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坐在略顯顛簸的馬車上,手指輕輕地撫着肚子,指尖輕觸,沁着薄薄的涼意。
不是沒有想過相見的場景,只是每次想起時,都會被我刻意的忽略;不是不怨他那年的狠絕,只是無法去恨;不是不想見胤祥,只是見過又能如何,我們終究不是當年的彼此了。
佛說:人的一生與身外人的種種關係,都是糾纏、都是業。因與果的償還,美好的時候,是緣;情盡的時候,先不愛的人便是還清了業,對餘下的一個就是成了劫;若困在此思索不開,緻密不肯出的,便是孽……
時到今日,前世之事已不願再去回首,走過,終究化爲回憶。而胤禎的相伴,便是唯一!
逃避也好,怯懦也罷,劫與孽卻都不是我想看到的。
“這……夫人,皇宮到了,咱家扶您下來。”車外的高無庸猶豫了良久,開口喚道。
也難怪他不知如何稱呼我呢!一個莫名其妙出現在重兵把守的景山中的女人,況且現在又懷了胤禎的孩子,卻又承蒙皇上召見……
這一連串的巧合,恐怕連他這個宮內的人精兒都弄糊塗了。自打出了景山,他的目光就不時的打量着我的一舉一動。
掀開車簾,一陣寒風瞬時刮過,身體不禁打了一個激靈。我小心的扶着他的手,慢慢的步下馬車,又慢條斯理的緊了緊頸上的狐毛圍巾。
這是我以前最喜歡的圍巾,我喜歡嚴寒中柔軟的狐毛拂過面頰時輕癢的瞬間。
硃紅色的宮門在眼前開啓,綿長的甬道沒有盡頭,高高的圍牆好似遮住了四野,頓覺壓抑。
佇立在原地,我幾不可測的皺眉,說不清此刻縈繞在心底的憋悶因何而起,只是遲遲得不願邁進腳步。
深深的呼吸,仰頭,凝望着霧濛濛的天空,緩緩地閉上了雙眸,那些塵封的記憶,似是演示文稿般,倏然閃過。
一絲冰涼飄落在面上,似是花瓣的依託,終是化爲一滴冰水。漸漸的,更多的冰涼落下,眼皮上,睫毛上,脣畔上。
擡眸看去,不知何時,早已漫天飛雪,垂眸的瞬間,我甚至看到了睫毛上凝住的水滴。探出披風內的手,接着一片片白色的雪花。
寂靜的紫禁城,似是沉睡了一般,沒有絲毫的聲響,沉寂。
“夫人,皇上還等着呢!”不遠處焦急等待的高無庸輕聲催促着,然而面上卻掛着小心翼翼的神色。
“勞煩高總管帶路,我只是一時入神而已。”脣角微擡,我歉然一笑。
“不敢當。”他應承着,卻仍是小心的走在我的身邊,不時的囑咐我注意腳下。
養心殿在康熙年間,曾作爲宮中造辦處的作坊,專門製作宮廷御用物品。雍正登基後便將寢宮移到了養心殿。
這裡,我以前並不常來,只是通傳過幾次話而已。
在殿外等候了盞茶的功夫,高無庸便傳話讓我進去。
邁出的步伐,一步重過一步,行至殿門時,幾乎難以邁步。其實,我遠沒有自己表現得那般輕鬆,那自如的表情,也只是爲了安撫胤禎而已。
這一見,是福,是禍;是起始,是結局,無從得知。
才跨入殿內,身後的殿門便倏然緊閉。陣陣暖氣撲面而來,還沒行禮,我便連打了幾個噴嚏。然而,御案後的人卻惘然未聞,低頭寫着什麼,細細的毛筆急速的遊走在奏摺之上。
“民女見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單手扶腰,我小心翼翼的跪下,由於剛纔嗆了風,所以此刻的聲音略略沙啞。
不知我這麼請安是否正確,然而,我確實是一個民女,一個沒有身份的人。
他的身旁沒有隨侍之人,勤勉的身影在‘中正仁和’御匾下,竟有些模糊。大殿之內,唯有輕淺的呼吸聲,餘下的,便是?人的寂靜。
手下的羊毛地毯軟融融的,我的指尖不時地繞着它打轉兒。
長久的沉默消磨了心底隱隱的不安,漸漸的,懸起的心慢慢放下,一片平和。
“你可知罪?”良久,記憶中的薄涼聲音響起,與室內的溫熱氣息極不相稱。
我擡眸看去,他仍是剛纔的那個姿勢,自始至終甚至沒有擡頭掃視下跪的我。
是不屑,是已知,還是無暇顧及?
“民女不知。”私闖景山的罪名嗎?
“不知?”他輕哼,語氣漸沉,“那麼,你爲何出現在壽皇殿內?”
“民女也不知道。從山上跌下後,民女醒來後便已在那裡。”我不急不徐德回答。
“山上?你可知,景山乃皇家御苑,豈是你說去就去得了的?”逼人的壓迫感慢慢襲來,他低沉的話語中帶着濃濃的嘲諷。
我不語,只是將頭垂得更低。對這次的談話我是真的無力,我甚至不知要用什麼藉口來解釋。
多說只是多錯而已,而過多地錯,也許卻會加註於胤禎身上。
再次的沉默,沙沙的紙聲瀰漫在大殿之上。
長久的跪地,肚子卻有些悶悶的疼,我不斷的深呼吸,以減少壓迫感。恍惚間,好似有什麼輕微的聲音響起,我以爲是幻覺,沒有在意。
“你擡起頭來!”壓得更低的聲音傳來,好似冰凍的湖底傳出迴音。
手掌緊緊地攥緊羊毛,我躊躇着,然而有些事,終要面對。
迎着他的話音,我一點點的擡頭,揚起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直視面前的人,騰飛的耀眼祥龍一閃而過。我看着他眼中乍起的震驚,看着他眼中的不敢置信,看着他眼中複雜的種種,看着他眼底化爲一池死水!
“你……”停頓的話音,遲遲沒有下文,他死死的盯着我,連手中的毛筆戳在桌上都無所覺。
直到,他的視線注視到我附在肚子上的手,臉色默然一變,‘嚯’的站起了身,胳膊揮動的瞬間,案上的筆硯奏摺瞬間散落,碰撞聲在空寂的殿內格外明顯。
“皇上?”殿門外,高無庸小心的試探着。
“滾下去!”一杆毛筆瞬間打在門框上,飛落的墨滴灑在白色的羊毛地毯上,似是白雪中綻放的一朵凝固的寒梅。
“你是誰?”腳步聲響起,下顎瞬間被粗魯的擡起,一絲疼痛蔓延。
“民女說是誰,皇上都信嗎?”我嘆息,不願看他眼底的深沉,緩緩地閉上眼睛,斂取眼中的情緒。
“那要看你說的是誰!”僵硬的手猛地施力,引起更多地疼痛,我不禁輕呼出聲。
擡眸的瞬間,眼中甚至帶着一絲淺淺的怨,輕顫的脣角幾不成聲。
如果不是他,我和胤禎不會有五年的分離,如果不是他……
一時間,腦中不斷閃現分別時的痛徹心肺,那種被無盡絕望吞噬的感覺,漸漸籠罩着自己。
不恨,不代表不怨!
“皇上,民女姓夏,”我微停,脣角嚐到一絲鹹鹹的苦澀,一字一頓道:“疊字‘盈’!”
雍正瞬時甩手,猛地轉身背對着我。
我一手撐着地面,小心的環着自己的肚子,看着他極力控制的背影,抿緊了脣。
“皇上,怡親王殿外求見!”高無庸的聲音再次傳來,我與雍正瞬時一震,出其不意的對視一秒。
他的眼底太過複雜,我甚至來不及探清,他便已轉身坐回龍椅上,垂眸想着什麼。
我咬着脣,目光不自覺地跟着他走,輕掃得視線卻瞬時落在他置於御案上的左手,掀起的衣袖露出了他的手腕。那裡,古樸的佛珠翻着盈亮的光。然而,這卻不是我震驚的主要原因,而是,那佛珠上或站、或坐、或臥的雙面刻佛。
那年除夕過後,他曾來找過我,要走了那串佛珠。
那時的佛珠,只是普通的泛着烏黑的佛珠,沒有絲毫的亮光。
掌心的疼痛慢慢襲來,脣角僵硬的抿成了直線,我緊緊地盯着他,膝蓋處泛着陣陣的痠麻。
相見,有時不如不見!
“你下去吧,偏殿你知道怎麼走吧!”彷彿過了一個世紀般,他揮手,眼也未擡。
那一刻,說不清心底是什麼感覺,似是鬆了一口氣,卻又似長嘆一聲。
我緩緩起身,拖着沉重的身體,朝着南面的暗門走去,那裡有一道門,通往偏殿。
“他便是那個人嗎?”開門的瞬間,低沉壓抑的聲音若有似無的飄來,我回頭,他卻仍是剛纔的姿勢,只是,頭,垂得更低。
抿緊脣,我邁步離開。
步出偏殿的時候,卻正巧瞥到一抹深色的衣?Q消失在正殿的門口,徐徐關閉的殿門隔絕了我的視線。
望着漸閉的門縫中,那微駝卻極力挺直的背影,脣邊不禁浮起一抹淺淺的笑容,悠然轉身。
“夫人——”
“我知道回去的路。”看着高無庸急忙跑來的身影,我略一點頭,“高總管您也去忙吧,我自己出宮。”
高無庸惴惴的瞥了眼正殿的方向,又看了看我堅定地神色,猶豫不決。
我轉頭,迎着滿天的飛雪,一步步踏離這裡。
只是這麼一會兒的時間,銀裝早已覆蓋了紫禁城的每個角落。
紅牆白瓦,好似籠罩在朦朧的煙霧之中,如此和諧,如此蕭肅,如此蒼涼。
由於身子重,我走得極其小心,生怕腳下不穩,只得盯着地面猛看。
陣陣梅花的香味伴着飛雪,撲鼻而來,清香沁涼,驟然驅走了心底的那一絲壓抑,不禁笑彎了脣。
“啊——”
肩上一痛,我穩住身子,猛地擡頭看去。
“怎麼走路的,你沒——”狠戾的話語頓時卡在喉間,他看着我,一臉的迷惑,如黑耀石般的眸子彷彿要看進我的眼底。
我怔愣在原地,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沉穩卻顯陰沉的男人。
昔日清俊的面容早已變爲此刻的棱角分明,然而,俊美依舊,卻多了一分隱忍的狠決。
多少年未曾相見,我甚至以爲,這一世再也不會相見。
望着熟悉的面容,我忽地笑了起來,然而,眼眶卻漸漸酸澀,不滿了氤氳的水氣。
他皺眉,嚴肅地抿緊了脣,直直的看着我,而後,望向我的小腹,深沉的眼中瞬時染上了一抹深沉的怨憤,甩袖離去。
看着他一連串的動作,我卻笑得愈加燦爛,忽然,他猛地轉身,目光遲疑,“地滑,你仔細着腳下。”
話畢,絕然的轉身,疾步離去。
望着他漸走漸遠的身影,看着他白色的長袍在風雪中消了影蹤,眼眶卻再也止不住地涌出無盡的淚水。
“弘皙……”
凜冽清風拂過臉頰,風乾了淚水,只留下緊繃的乾澀。
“四哥,你快來看,這是哪個宮的女人,怎麼笑得哭了?”
清脆的話音拂過耳畔,我卻懶得擡眼。
“五弟別鬧了,我們趕緊回去吧。”另一個年少卻沉穩的聲音傳來。
四哥?
四哥!
倏然擡眸,迎面的兩個青澀少年頓時一怔,齊齊地側目看我。
“你是哪個宮的,怎麼穿得這麼……素淨!”那個笑得悠閒的少年指着我的衣袍問道,或許他想說的是,怎麼這麼陳舊。
是啊,這是我當年最喜歡的衣服,到現在,已經有多少年了?!
瞧着他們身上的錦衣華服,我輕輕擦去臉上的溼濡。
這個就是弘晝吧,那麼,另一個便是弘曆了!
我側頭,正巧迎上他審視的目光。
“你不是宮裡的人!”沉穩的話音出口,自有一股破人的壓力,小小年紀,便是這般從容穩重。
“四阿哥說的極是。”我微福身。
“那你爲何在皇宮中,又爲何……爲何哭泣?你難道不知道這是忌諱嗎?”他微凝眉,沉沉的看着我,斟酌着用句。
年少的臉龐,飛揚的眉梢,卻有着內斂的眼眸。
“擾了兩位阿哥的興致,民女這就告退。”不想再說,我退身離開。
“等一下,你還沒有回答我呢!”
“四哥,你到底還回不回去啊?”弘晝在一旁催促着。
“五弟你先去等我,我速速就來。”弘曆說完,弘晝便撇嘴離開了,臨了,還不耐煩地催促了兩句。
“四阿哥,民女今日受皇上召見,所以特來進宮!”看着面前略比我高的少年,我傾笑着回答,腦中卻想着幾年後,他俯看天下的樣子。
“皇阿瑪召見你?”他疑惑,眉頭緊緊蹙起,那神情像極了四爺當年。
“民女一直在景山伺候十四爺!”我解答他的疑惑,長久站立的腳下泛着陣陣冰涼,不禁挪動着步子。
胤禎還在等我!
“你在景山?那……”他小心的瞥了眼窩的肚子,眉頭皺得恨不得結在一起,嘴裡嘟囔着不可能。
“四阿哥,你要記住,天下間,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事。即使不可能,也要將他變爲可能!”最後,我深深地看着他,淺笑着離開。
回到景山的第二天,宮裡便派來了幾個宮人:兩個年長的嬤嬤,四哥粗活太監,以及一位太醫,常侍景山。
胤禎看着院中忙碌的那些人,臉上看不出神色,只是手下,緊緊地握住我的。
我側身,慢慢依偎在他的懷中。
雍正的用意爲何,我,不願去想;而胤禎,卻只是關切的照看着我的生活,一心等待着喜悅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