄙夷罵道:“就這個鳥樣,要是在軍團裡早就被軍棍抽死了。”
“懷特,佔點、制機。”獨臂男子也知道要求這夥流寇像正規軍那般列隊佈陣迎敵根本就不可能,所以也並不強求,只是向着老部下低聲道。
“是,百夫長!”一如在軍中時那般,接到戰令的懷特“啪”地立正,同時右手撫胸一禮,然後便迅速消失在了黑暗的村落中。
再次環視了四周一圈,揚手滅掉了穀場上的衆火堆,只留下了身後的一個,獨臂男子深吸一口氣,突然伸出左臂,巨大的黑色長劍如一道黑色的火焰,直指前方,大喝一聲道:“既來之,則戰之!何疑!?”
“哈!未料想盜賊裡還有真勇士。舉火,進村!”伴隨着獨臂男子如夜獅嘯野般的怒吼,一個沉厚威嚴的笑聲隨即在貝尼村內外響徹。
一瞬間,無數的火把自四面八方亮起,立時將黎明前那最厚重的黑暗驅逐得一乾二淨。緊接着,一陣陣沉重的馬蹄聲無情地將夜的寧靜踏碎,直攜着那灼目火光趨進村中。
“真的是貴族的軍隊,這來得也太快了吧!”
“首領,咱們立刻撤吧。”
“怎麼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
突然見到自己竟已陷入了肯特郡貴族的重兵包圍中,即便是再老道的盜賊也不禁心神直跳,手指發顫。要知道,在前不久在奧格郡的突圍戰中,可是有近半的盜賊當場戰死。而今天,眼見大批的貴族戰士和騎士已經將自己團團圍住,到底要死上多少人才能再次殺開一條血路,誰的心中都沒有底。
“止!”
當貴族的軍士突進村中一定距離後,位於隊列最前端的羅瑟勳爵忽然一舉左手,止住了全軍的步伐。隨即,以家族爲單位,一隊又一隊的士兵從馬上跳下,原地列陣。就彷彿是一道又一道由刀槍構成的堤壩,眨眼間就把村莊中央的盜賊羣圍堵地嚴嚴實實、一絲不漏。與此同時,真正的騎兵則配合着強大的中階騎士停留在稍遠一些的後面。一旦統帥下令出擊,那麼這些全副武裝的殺戮者便將奮蹄衝鋒,如不可阻擋的洪水那般,將面前的敵人沖垮、擊散、殺滅。
“盜賊,給你們一分鐘的時間,釋放羅亞塔爵士、束手投降。我保證給與每個人公正的審判。”作爲本次戰役的前敵指揮官,羅瑟勳爵面無表情地看着隱藏在穀場後面隱約黑暗角落中的一個個身影,只是在掃過那個孑獨的身影時,目光中才會微微閃起一絲激賞。
“公正的審判?只怕肯特郡的絞架都要不夠用了。”望着眼前那曾經熟悉之極的軍勢,獨臂男子冷聲道。
“襲擊王國貴族乃是重罪,有罪之人自然應該得到懲罰。”這時,一旁的赫琳勳爵開口道。
“呵!盜賊犯罪,自然應該得到懲罰。那麼貴族犯罪呢?或者說絞首架和斷頭臺天生就是爲賤民預備的?”獨臂男子看也不看赫琳,反而略帶譏意地問向羅瑟勳爵,語氣寒冷得好像結了冰。
“勇士,既然你自覺曾遭遇了不公,爲何不向作惡者復仇,卻把劍指向了無辜者?”這時,一個年輕的聲音平靜地反問道。
而對於這個問題,獨臂男子出人意料地沉默了下來。
同一時刻,無論村外側的肯特郡貴族聯軍,還是隱藏在村中的盜賊,都無人出聲。
片刻之後,獨臂男子擡起頭,一雙如火焰般赤紅的眼眸徐徐亮起,甚至連那篝火的光亮都被壓制了下去。
“那個作惡的人,我已懲罰了。而這個作惡的世界,卻還需要劍與火去淨化!”
彷彿是宣戰的號角,隨着獨臂男子這聲如同火山噴發般地怒吼,一道巨大的紅色光環瞬時在他的腳下亮起。伴隨着彷彿火焰灼燒般飛騰而起的重重熱浪,一團同樣赤色的烈焰開始在獨臂男子的黑色長劍上熊熊燃起。
在這黎明之前,獨臂男子,一人一劍,帶着一縷淨世的火,向着前方衝殺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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