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用盡了所有眼淚來溼潤這個世界,一場秋雨,淅淅瀝瀝下了半月有餘。唐果覺得自己的心臟潮溼了,然後發黴了,估計是灰白色的黴菌,毛毛的,像個死了很久的老鼠一樣。
趁着天上多情的仙女暫時收住淚水喘口氣,唐果推開門,走出來,只覺身體不自已地顫抖着,好冷!
很自然地走到池塘邊,卻沒有見到期待的身影,唐果湊近那凋零敗落的蓮花,沒來得及替這些只能美豔一個季節的佳麗們哀悼一下,就驟然看到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接着,活生生被自己嚇到。
這個人的裝扮略顯犀利了吧?山寨版仿古髮型,由於十幾天沒有打理過有些蓬鬆,外加了一丟丟頹廢的美感……正宗T恤上赫然印着“極品”二字,外加了一丟丟狂妄的帥氣,下面配着當下……呃,他還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社會主義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時候,還算流行的緊身韓版牛仔褲,外加了那麼一丟丟的非主流,點睛之筆在於,腳下是盜版博物館裡展覽的紅軍長征時軍用草鞋!這麼綜合一下,嗯……就是一個神經病啊有木有?!
正在深思着自己怎麼這麼強大,苟且偷生,苟延殘喘……倒不如一身狗毛顯得正常……卻看見水面上倒影出身後那個美麗的身影,一襲絳綠色長裙,給這枯黃的季節抹上了一絲新鮮……
“公子在看何物?”
唐果從沉迷中驚醒,趕忙轉身將惜月攬到一旁,不能讓她看到自己這麼別具一格的樣子!
惜月更覺好奇,想湊過去看看:“何物?公子爲何遮掩?”
唐果移動一下腳步,誓死擋住惜月,侷促慌張:“別看了,沒什麼,別看,怪物,怪物行了吧?”
惜月停下,用眼睛裡的狐疑靜靜質問着唐果。
唐果也看着惜月愣了一會兒,然後意識到了自己就是一個徹頭徹尾,如假包換的蠢貨!在心裡以頭搶地,嘩嘩流着麪條淚……蒼天啊,不讓看水面上的倒影有屁用啊?!人家現在正盯着正品細細觀察呢!
看來長毛的不只是心臟,腦子也黴變了!
千鈞一髮,當務之急只有——轉移注意力!
唐果機械地一笑:“小姐這條裙子真性感……”
果然,惜月的注意力轉移到了自己身上,看着唐果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不禁有些難爲情,退開了一步:“天漸寒,應換秋裝。”雖然沒有完全聽懂,但她感覺,他喜歡她這條裙子。服飾,除了遮體禦寒的作用之外,在此刻,找回了原本還擁有的功效。
唐果心裡不停地衝着鏡頭擺出V字手勢,成功!唉,好在這姑娘腦子也不怎麼靈光,一條長裙,遮的嚴嚴實實,誇她性感竟然也信。
“深秋天涼,公子還穿着……”
“哎哎……不用在意,我不冷!不冷!”唐果剛松下的一根弦,頓時被惜月撥得震天響,趕緊補臺, “呃,我一直住着小姐房間,小姐住在哪裡了?”
惜月還是慣常的低着頭,想了想,禮貌一樣擡起頭看着唐果的眼睛:“公子請隨我來。”
唐果跟在惜月身後,開始浮想聯翩……帶我去她房間?這是華麗麗的勾引啊!等等,一會兒把我領進盤絲洞裡,然後變成八條腿的……怎麼辦,最怕腿多的昆蟲……只是走過了一段迴廊,唐果心裡的畫面從香豔到血腥,從血腥到詭異,從詭異到玄幻……
哦,差不多嘛,好像也是一個女孩子的房間,不過相較之下樸素了些。
“這是舍妹的閨房。”惜月的語氣中不知不覺間滲入了些許酸楚。
唐果沒有注意到,只是默唸着,閨房啊……然後自以爲順理成章,但事後非常後悔地問出了一句:“那你妹妹呢?”
惜月轉過去,唐果茫然了。
很久之後,她說:“是我害了她。”
唐果偷偷嚥下一口唾沫,害了她?怎麼,牽出命案來了?等等……之前在樹林後面的那排房屋裡看到的血跡……不會是?
唐果死死看着惜月的背影,越是害怕,越是忍不住往恐怖的方向想……她慢慢轉過來,眼睛放紅光,兩顆尖牙流着毒液……啊~~~故事順利演變成吸血鬼題材!
“公子怎麼了?”惜月很奇怪唐果一臉扭曲的反應。
唐果短促地吐出一口氣,還好,還是這張漂漂亮亮的人臉。
“公子,想聽我講個故事嗎?”惜月眉頭微蹙,不知是不是期待的表情。
唐果覺得心頭輕輕顫抖了一下,她的臉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表情,讓他感到她是活着的,她的心,是可觸碰的。
“好啊……”他淡淡的回答,爲什麼不聽呢?這樣的境況,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心情,聽個故事,不是挺好嗎?
可莫名的,唐果有種預感,那不會是他想聽到的……
惜月的語氣很平靜,不夾帶任何表示強烈感情的形容詞,就像是在講述一個從別人那裡聽來的故事……少年和少女在花叢中捕捉花蝴蝶的時候,世界沒有天真爛漫的色彩,書生和千金在落葉上相擁訣別的時候,秋天沒有淒涼蕭殺的基調,王府上下所有人,死於強盜刀刃之下的時候,空中沒有驚悚悲慘的旋律……
而唐果,心臟一次次緊縮,一次次抽痛……他有些窒息,是的,這樣的故事,這樣真實的故事!夢裡的那個和尚……那個和尚他……他知道這個故事……故事裡的少年,故事裡的書生,甚至是故事裡不曾提及,而夢裡那個和尚卻熟知的一個將軍,一個皈依佛門的僧人……這太詭異了,太詭異了對不對?
唐果在聽完這個漫長的故事之後,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惶恐之中,他不明白這一切該怎麼解釋,是講故事的人太能打動人心?還是聽故事的人陷得太深?爲什麼他會這麼難過,這麼難過……眼前的事物變得很模糊,唐果沒有意識到自己哭了,神思恍惚地走出了那個房間,沒敢回頭再看惜月一眼。
惜月緩緩擡起頭,看着唐果踉踉蹌蹌走出去的背影,然後回頭看着牀鋪上一件白色的長袍,整整齊齊,安安靜靜的,呆在屬於它的地方……故事裡,是不是有一個女孩兒被遺忘了呢?就像花叢的一角,端着茶杯,遠遠看着奔跑的兩個人淺淺笑着的身影;就像聖駕之前,被拿着刀的侍衛團團圍住,伏倒在地上長長一跪的身影;就像梧桐樹下,蜷縮在秋風裡瑟瑟發抖,握着一方白絹偷偷落淚的身影……是不是被這個漫長的故事忽略了?
一副長長的畫卷,惜月看見了那個被藏在角落的女孩兒,卻沒有指着那個單薄而卑微的身影,講述她的眼淚和努力,講述她短暫而悲傷的一生,甚至,都沒有在他的面前,提及她的存在……她也曾拼盡全力,她也曾傾其所有,不是嗎?
另一個世界裡,故事也沒有朝着期待的方向發展。
秋唯病了半個月,臉色的虛弱,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她心裡的憔悴。這是漫長的半個月,印象裡只剩下一個個昏暗的傍晚,靜靜躺在病牀上,看着陽光一步一步爬出房間……身邊坐着誰,在說什麼話,好像都無關緊要。
奇怪的是,當最後一線陽光移出房門的時候,她總會默默地笑笑,然後會皺緊眉頭,在枕頭上留下一片淚痕……她不想追憶失去的,也不想憧憬未知的,要命的是,她更討厭自己現在這半死不活的樣子。
有些時候,我們能跨過一個個滴血的問號,獲得解脫,不是因爲想通了,而是不想了……是的,秋唯決定不想了,錯過的,放棄的,統統不想了,時間不能倒流,但是她決定,回到過去,回到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世界裡還沒有出現過許粼遠的時候!
醫生說,好了……當然,他們診斷不出心裡的鬱結。
出院的那天,沒有人來接她,因爲她沒有告訴任何人。
這種感覺很輕快,一場災難之後,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告訴自己,過去了。不再依賴任何人的寵愛,不再期待任何人的關懷,這樣可以把那些得到的,當做禮物,當做恩賜,當做驚喜。
如果說,許粼遠給她留下了刻骨銘心的痕跡,那最值得銘記的,就是他讓她懂得了,在擁有時,用心珍惜。
顏影推開房門,看到空病牀的一瞬間,覺得心頭也空了,連長長嘆口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宋秋唯,這就是你啊,宋秋唯。”顏影拿起牀上的信封,苦笑着打開,幾顆淚珠卻已經滴落在手背上,“只要有機會,就得顯擺顯擺你的文采嗎?”
這次秋唯沒有炫耀太多,薄薄的一張稿紙上,只有兩行字——影,我去非洲了,有想法就該付諸行動,不是嗎?含着期盼等待吧,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等待的理由……再會。
“呵呵……哈哈哈……”顏影把頭埋進純白的被子裡,讓被子隱藏那些不受控制的眼淚。她去踐行她的理想了……該替她高興纔對啊。
“非洲小黑孩兒多可愛啊,眼睛那麼大,小臉嘟嘟的,可是他們真可憐,貧窮和落後,在這些小黑孩兒身上顯得格外殘忍。有一天,我一定要去非洲,讓他們知道什麼是微博,什麼是淘寶,讓他們也感受到所處這個時代的先進和文明……”
顏影似乎聽到秋唯在耳邊複述着,複述着大一那年,在看過一個紀錄片,在知道非洲有些孩子靠吃河裡的淤泥充飢之後,秋唯那震撼的語調……大一,那是很久之前了,這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之前。
機場,秋唯只是帶了一個電腦包,和幾件換洗的衣服,她還從來沒有這麼輕鬆出行過,那些以前覺得必不可少的東西,現在覺得只是累贅。
她最終還是給他發了一條信息,在離開這個地方的最後時刻,當按下那顆鍵,把最後的話發給他之後,秋唯把手機關上,丟在了機場的垃圾桶裡。
許粼遠看着屏幕上,一個字一個字,像是要刻進心裡——相濡以沫,不如相望於江湖。
他很真心,很真心的笑了,他知道,她放下了。
病房裡的顏影漸漸平靜,這是秋唯的選擇……沒有等待的理由,就擁有全新的開始,不是嗎?至於自己,也許秋唯說得對,含着期盼等待吧,在結局還沒有宣告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