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守湯山

微微搖晃的馬車,緩慢的在官道上前行。從東方天際的露白到落日餘輝灑下,終於,在天色籠罩在淡薄的黑暗之前,我步下了馬車,凝望着眼前略顯荒涼的地方。

遠處山巒疊加,蓊鬱的樹木佈滿了山頭,我輕輕挪動腳步,環顧四周。

周圍的侍衛見到我,忙恭敬請安,我淡笑着賞下銀兩,他們推卻良久,最後卻猶豫的收下。

沿着長長的土路,我慢慢的走着,兩旁的泥土磚牆隔開了外界,形成了一處空曠的,孤寂而荒涼的場所。

天色漸暗,周圍的景象有些模糊,我卻極力的眯起眼睛,想要仔細的看清他生活的地方,不肯落下一絲一毫。

沒有了平日裡宅院的宏偉建築,沒有了嚴謹的裝飾佈局,沒有亭臺樓閣,假山水榭,沒有了湖波盪漾,水光天色。

這裡,昏黃掩蓋了一切,清風起伏間,黃土紛飛。即使是山間的濃濃綠意,也無法裝點那淒涼中迸出的刺骨蕭索。

房屋只是並排的建築,像極了平民百姓的住處。簡單的院落裡有着一處木棚,幾間毫不起眼的磚房,一條綿延的小路延伸至後山的方向,直通黑暗。

暗黃的塵土沾染了裙襬,白色的鞋底早已一片髒污,我站在院子入口處,遲疑着,牙齒緊緊的咬着下脣,微微的痛着。

“福……晉?”疑惑聲在身後遲疑的響起,我轉頭,對着愣住的小李子緩緩一笑。

“李子,以後可有你忙的了,要照顧兩個人了!”我隨意的說着,順手將臂彎中的行李以及懷中的九霄環佩放入他的手上,微微的欠身。

這九霄環佩自打我成婚後便許久不曾彈奏,這段日子來,我卻習慣看着它,撫摸它古樸的琴身,想象那年的江南秦淮之夜,想象那個將我護在懷中,問我如果他死了,我可會記得他的少年。

當年的我市怎樣回答的?我說,你不會死!

同樣的問題,如果放在現在呢?

想起青澀而遙遠的過往,脣邊緩緩逸出眷戀而欣然的笑意。

“福晉,奴才受不起啊,受不起。爺他正在屋裡呢,就在前面那屋兒,黑着燈的那間。”他忙指着遠處的一排房子,眼睛裡有晶亮的水光在旋轉,卻遲遲沒有落下,略尖的嗓音帶着微微的哽咽,“爺說不喜歡太亮的屋子,照得心裡空得慌。”

“嗯。”我點頭,望着那片漆黑,心底一片錐心之痛。

輕輕的推開門扉,一陣酒氣撲鼻而出,嗆得我頓時掩口,壓住涌起的陣陣咳嗽。黑暗中看不清周圍的景物。我只得閉上眼睛片刻,以適應面前的黑暗。

模糊中,眼前的正前方好像是桌子,左手邊是書案,右手邊是牀鋪,極其簡單的房間,空虛得讓人抑制不住的顫抖。

牀畔的黑色身影斜靠着牆,舉起的手正提着瓶子,猛灌着什麼。我擡腳,卻踢到了地上的瓷瓶,發出清脆的聲音,那聲響直到撞到門框,方纔歸於沉寂。然而,這般的聲響,他卻仿若未聞。

這樣的喝法?我搖頭嘆息。

小心的踱着步子,慢慢的朝着他走去,而他卻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任由濃郁的酒氣蔓延。

黑影近在咫尺,只需伸手,便可以解去連月來的相思之苦,而我卻未再前進,只是站在一旁,等待着。

良久,他猛地扔開酒瓶,搖晃着想要起身,卻一個趔趄撞倒了牆,我忙要上前,卻被他一把拉住了胳膊。

胳膊上的手臂微微一怔,遲疑片刻後,方小心而謹慎的輕撫我的手臂,摩挲着握住了我修長的手指,細細的摸着。

“月兒?”不確定的聲音,帶着一絲驚喜。

“除了我,你還想看到誰?”脣角微揚,我慢慢靠近,卻感到他身上傳來的陣陣涼氣,忙順勢倚進他的懷裡。

即使空氣中遍佈着酒氣,即使他現在的樣子落魄而失落,我卻仍覺得,這一刻,是這一生中最安心的時候,從今以後,再也不用擔心,有什麼未知等待着我們。

“你怎麼來了?這種地方,你的身體怎麼受得了?”怔愣後,他忽地想要推開我,卻又遲疑着不願放開,只是抓着我的胳膊,死死的抓着。

黑暗中,感受到他如此矛盾的情緒,我忽地笑出了聲,一掃剛纔的心疼與不安。

我來這裡,只是想陪着他,走過人生的低谷,無關榮華,無關風月。

“很多年以前,有一個霸道的少年,不給我任何反抗的機會,便任性的折斷了我的翅膀。自那以後,我便再也無法飛翔。所以此生,我只能依附着他。”手臂慢慢環着他的腰,感受到他的身體倏地顫了一下,“今天我來,只是想問那個不再年輕的少年,他可願作我的翅膀。”語意難得的輕鬆,我微微的眯起眼睛,愜意的靠在他胸口上,睏意漸漸而至。

“如果他也飛不起來了呢?”地落的聲音,帶了一絲寂寥,沒有了平日裡的張狂。現在的他,只是一個被現實磨平了棱角,註定活在陰影下的人。

“都那麼大年紀了,你還想飛到哪兒去?”我失笑,眼皮沉沉的,“胤禎,有你的地方,纔是我的家。”不再多說,我緊緊的抱住他,緊緊的,不願再鬆開。

沉默在兩人之間流轉,我躺在他的腿上,閉目養神。

“月兒……我以爲我什麼都沒有了,皇阿瑪走了,額娘也走了,連你也不在身邊。”

“我不是回來了麼?”我嗤笑,透過黑暗,仰頭瞧着他。才幾天沒見,他又落魄了不少,下巴上的鬍鬚也沒有打理。

“月兒,再也不要離開我了……我只有你了!”

“好,永遠不離開!”堅定的話語出口,心中卻頓時一空,仿若消失了什麼,輕得抓不住,然而,不安卻慢慢擴散。

翌日清晨

“月兒……”呢喃聲自身後響起,我轉身,望着正眯着眼睛,眸色迷離的胤禎,“怎麼起那麼早?”他一手揉着太陽穴,目光掃到了窗外蒙蒙亮的天色,眉頭不禁蹙起。

“睡不着,所以不如做些有意義的事啊!”我輕笑,繼續清理桌上的灰塵。

昨晚胤禎睡得一直不踏實,緊緊地抱着我喃喃囈語,溼潤的眼角沾溼了被褥。而我,可能是換了環境的緣故,竟遲遲無法入眠,凝望着他的面孔,直至天際吐白。

屋內頓時一片寂靜,清理完桌面,我忽地覺得不對勁,忙回首看去。

胤禎煞白的臉色沉痛莫名,潔白的牙齒狠狠地咬在脣畔上,透着絲絲殷紅,握拳的雙手僵硬的撐着牀鋪。

“胤禎?”小心的走到他身邊,我輕輕的喚着,手掌探向他的頭顱,卻被他忽地攬入懷中。

腦後被他緊緊地扣着,我掙扎着起身,卻不能如願。

“月兒,對不起!”久久,他的胸腔強烈起伏,苦澀的話語自喉嚨深處發出,聽得我頓時摸不着頭緒。

“我以爲我可以給你最好的,我以爲我可以讓你變成天下最幸福的人,我以爲……可是現在,你卻在這裡跟着我……”哽咽聲,難以繼續。

心底一顫,我急切地想要掙脫出來,不願再聽他的‘胡言亂語’,然而他卻彷彿鐵了心一般,用力的勒緊我。

“胤禎!”手臂微微用力,我猛地搪開他,直視他心疼得眼眸,瞬時放緩了聲調,輕柔的仿若怕驚擾了什麼一般,“我說過,無論甘苦,我都願和你一同走過。不過顯然,你並沒有記住。不過那也無妨,今日我再重申一次,最後一次!愛新覺羅.胤禎,我和你在一起,不是因爲你皇子的頭銜,不是因爲你背後代表的權貴榮華,只因爲你是你!那個固執的將我留在身邊,卻又小心翼翼呵護着我的人;那個只因爲我一個微笑,一句關心的話語便開心得像個傻子一樣的人;那個可以爲了我,放棄自己揹負的厚重責任的人;那個陪我冰上嬉戲、共遊青海湖的人!”

躲開了他伸來的輕顫的手臂,我退離一步,靜靜地看着他,清晰的說道:“那個後宮至尊的位置,我從來沒有想過,也不屑於去窺伺,因爲得到它的同時,要放棄的,或許是一世的幸福。胤禎,我慶幸自己遇到的人是你,我慶幸自己此刻可以陪着你,安心的留在這裡,度過屬於我們的人生。只有我們!”

胤禎動容,然而此刻,卻出奇的鎮靜,“月兒,是不時,從一開始,你便已知道了結局?所以那時的你,刻意的和我們拉開了距離。聰明如你,是不會讓自己陷入這種困局之中的。”

清淡的話語,頓時聽不出他此刻的情緒,胤禎只是坐起身,幽幽的望着窗外,那口氣,彷彿只是談論着天氣,殊不知,卻在我心底引起了軒然大波。

這是我一直刻意迴避的問題,多少次話到了口邊,卻被自己生生嚥了回去。然而,當他今日問出口的剎那,我竟莫名的舒了口氣。

我點頭,抿了抿脣角,“是。可是我只知道歷史的結局,卻不知其過程,也不知道,他、會這樣對你們。”

他卻飄忽的笑了,晶亮的眸子愈加幽黑,目光緩緩地移到我的面上,笑得如釋重負,“月兒,聽到你這般肯定的回答,心裡真的很難過。可是,如果當初你選擇瞭如實相告,我想,現在的我,可能更怨你!以前的我,從沒想過要得到那個位子,只是希望有賢之人可以取代二哥,保我大清繁榮昌盛。然而你離開的兩年裡,我卻想了太多太多,那時的我,痛恨的埋怨自己,爲什麼我不能得到那個位子?如果我得到了,便再也沒有人可以編排你,沒有人可以胡亂的指責你。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羨慕你,我想——”他忽地一頓,抿緊了嘴巴,“不過,我顯然又誤會了你的意思,凡是碰到有關你的事情,便會讓我變得毫無頭緒……”

修長有力的手伸到面前,我深深地凝望着他,倏然一笑,將自己的手附上他的。

“其實,我要的也只不過是如此罷了!”燦然的笑顏抹淡了他眼底的憂傷,他拉着我的手,緊緊的,緊緊的,貼在心口。

“別貧嘴了,快起牀吃飯。一會兒我們到後山去,我想拜祭皇阿瑪。”抿起的脣角不自覺地翹高,豁然開朗的心底,洋溢着濃濃的幸福。

他點頭,眉梢含笑,只不過,漆黑的眼底,卻仍是帶着一抹不容錯辨的堅持!

魂斷七夕

夏去秋來,習習涼風吹動山間的林木,枝葉簌簌作響,搖擺着飄然落下。

我席地而坐,輕靠着樹幹,遙望着遠處瀟灑舞劍的身影,脣邊的笑意淡淡的揚起。

漫天金黃,黑色身影快速的閃動,劍氣所到之處,落葉自然劃開,揚起的秋葉環繞着劍鋒,彌散開來。

恍惚間,一片落葉飄於膝上,我垂眸,凝視着葉脈,隨手把玩着,揮落得瞬間,將置於一旁的九霄環佩放於膝上。

‘叮——’

琴絃撥動,舞劍之人身體略怔,回身的剎那綻放舒緩笑意,眉梢眼角掩飾不住的歡愉與輕鬆。

配合着他的招式,悠揚的琴聲響起。

凌厲劍氣直指雲霄,琴聲激盪四射;劃地的瞬間,頓時低沉壓抑;琴聲和着劍氣,飄蕩於漫漫山間。

墨黑的眼眸,灼灼的燃在身邊,脣邊那絲若隱若現的舒緩笑意,直達心底。

思緒翻動,不禁想起剛到湯山的那段日子裡。每日清晨,我與胤禎都會相攜到康熙的陵前拜祭,然後便繞着這片蓊鬱的山林,悠然漫步。

那時的他,面上是平靜的,望着我的時候,總是笑得脣角清顫,然而,每次回到書房後,望着桌上的奏摺,舒緩的笑意便慢慢凝結,脣線緊閉。

我知道,自始至終,胤禎的心裡始終堵着一口氣,和雍正較量着,不肯退讓一分一毫。雖然不能在宮廷上相抗衡,然而在每日的奏摺中,卻是從不服輸,言辭之間沒有絲毫的退意。或許,他始終無法放下的,是心中的驕傲與濃濃的不甘。

不過,時間畢竟可以沖淡很多事。平淡的生活或許略顯枯燥,但是,沒有了勾心鬥角、阿諛奉承,山林間的生活卻更像是另一個世外桃源。

院內那片乾枯荒涼的土地早已種上一些普通的花草,清淡瑰麗的色彩點綴了處所的簡陋。屋內乾淨整齊,傢俱不多,卻樸實簡單。

每日,我與胤禎或是對‘弈’,或是品茗,或是舞劍彈琴,或是享受烹飪之樂。總之,生活或許單調,但卻絕不失樂趣。

“在想什麼?”

愉悅的聲音響起,溫熱的手掌附上我得,琴絃驀然一怔,餘音飄絕。

我擡眸微笑,緩緩地搖頭,抱琴起身。

“手怎麼這麼冰?”濃黑的眉頭忽地皺起,他有些不悅,單手接過九霄環佩,另一手緊緊握着我的。

“天氣越來越涼了!”我皺鼻,懶洋洋的開口,隨手指了指淨藍的天空,身體順勢依偎着他。

胤禎不語,濃黑的眼眸閃了閃,一副要笑不笑得樣子。

陣陣雁鳴隱隱傳來,我們不約而同地仰頭望去,雁陣疾飛而過,須臾,天空中便惟有白雲片片,哪兒還尋得到大雁的影蹤!

“胤禎,胤禎,你快出來,下雪啦!”

清晨,我纔打開房門,漫天的白色便映入眼簾:遠處的山巒,山上的蒼柏,院內的圍牆、房屋,皆披上了雪白的銀衣。

銀裝鋪滿了大地,厚厚的積雪堆積在院內,輕搖院內的小樹,積雪瞬時傾灑而下,冰涼劃入頸中,我驚笑着跑開,卻撞入了一方溫暖的懷抱。

胤禎面色略沉,不悅的看着我,“小心沾涼!一把年紀的人了,還小孩子心性。”說完便將我往屋內帶。

我拖着步子,看着靠前的他,順手抓起一把雪,朝着他丟去,而後大笑着跑開。

“胤禎,我們堆雪人吧,門口旁一邊一個!好不好?”還沒跑開幾步,我又輕跳着湊到他身邊,搖着他的手臂央求着。

“不好!”他想也不想的拒絕,眼底的一絲縱容被理智掩蓋。

“可是我想!”

我站在原地,堅持着。

他看着我,繃緊的面孔漸漸放鬆,黑色的眼眸清亮,“不準太久,你身體受不住的!”

我嫣然一笑,忙呼喚小李子出來幫忙。

鵝毛般的雪瓣輕輕落下,厚厚的疊積在大地上,我揉着雪球,在乾淨的雪地上慢慢的滾着。巴掌的德雪球越來越大,直到我無法搬動的時候,我才召喚着胤禎幫忙,將它放到早已堆好的身子之上。

我握着胤禎的手,用毛筆畫着黑黑的眼睛和紅紅的鼻頭、嘴巴,再將兩根木棒塞到雪人懷中,而後,便站在院外,笑得開懷。

“開心了?”墨黑的眼眸清澈明亮,一如既往地寵溺笑顏。

我輕輕的點頭,笑得滿足。

清晨的陽光灑下,放眼望去,整個世界,彷彿都在閃耀。

“爺,福晉,回屋喝些熱湯暖暖身子吧!”小李子站在廚房門口,衝着我們輕輕喚着。

“嗯。”胤禎輕應,不容分說地拉着我便走。

我走在他的身後,笑得愜意開懷。

晝短夜長,因此冬天的日子過得格外的快,恍惚間,便已是雍正二年的正月。

這裡,沒有乾清宮的家宴,沒有熱鬧喧譁的景象,但是,卻有着平和溫馨的幸福。

“月兒,你確定你會做?”胤禎好看的眉眼輕蹙着,眼中閃過一抹促狹,看着忙亂的我笑得開心。

我撇嘴擡頭,本想狠狠地瞪他一眼,可是看着自己沾滿面粉的雙手,還是猶豫了片刻,“不確定!可是我以前看別人做的時候,覺得很容易啊!”

我輕輕的搖着茴籮,看着一個個果餡在裡面晃動,奈何搖出的元宵卻不盡滿意。昨天夜裡我還自信滿滿的答應胤禎,要讓他吃到天下最美味的元宵,可是——

“算了,就這樣吧!”胤禎看不下去了,忽地湊到我跟前兒,碰了碰我的胳膊,又指了指元宵,撲哧便笑出了聲。

狠狠地睨了他一眼,我奮力的搖着,“我偏就不信邪!”

“可是月兒,你已經弄了一個下午了,再等幾個時辰,上元節就過了!”他在一旁低笑着。

終於,厲目橫掃,他猛地閉嘴,躲到一旁不再出聲,只是那含笑的眼眸,如影相隨。

“不錯不錯,這個是實心的!”飯桌上,胤禎夾着一個不方不圓的白團,放到口中輕嚼着,臉上一副陶醉的樣子。

小李子站在一旁看着他,一臉的欽佩,腳下卻微微的後退一步。

“嗯,這個更好,全是餡兒!”

小李子再次後退。

“這個……”胤禎眉頭不經意的蹙起,瞧着筷子上半邊露餡兒,半邊厚重白皮兒的物體,微微的犯難。“小李子——”

“爺,奴才晚飯吃多了,這會兒肚子正撐着呢!”小李子站得筆直,一臉的嚴肅,雙眸謹慎的盯着胤禎。

“既然這樣,你下去休息吧!”胤禎驀然一愣,細細的看了他幾眼,了悟一笑,便揮手讓他退下。

“這是我做過最失敗的食物!”撥着碗內形狀不甚美觀的元宵,我備受打擊。

“可是這卻是我吃過最美味的食物!”胤禎伸手,將我拉到他的膝上,下巴抵着我的肩膀,輕輕地晃着,目光深情,“月兒,謝謝你!”

我頓時語塞,撇了撇嘴,埋入他的懷中,然而,一直抿緊的嘴脣卻高高的揚起。

入春的時候,天氣漸暖,而我卻突然患了風寒,本以爲只是小病,將養些時日便好,怎知,拖了一個月,卻絲毫沒有好轉。胤禎氣急,急急得上了奏摺,第二天,宮裡便派來太醫聞昶前來醫治。

“太醫,怎麼樣?”

太醫的手才搭在我的脈上,胤禎便急切的詢問。

聞太醫年級不大,四十幾歲的樣子,他聽到胤禎發問,愣了下神色,恭敬的答到:“回十四爺的話,許是前段日子乍暖還涼,福晉才患了風寒。”話落,他又細細的打量着我,望聞問切一番後,猶豫的開口:“敢問福晉,您是否自幼身體虛弱?”

咯噔一下,心底驀然一震,喉嚨彷彿哽着什麼一般,久久無語。

同樣的話,二十多年前的太醫曾經問過。那時的我,可以笑問他我是否患了絕症。可是今天的我,卻牢牢地握緊了被中的左手,兀自壓抑着。

“是又怎樣?”胤禎面色忽地沉重,坐在牀畔小心的將我攬入懷中,緊緊地抓着我的肩膀。

“福晉體質畏寒,身體有患過寒症的跡象,可是調養得卻不盡人意,所以近幾年纔會稍感風寒便難以治癒。”

“那——”我纔要開口,便被胤禎氣怒的打斷。

“說了那麼多,你倒是開方子啊!”

“胤禎!”我側頭,安慰的拍着他的手背,“聞太醫,依您的意思?”

“福晉身體虛弱,所以用藥不可過猛,只能小心將養。不知福晉最近一年可有心悸的症狀?”

……

每聽太醫一句話,我的心便沉了一分,只能閉上眼睛無力的點頭。

背後的溫暖,是我唯一的依靠!

“月兒?”呢喃的輕喚在耳邊響起,我睜開眼,驚覺屋內只有胤禎一人。

“咳、咳,太醫呢?”我深深地吸氣,壓抑着喉嚨處的不適,脣角勉強揚起。

“小李子送走了。月兒,你——”胤禎一臉的擔憂,幽黑的眼眸裡清晰的映出自己蒼白的面孔。

“胤禎,我好冷!”連忙打斷他未出口的話語,我依偎在他的懷裡,緊緊地環着他的腰。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可是我不想聽,也不敢聽,我只想躲在他溫暖的懷抱裡,一輩子!

可是,一輩子是多久?

聞太醫走後,第二天便送來了很多藥包。每天胤禎都會親自看着我喝下每一副湯藥,遵從着太醫的囑咐,小心的照看着我,生怕有一絲遺漏。

屋內,充斥着濃濃的湯藥氣息,苦澀卻壓抑,不時地伴着我的咳嗽聲。

這次,我再也不敢任性的倒掉湯藥,再也不敢耍脾氣拒絕吃藥,因爲我怕,我怕胤禎臉上那種好似磨滅不去的憂傷,怕他欲言又止的落寞,怕他光影下眼底的氤氳。

然而,即使我這般用心的吃藥,調理,一個月過去了,身體卻並未見起色。相反,身體卻時時感到一種無力感,頭也總是暈暈的。

胤禎的臉色一日沉過一日,每次太醫來請脈,他都要單獨和太醫深談許久。太醫走後,他的臉色便更加難看,陰沉得仿若雷雨前的天空。

我曾試圖問過他,可是他卻瞬間變了表情,只是輕笑着安慰我,讓我安心休息。

胤禎,你可知,你眼底的不安泄露了你的情緒?你難道忘記了,凡是關乎我的事情,你都會方寸大亂嗎?

自那以後,凡是我們相處得時候,他笑着,我也笑着,然而轉身的剎那,誰也不知道,彼此又是何種的表情。

我的病,像是一顆不定時地炸彈,深深地埋在了彼此的心間,誰也不敢碰觸。就連每日的吃藥,我也是笑嘻嘻的接過,像是喝着甜湯一般,微笑着嚥下。然而,心底卻緩緩地淌着苦澀的淚水,蔓延着,深入骨髓。

“不要——”深夜裡,我猛地坐起身,大口的喘着氣,口中乾澀。

“怎麼了?”胤禎連忙起身,緊張的將我攬入懷中,小心的拍着我的後背。

我搖頭,輕輕拭去額頭上的汗珠,心底卻泛着陣陣冰涼,侵入了冰底。

自從春節以後,我已經不止一次的夢到現代的生活了。

那冰冷的白色病房,熟悉的人影,那耳畔傳來的‘嘀嘀’聲,攪得我幾乎難以入眠。而夢境的內容,卻越來越真實。有時我甚至感覺自己正躺在病牀上,微涼的液體順着手背的靜脈,一點點流入了身體。

剛纔,我甚至看到默語坐在牀畔一次次的喚着自己,而我的身體卻彷彿瞬間失去了知覺,向着病牀飄去,離這裡越來越遠。

隨着我生病時間的延長,這種夢境出現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是不是——

我猛地閉起雙眼,不敢想象。

“胤禎……”將面孔埋進他的懷裡,眼角的溼濡一滴一滴的隱逝在他溫熱的懷中。

“又做噩夢了?別怕,天還早,再睡會兒吧!”輕柔的嗓音在耳畔徐徐的說着,緊繃的心底驀然放鬆。

“胤禎,過幾天就是七夕了!”枕着他的手臂,我低頭玩着他的衣襟,漫不經心地開口。

“情人節嗎?”低沉的笑聲,他的胸膛一震一震的。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嗯。那天啊,你要送我很多很多花,鋪滿了屋地,可惜這裡沒有玫瑰花!”脣角微動,想要輕鬆的笑,卻突然發現自己笑不出來,眼眶也越來越酸澀。

“胤禎……”口中輕淺的呢喃,只是喚着他,一聲一聲的,彷彿這樣,我便幸福的擁有了一切。

他總是輕輕的應着,我每喚一聲,他便輕啄我的額頭,一下又一下,那般憐惜,那般莫可奈何!

黎明前的黑暗,我聽着耳畔有力的心跳聲,漸漸閉上了眼睛。酸澀的眼角輕顫,冰涼滑過臉頰,微微的鹹。

淚水滑落的時候,有聲音嗎?

有!

是心碎的聲音!

‘啪’——

滿溢的幸福,似流沙般,在指尖匆匆流過。每天,我都希望牢牢地抓住它,無奈,它卻在縫隙中滑落,冰涼的指尖上,唯有被淚水沾溼的沙子,仍牢牢地粘在指尖。然而,風乾的時候,它終究會滑落!

那麼迫不及待,那麼無望,那麼——痛徹心肺!

我們都極力的抓着彼此,掩飾着自己眼底的隱忍,然而,越是這樣,命運卻越是糾纏着我們。

在不知不覺中,那一天悄然來臨。似是毫無徵兆,實則命中註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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