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真正的山，不會在你疲累的時候修建一個休息站，不會每隔幾步就開着一個小店鋪，更不會一條觀光纜線直接把你送入雲端。你不知道腳下的路還有多長，不知道後面還有幾座山頭在等着你翻越，更不知道羣山的盡頭是怎樣的風景……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在那個盡頭等着你。
秋唯停下來，轉身看了看剛剛走過的一片茶田，感覺背後出汗了，儘管已是深秋。
許粼遠就是在這裡長大的呀。秋唯的嘴角不禁勾起一個笑，難怪，他會像野人一樣奔跑在學校運動會的賽道上，以驚人的耐力驚豔全場。
他正如這羣山一般，真誠、樸實，還帶着那麼一滴滴傻氣。
羣山的盡頭，隱藏着的是一個小村莊，是一個小衚衕，是一扇扇黑色鐵門，是一羣掛着鼻涕，舉着樹枝瘋跑追打着的小孩子。
秋唯一瞬間想到了喬樹，甚至理解了他的敏感和自卑。
這裡，落後，落後裡夾着簡陋，簡陋裡夾着寒酸。而浮現在眼前，許粼遠那張時常笑呵呵的臉，讓她涌上一股心疼。
“你找誰啊？”一個黑黑瘦瘦，看不出多大年齡的女人，停在秋唯面前，用很不標準的普通話問。
秋唯尷尬地衝着她點點頭：“請問，許粼遠是住在這裡嗎？”
女人突然很警覺地上下打量了秋唯一遍：“你是他什麼人？”
她是他什麼人？是呀，她是他什麼人？秋唯看着女人的臉，感受到她深深的眼窩裡傳遞的敵意，好像剛剛清醒了一些，意識到自己竟然費盡周折來找許粼遠了，竟然爲了一個被自己深深鄙視的人，坐火車，坐汽車，翻山越嶺地找來，現在正站在一個陌生的女人面前接受質問。瘋了，她是瘋了嗎？
等不到秋唯的回答，女人突然衝着一邊扯開嗓子大吼了一聲：“大妮子啊，出來！快出來看看！”
秋唯覺得，自己就像是個被當衆捉住的小偷。
出來的不只是“大妮子”，衚衕裡很多扇黑色鐵門打開了，出來了很多同樣看不出年齡的女人，那羣掛着鼻涕跑過去的孩子，也丟下了個人恩怨，圍攏過來。
崔玲看到秋唯，愣住，愣了很久，轉身回去。
難道是一個打扮得很時尚的美女不小心穿越到了古代？還是一個衣着很暴露的妓女不小心闖進了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校園？秋唯不明白，憑什麼自己要被圍觀！
“你是他什麼人？來找他做什麼？”女人很得意的又問了一遍。
秋唯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接受她的斥責，冷冷地回答：“跟你有什麼關係？”
一剎那的安靜之後，秋唯知道自己激起公憤了，也見識了什麼叫做羣起而攻之。零零星星聽到一些詞組——人家女婿……不要臉……城裡的……秋唯覺得神思恍惚了。
身後的黑色鐵門又一次被打開，人羣突然靜下來。
鐵門後，是一臉震驚的許粼遠，是低頭看地的崔玲，是土屏風上殘破的紅色喜字。
許粼遠不能確認眼前的景象，這太玄幻了……宋秋唯，不該出現在身後的背景上，就像一張被P過的照片，很不自然，可又一時找不出破綻來。
請時間停下來，讓他想一想好不好？
是，是秋唯，那個像女神一般的存在，此刻，正看着自己，用無助的眼神看着自己……別，別上演這樣的劇情，他接受不了！
黑瘦的女人很驚憤地看着相互凝視的兩個人，又爆發了一聲吼叫：“阿遠啊！她是誰？”
一直不曾擡起頭的崔玲走過來，從許粼遠的身邊走開，拉住女人：“娘你別瞎嚷嚷，是阿遠的同學，學校讓她來的。”
崔玲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撒謊，是爲秋唯解圍，還是給自己臺階，或是爲許粼遠留些臉面。
黑瘦女人狠狠瞪了崔玲一眼：“念那麼多書有啥用？結了親就得想着找個事做。”
崔玲扯了扯女人的胳膊，女人衝着圍着的女人們揮揮手：“你們這些婆娘，都回家去，有啥好看的？！”
可她們好像還沒有看到想要的，不肯挪步。
秋唯還盯着許粼遠，她不傻，知道那蹩腳的方言是什麼意思，知道那即使殘破也一樣亮晶晶的紅色喜字代表什麼……她靜靜地握住拳頭，指甲深深刺進了手指裡，努力保持着頭微仰，倔強地和他對視，可是，眼神暴露了太多，暴露了她心裡的脆弱。
許粼遠眼神近乎渙散地看着秋唯，這個一直驕傲着的女孩兒。
他不懂自己現在的心情，是衝擊太大，麻木了？他只覺得一種衝動在醞釀，但不知被什麼打壓着，打壓着他衝過去緊緊擁住她的本能。
她想轉身走開，假裝從來沒有來過這裡，可是很不甘心，那一步步走過的山路，需要她有一個交代。
“許粼遠，我是你什麼人？”秋唯平靜地說出了完整的一句話，因爲酸楚是在問號之後翻騰而出，阻塞她呼吸的。
求求你，別哭！別爲我落淚！我不配……
可惜，秋唯很不爭氣，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在一羣陌生人的注視下，她的眼淚墜落在那灰黃的土石磚上，甚至還揚起了細微的灰塵。
“我愛的人。”許粼遠不能對她說謊，不能對這樣狼狽的站在自己面前流着眼淚的宋秋唯說謊。
但是你不愛我，你不應該愛我！我選擇了別的女人，你不能爲此受傷，你不愛我，不愛我！秋唯，你不愛我！別愛我……
許粼遠在心裡用盡所有力氣呼喊着，渴望的感情，他已經失去了擁有的資格！那是他的錯誤，他可以用自己的所有，去負起那個責任，可秋唯沒有錯，她應該幸福，她必須幸福！
她聽見了，他說，他愛的人。
是她錯過了嗎？那一步步走過的山路，她遲疑太久了嗎？
灰黃的土石磚上，又落下幾顆淚，崔玲緊緊咬着嘴脣，她知道，卻依然心痛。
圍攏着的女人們，忘記給出反應，靜靜地站立着。
秋唯不再剋制自己，走過去，揪住許粼遠胸前的衣服，拉近，讓自己的脣緊緊貼上他的，而緊緊閉上的眼睛，扯斷了淚珠的絲線……
不是心動，是一根根扯斷心絃的痛，許粼遠和秋唯一樣，皺緊了眉頭。
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秋唯衝出了人羣，身後的許粼遠沒有睜開眼睛，他不想再一次看見她遠去的背影……嘴脣上流下的鮮血，讓他嚐到了，她遲到的愛，和新生的恨……
黑黑瘦瘦的女人用力打了崔玲一下，怨憤中帶着疼惜：“沒用的東西！”
崔玲沒有顧及女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打罵，只是緊緊看着許粼遠，喃喃着：“她怎麼咬你……”她怎麼捨得咬你……
那一夜，又一夜，許粼遠沒有閉眼，看着黑暗裡的黑暗，計算着……一秒，一秒，秋唯應該坐上火車了，一秒，一秒，秋唯應該到公交車站了……應該，還有班車吧？
沒錯，還有最後一趟班車，可秋唯沒有上車。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來的，一路上就像夢遊，看見很多很多出現在夢裡，或者記憶裡的風景。風景裡，有兩個人，在足球場的看臺上說話，在沒有遊客的公園裡擦欄杆，在公交車上肩並肩安靜地坐着……
靠在車站的欄杆上，秋唯看見眼前晃過一把把雨傘，下雨了嗎？一陣暈眩，秋唯順着欄杆滑坐在地上……沒有公車了，秋唯得出了這個結論。
深愛自己的那個人，回家的最後一趟班車，生命中最不能錯過的兩樣。
秋唯冷笑了一聲，錯過了又怎樣？我也沒有怎麼樣！
雨中的傘越來越多，然後就看到一片光亮，很亮很亮……秋唯躺倒在冰冷的積水裡，失去了意識……而在秋唯的臉前，黑色的欄杆上，不知被誰劃出了白色的痕跡——兩個漂亮的字，秋唯。還有一個圖案，一個被用來表示“心”的圖案，就像一個圓，長出了兩個鋒利的尖刀，一個刺向對方，一個刺向自己……
欄杆上的痕跡，已經忘記了那個少年，那個刻下它們的少年，那個曾經蹲守一夜，等待天亮的少年……黎明，還有多遠？堅定的少年，不等了嗎？它們留下了，一道一道刻下它們的人，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