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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蘭下班回家,在樓道門口看見了徘徊中的關鍵,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眼淚先落了下來。

這個男孩每次出現在她面前,身邊都會有位清麗的女孩,一位相伴了她二十二年、曾給她生活帶來過無限甜蜜的女孩。她還清晰地記得黃詩怡在她隆起的腹部裡,每一舉手投足,都讓她心跳怦然。多少次,丈夫黃冠雄的大手穩穩地貼在她的腹上,感受着胎中小詩怡的蠢蠢欲動。

小詩怡剛剛成人,青春年華,就突然去了。

丈夫也在五年前的一個夜裡,驟然去了。還背上了不光彩的名聲。

這些天,她不止一次問自己,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比自己承受着更多的精神痛苦。

“阿姨,那天一起告別詩詩後,我其實早該來看你……”和殷蘭最後一次見面是在黃詩怡的葬禮上。

“小鍵,你不用多解釋,阿姨知道,你這些天也過得不容易。上樓坐吧。”殷蘭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關鍵。

還是個帥氣男生,但頭髮需要理了,臉色有些蒼白,眼圈有些發黑,好像沒睡好覺。

他真的會是個變態殺手嗎?

實在看不出來。

她胡亂想着,手拿鑰匙好一番折騰,纔打開了家門。

這些天來,她害怕進這個家門,這裡有太多回憶,太多令她觸景生情的物品。

關鍵猶豫了一下,跟着殷蘭走進這小套他曾做客多次的單元。

“小鍵,你到這兒來,不會只是來看我的吧。”殷蘭往電熱水瓶里加了些冷水,準備給關鍵泡些熱飲。

關鍵發現,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不是,我想……”

忽然,殷蘭頹然倒地,痛哭失聲。

她再也控制不住。關鍵的到來,對她的刺激太大。

她曾哭過不知多少次,今天第一次有人傾聽。

“你告訴我,爲什麼詩詩走的時候,你不在她身邊!可憐的詩詩,她究竟招惹了誰?你說,是不是我,是不是我是個災星,爲什麼我的家人都永遠離開了我!”殷蘭大聲哭訴着,她需要很多安慰。

關鍵一時慌了手腳,扶住殷蘭,眼淚也落了下來,哽咽說:“阿姨,對不起,我也很後悔那天不在詩詩的身邊,要是我在她身邊的話,可能不會發生這件事。對不起……您可千萬不要陷在對自己的責備裡。這世上,哪有什麼災星!”

“你爲什麼要來?你難道真的不知道,見到你,我會立刻想到詩詩,想到千萬個‘如果’,如果你真的和詩詩形影不離,如果詩詩還沒有走,如果詩詩她爸爸也沒有走,如果能回到十年前……”

“阿姨,您罵我吧,狠狠地罵我一頓好了。我幾乎每天都在心裡埋怨自己。我甚至埋怨過命運,埋怨過不管哪路主宰我們命運的上帝,可是,哭過恨過之後想起來,我現在能做的、能告慰詩詩的事兒,就是找到兇手。叔叔和詩詩的死,都是無頭懸案,兩者之間說不定有關聯。”關鍵抹去眼淚,艱難地說出了自己的大膽假設。

殷蘭鎮靜了下來,陷入沉思中。

不知過了多久,殷蘭忽然說:“我想,有許多事,詩詩從來沒有告訴過你。”

關鍵點點頭:“我知道。她從沒有提起過黃叔叔的事。我也是最近從別人那裡聽說,黃叔叔去世,和五年前一次大案有關。而且,他和現在的我一樣,是警方的嫌疑人。”

殷蘭由關鍵扶着,在沙發上坐下,微閉雙眼,彷彿又回到了五年前那段撕心裂肺的日子。

“詩詩和我,都不相信你黃叔叔會監守自盜……現在想起來,當時詩詩似乎說過,有朝一日,她一定要替爸爸洗清這個冤屈。”

關鍵心中一凜,也許詩詩的“秘密”,正是對父親死因真相的調查。

也許她的慘死,和她對父親死因真相的調查有關。或者說,她已經接近真相。

如果真是這樣,殺害詩詩的兇手正是陶瓷藝術品劫殺案的兇手。

兇手仍在我們身邊。

詩詩啊詩詩,你若是真的在查藝術品劫殺案,爲什麼不告訴我?

褚文光又是怎麼卷在其中的?

殷蘭見關鍵怔怔地一言不發,更對自己剛纔的失態感到愧疚,輕聲喚道:“小鍵,你……你怎麼了?”

關鍵回過神來:“阿姨,能不能讓我翻翻看看詩詩的遺物,比如日記筆記什麼的。”

“當然可以,不過,詩詩從來沒有記日記的習慣,她的所有筆記本,我都交給公安局了,他們也在找線索。前兩天,來了一個市公安局的年輕人,他甚至問我要走了詩詩的電腦。”

關鍵站起身,走到黃詩怡的房間門口,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走入。

黃詩怡血泊中的屍體在眼前一閃,關鍵本能地閉上眼。

他很多次走進過這間屋子,閉着眼也知道,一張書桌,一個書架,一個不大的衣櫃。除了牆上有幾幅黃詩怡自己畫的素描和漫畫,沒有太多花哨的佈置,黃詩怡是個有藝術氣質、又勤儉的女孩。

此刻她靜靜地坐在寫字檯前,長髮如瀑。

周圍的一切,也和諧靜謐。

她在看什麼,如此專注?

他走上前,桌上纖塵不染,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他默默地站了許久,外面天色已經暗下來,屋內沒有開燈,這時他才發現了兩星淡淡的光。

黃詩怡的鬢邊,伏着兩隻小小的螢火蟲,在黑暗中閃着幽光。

他伸手想去取下其中的一隻小蟲,兩點光卻同時消失,反驚擾了沉靜中的黃詩怡。

她驀然轉過頭,關鍵“啊”地驚叫出聲,一口氣吊在喉間。

她的臉,已經沒有了五官。

只有鮮血肆流。

“小鍵,你怎麼了!”身後忽然傳來了殷蘭的聲音。“這麼黑燈瞎火的,怎麼也不打開燈?”

屋裡的電燈被打開了。

關鍵揉了揉眼睛,轉身問:“阿姨,請問詩詩通常在哪兒放首飾?我能看看嗎?”

殷蘭指着牆角的那個小衣櫃:“她也沒多少首飾,都在那衣櫃最上面的抽屜裡。”

關鍵拉開抽屜,翻找了一陣,取出一個小小的首飾盒。

裡面並排放着一對耳丁。

一對螢火蟲耳丁。關上燈,耳丁上的玻璃螢火蟲閃着淡淡的熒光。

關鍵依稀記得黃詩怡提起過,她曾在江京曼園小商品街買到過一對夜裡會發光的耳丁。他對女孩子飾品的興趣小於零,這話從他耳邊如風擦過。現在才知道,這會發光的耳丁,竟是螢火蟲的形狀。

螢火蟲當然無辜,但它爲什麼會出現在黃詩怡和褚文光死亡的現場?爲什麼會出現在他的惡夢中?

難道這也是巧合?詩詩爲什麼突然對螢火蟲產生了興趣?

他取出那一對耳丁,發現下面還有一張小小的產品標籤。詩詩真夠仔細,連這麼個小小的標籤還留着。標籤上,有幾個數字,想必是貨號。

他繼續遊目小屋,在書架前停了片刻。先是一張自己給黃詩怡畫的漫畫像,那畫像在一隻絳色的鏡框裡,畫上的詩詩深情地望着他。斯人已逝,他的鼻子一酸,退出了小屋。

“阿姨,詩詩的一件首飾,能不能讓我拿去,做個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