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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扇黑而厚重的門被艱難地推開,一個五歲左右的蒼白男孩踟躕着走了進來。誰都難相信這麼瘦小的孩子,竟然能推開如此沉重的門,更難理解的,是他爲什麼獨自走進這陰森漆黑的世界。

好在,漆黑的世界因爲孩子的到來變亮了一些,但亮得僅能模模糊糊地看見門內的佈局。前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似乎永無盡頭,走廊兩側,依稀是一些房間。孩子睜大雙眼,努力地看,卻怎麼也看不清房間裡的陳設,也看不見房間裡是否有人——他立刻肯定,房間裡不但有人,而且是令他心生恐懼的人,因爲他能看見怨毒的眼睛。

每個房間裡,都有這樣怨毒的眼睛。

他緩緩向前走着,雖然極不情願,彷彿只是爲了完成一個使命。怨毒的目光從不同的房間裡射出來,又跟隨着他,灼着他。他蒼白的小臉罩上了厚厚一層惶惑和驚懼。他認爲自己是無辜的,乖的,沒有惹任何人生氣。但爲什麼,那些目光,像去年春天,小區外綠化林裡的那隻大馬蜂,刺痛他幼嫩的肌膚和心。

更糟的是,同時,他聽到了一些古怪的聲響。好像是人說話的聲音,又好像是流水的聲音,還有丁丁當當的武俠片裡那種聲音。

他想到過停下腳步,甚至往回走,但一個聲音蓋過了其它混亂的響聲,溫柔卻堅定地告訴他:“聽話,繼續向前走,不要放棄,你是這一切的關鍵。”

也許,這就是他名字的由來吧。他知道,自己再次進入這陰暗的世界,一次比一次重要,一次比一次更接近真相。他真的是一切的關鍵。

於是,小關鍵的腳步仍在前行,儘管畏懼並沒有減少一分。他的眼前,更多模糊而令人生怖的影像從黑暗中閃過,他不敢去看它們,因爲他還想睡個好覺,何況,他更願意將眼光投向前方,那裡畢竟有一星光亮,介於慘白和淡黃間的顏色。

在黑暗中久處的人,對光明的嚮往格外強烈。關鍵甚至加快了腳步,不顧耳邊漸漸增響的各式各樣的聲音,低語聲,高喊聲,哀嘆聲,詛咒聲。

那星光亮遊移不定,又如此之小,根本無法照明,但至少提供了希望。

小關鍵想:這更像是一隻螢火蟲。

更多的光亮出現了。

他看見了那盞燈,從走廊的天花板上垂下來。燈罩的式樣,還是那樣模糊不清,但照亮在一張臺子上。臺子上,躺着一個人。

一襲長髮,從一側的臺緣垂下,無力地蕩着。臺子上是誰?是男是女?應該是女的,如果僅憑那頭長髮來判斷。她怎麼了?是睡着了嗎?她的眼睛好像緊閉着。她會不會是像奶奶那樣,睡着了就再不會醒過來?

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想看清楚臺上女子的面容,但即便有燈光直接照着,他還是無法看得真切。

一個念頭忽然冒上來,要不,我伸手摸一下,感覺一下,她到底有沒有醒着,會不會睜開眼睛。

蒼白的小手微顫着摸向那女子模糊的臉。

忽然,那女子睜開了雙眼,一雙她熟悉的眼睛,將他嚇得後退了一步。那目光,和剛纔黑暗中兩側房間裡那些目光一樣,怨毒而憤怒。

而他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自己手裡已經多出了一樣物事,那東西和這裡的一切一樣模糊不清,他舉起手,只看到那物事和燈光交錯時發出的一道閃亮。

“停!停!終止實驗!”任教授厲聲吩咐着,兩名研究生和一名實驗員七手八腳地將連在關鍵頭部和身上的各種電極和導聯線拆下,黃詩怡用紙巾擦去關鍵頭臉上的汗水,又將兩隻飽滿的酒精棉球壓在他兩側太陽穴上。

今天第一次參與實驗的研究生方萍笑着說:“小黃,咱們這樣‘摧殘’小關鍵,你心疼不?”

實驗員打趣說:“越厲害的‘摧殘’,小黃越能下得了手,你看那兩隻大酒精球,多衝啊!”

黃詩怡臉色嚴峻,叫了兩聲“關鍵”,又對同事說:“不衝不行,你們看見了,他今天的反應,比前幾次更劇烈……我更擔心他哮喘會發起來,所以要快點兒把他給叫醒,不擇手段。”

說話間,關鍵終於睜開了眼,黃詩怡立刻伸手到白大衣口袋裡,掏出噴劑,遞到關鍵眼前:“需要嗎?”

關鍵搖了搖頭。

任教授也鬆了一口氣,說:“小關,辛苦你了,說實話,我還真有些擔心……”

關鍵笑了笑,略顯蒼白的臉上已經恢復了些平日開朗的神氣。“放心吧,都只是些幻象,對不對?我其實已經習慣了……這話聽上去有些無奈,不過是真的。”

黃詩怡終於露出了笑臉,柔美的臉龐在關鍵的眼裡閃亮。她笑着說:“這個小關鍵,就是在任教授面前最會說話,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總像個小呆子。”

任教授也笑了:“誰讓小關鍵從小就和我是好朋友,認識你還不到三年吧?”

方萍又看了一眼這個“小關鍵”。濃密的黑髮,眉毛和眼睛都黑黑濃濃的。此刻他從實驗牀上站起身,高長身材,肩背寬寬的——據說他是江醫游泳隊的“老”隊員了——只有一張仍帶了些稚氣的清秀面容,和“小”字略略沾邊。關於關鍵和黃詩怡這兩個醫學生的軼事,她已經聽說不少:女孩子都喜歡關鍵,據說和關鍵同級的江醫女生裡風傳着套用林燕妮名句“一見楊過誤終生”而成的“一見關鍵誤終考”;而黃詩怡因爲美貌和溫婉,早在大一就被同班男生評爲“我們的非野蠻女友”,這個幾乎是終極榮譽的稱號還遠沒有體現她的全部內涵:她對文學和藝術的愛好及修養使她更爲卓爾不羣。兩人雖然同在江京第二醫科大學,甚至同級,卻相識相戀在任教授的實驗室——黃詩怡上大學後就一直在任教授的實驗室勤工儉學,做實驗助理,和關鍵這個實驗對象日久生情。

關鍵是個無比特殊的人,一個有異能的大孩子。

他能看見“它們”。

“任教授怎麼說?”

天已經擦黑,黃詩怡送關鍵到中西醫藥綜合研究所的後門,後門離江醫更近。

“他覺得很奇怪,”關鍵說,“爲什麼我最近纔出現那樣的感覺,‘它們’從小就跟着我,爲什麼最近纔有那些獨特的影像,到底在預示着什麼……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種像怪夢一樣的感覺究竟能預示什麼。你知道的,我小時候,他就給我做過實驗,當時我沒有看到過那黑黑的走廊,那些兇惡的眼睛……”

黃詩怡想想說:“你沒告訴他你最愛看驚悚恐怖類的小說,腦子裡古怪的東西本來就很多。何況,時過境遷嘛,你小的時候,任教授還在江醫的中醫生理教研室,現在,他調換工作到這個研究所,你也從小關鍵變成了……哦,我怎麼忘了,你還是小關鍵。”

關鍵掐了掐女友的鼻子:“還有,爲什麼那些影像一直那麼模糊,爲什麼最近又多出了一張臺子,還有逐漸清晰的那個女人……”

“你看清了,是個女人?”

“很長的頭髮……”

“別忘了,現在的男孩很中性。”

“那倒是,不過,那頭髮很長,”關鍵用手輕撫黃詩怡如綢的長髮,“大概有你的頭髮這麼長。”

不知爲什麼,關鍵說這話時,戰慄了一下,本是隨口而出的一句話,卻讓他的覺得深深的不安,撫摸黃詩怡長髮的手也哆嗦了一下,如遇電擊般掣了回去。

“瞧你多會說話。”黃詩怡也感覺到了,輕輕拍了一下關鍵那隻手。

爲了消融自己一句話帶來的尷尬,關鍵隨手一指不遠處的牆角:“那是什麼?怎麼在冒煙?”

那是一個看上去鐵築的小臺子,不過兩尺高,檯面弧形凹下,更像只大碗。

兩人走上前,“碗”裡是幾片剛燒過的紙燼。四下除了他倆,再無人煙。

黃詩怡嘀咕着:“好像是個小小的祭臺,是有些古怪。”

“應該說是太古怪了。你還要在研究所呆多久?跟我回去吧。現在……我們宿舍裡說不定沒有人。”

“色狼用心。你開什麼玩笑!現在才兩點半,你明知道我今天的班要上到七點

“色狼用心。你開什麼玩笑!現在才兩點半,你明知道我今天的班要上到七點,然後直接去二附院,開始夜班,還有兩份病史沒寫呢……你也應該是夜班吧?”兩人目前都在江醫的附屬醫院實習。

“是啊,爲了今天的實驗,我也排的是夜班。不過,當中要開溜個半小時左右。”

“和那位諸葛小姐約會?不怕我‘吃乙酸’?”“吃乙酸”是兩人之間對“吃醋”的特殊稱謂。

關鍵笑了:“你能肯定,是個女人?”

“好了,傻瓜都知道,叫‘諸葛勝男’的,百分之一百二都是女的。其實‘諸葛’並不可怕,只要不是‘歐陽’就好。”黃詩怡半帶調笑,半帶試探地看着關鍵。

“歐陽”是指歐陽姍,是關鍵的青梅竹馬。

想到歐陽姍,不知爲什麼,關鍵有些心驚——他突然想起高中時,歐陽姍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他之所以能看見“它們”,是因爲他能看見“鬼”,就像美國電影《第六感》裡那個小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