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關鍵上樓後,直接跑出了美術展覽館。好像還有一名研究員沒有見。其實,見不見又有多少關係?雖然一切都還沒有正式開始,他已經在考慮怎麼退出這所謂的“調查小組”。如果一進那條走廊就會被疼痛擊倒,他怎麼可能通過這條“秘道”去四號展廳接受實驗?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疼痛,無論是心理上的,還是肉體上的。

那雙眼睛又隱隱浮了上來。

我爲什麼會看見詩詩的眼睛?那一定是她被殘害時的眼神。我爲什麼會有一種似曾相識感?她以前從來沒有過那麼憤怒和絕望的目光,即便在兩人鬧彆扭的時候。

爲什麼那雙眼睛又出現了?我不需要。

關鍵忽然覺得脊樑陣陣發寒,環顧四周,是週末喧囂的街道。

他的額上汗水未乾,頭還有些昏沉沉的,人覺得很虛弱,便在美術展覽館門口的小超市裡買了一瓶礦泉水。在門口結賬的時候,一個熟悉的人影在街對面一晃而過。

那不僅是個他熟悉的人,更是個他這些天來朝思暮想的人。

是黃詩怡!

他相信他的雙眼。那烏黑的長髮,清瘦的身材,雪白的長袖棉布連衣長裙外短小的米色馬甲,正是被害那天黃詩怡的裝束。

這不可能是真的!

關鍵顧不上拿那瓶礦泉水,衝出了店門,遠遠看見黃詩怡的身影轉過了街角。那身影是真切的,不能讓她就這麼在眼前消失!

他大叫了聲“詩詩”,在汽車喇叭的暴怒轟鳴中飛跑過街。但趕到那個街角的時候,已看不見那個讓他爲之瘋狂的背影。

他又向前飛跑了一陣,停下腳步。不對,如果按剛纔奔跑的速度,如果黃詩怡是在勻速行走,他應該早就追上了。

關鍵四下張望,還是沒有黃詩怡的身影。他又往回跑了一段,衝進了一家時裝店,又進了一家美髮廳,一個規模更大的超市,但黃詩怡都不在其中。

因爲跑得急,又沒喝上水,今天又和往常一樣略過了早飯,關鍵此刻覺得頭更暈了,真想就地一坐。

眼角中看見一座天主教堂“聖母堂”,他心頭一動:那裡還沒有找過。

他快步走了進去。教堂裡光線暗淡,但他還是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在教堂左側聖母瑪麗亞的塑像下肅立。那人大概聽見有急促的腳步聲,猛然回首,倒讓關鍵一驚。

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修女,臉上溝壑縱橫,一隻高聳的鷹鉤鼻,使得原本就深陷的雙眼顯得更陰沉。她走上前,端詳了關鍵幾眼,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也不說話,徑直走出門去。

禮拜堂裡只剩下關鍵一個人。一排排長長的木椅上空空蕩蕩。

淌了許久的虛汗在陰陰的禮拜堂裡頓時消散。

關鍵又是一陣頭暈目眩,他需要一杯水,或者一塊點心。至少,現在可以坐着休息一下。

他微閉雙目,養了一會兒精神。這裡只有他一個人,他可以靜靜地思考。可是他越想,越覺得進退維谷。不知怎麼,他隱隱覺得,如果不參加山下雄治的小組,可能會是一個損失,一個失去真相的損失;而參加了調查,可能會後悔,後悔不該知道真相。

四下裡寂靜無聲,這時他感覺禮拜堂裡似乎不止他一個人。

睜開眼,他看見教堂的最前排,低頭坐着那個他一直在追逐的身影,長髮如瀑,安詳地披在肩頭。

詩詩!

“詩詩!”他嘴裡喃喃地念着這個名字。

這絕不是白日夢或幻覺,前面的背影是如此真實而立體。

但他沒有大聲地叫出那個牽他魂的名字,還是生怕這一切只是個白日夢或幻覺,他的大喊大叫會攪碎這個夢境。

這時,他忽然想起一個小時前看到過的那篇歐陽姍的大作《江京十大鬼地排行榜》。江京市天主教堂,排名第七。

但即便是黃詩怡的鬼魂,思念入骨的關鍵也急於一見。

緩緩地、輕輕地,他走到黃詩怡的身後,猶豫着是否要去拍她的肩膀。

她轉身後,我將看到什麼?

因爲劇痛而扭曲的臉?憤怒而絕望的眼神?鮮血覆蓋的胸膛?

“你爲什麼要這樣做?”她會不會這樣問我?

你爲什麼要殺我?

關鍵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他不願面對這樣的後果。

逃避是不是唯一不受傷害的辦法?

對傷害,只有征服;對迷惘和困惑,只有試着瞭解。

試着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黃詩怡驀然回首。

關鍵“啊”的叫出了聲。

這是一個和黃詩怡並不相像的少女。她皮膚更白一些,嘴更小巧一些,眼睛更細長些,但是,天哪,那眼神,爲什麼唯有那眼神,帶着憤怒、驚訝、甚至有些恐懼的眼神,和黃詩怡被殺那晚他看見的眼神如此相似。正是這眼神,讓關鍵感覺她的輪廓融在光線黯淡的禮拜堂裡,有些陰沉。

也許是看到關鍵受了驚嚇的樣子,少女的眼神緩和了,仍帶着警惕,緊緊盯着他。

關鍵這才又開竅了些:這少女剛纔正默默地禱告,專心虔誠,被我這個素不相識的人猛地一拍肩膀,她的憤怒和難以置信的神情再自然不過了——她沒有大叫出聲,或者大聲怒斥他,就已經算是很剋制有禮了。

“對不起,真是非常對不起,打攪你了,我……我認錯了人……你不要害怕,我一點不好的意思都沒有。”關鍵手忙腳亂地解釋着,手不停地左右搖表示否定,腳不停地前後蹭着,隨時準備逃跑。

那少女見關鍵如此狼狽,眼神裡的怨懟幾乎完全退去了,甚至露出了笑意。關鍵又愣住了,爲什麼她不怒的時候,眼神也那麼像黃詩怡呢?

(先入爲主,一定是先入爲主。)

“真的是認錯人嗎?我想,你說不定是把我當成你的女朋友了,對嗎?你和你的女朋友之間,也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對嗎?”說到“女朋友”的時候,少女的眼簾微微垂下,隨即又撩起,盯着關鍵。

“你……你怎麼知道?”關鍵隨即覺得這個問題太傻。同時猜測少女一定不是江京本地人。

果然,少女淡淡地說:“其實很簡單啊,你剛纔把手很輕很輕地放在我肩膀上,如果你只是和尋常的朋友打招呼,絕不會這麼……這麼溫情的;而既然是戀人,爲什麼沒有一起進來?——我進門的時候你就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而且你在我身後猶豫了很久,顯然不確定是否要打攪我,正常情況下,對自己的女友,你不會這麼猶豫,要不就會等她禱告好以後,或者會早早就打斷她,只有你們之間出現了一些特殊的情況,你纔會比較反常。”

和關鍵想得一模一樣。

和詩詩在一起的時候,不知多少次有這樣的靈犀相通。斯人已去,只留下我垂悼。

“你怎麼了?沒事兒吧?”少女看出了關鍵的失神,輕聲問道。

“沒……沒事兒……你說得很對,很佩服。”關鍵隨口說着,神情又恢復淡漠。

少女臉上拂過一絲微笑,淡得幾乎透明:“看來我沒有白看那麼多的柯南,還好沒有丟人現眼。”

關鍵心頭一動:“你也喜歡柯南?”

“豈止喜歡,簡直是着迷呢……”少女正想接着說下去,忽然擡腕看了看手錶,像是想起了什麼,“我得走了,再見。”

關鍵又連聲說了幾句“對不起”。少女正快步往外走,忽然轉過身說:“如果你思念什麼人,如果你有好多的心事、困惑、悔恨,可以在這裡靜靜坐一下,或許,有幫助呢。這是我的經驗。”

在教堂裡不知又坐了多久,關鍵覺得心境平和了許多。唯一有些遺憾的,是他還沒有拿定主意,是否要推掉山下雄治的邀請。藉口有很多,醫院實習繁忙、畢業設計已經開始、考試和畢業設計相加,等等,但一聽就是藉口,對山下雄治來說是藉口,對自己的心,更是藉口。

他身體上覺得輕鬆了許多,大步走出教堂,走在一地陽光的街上,腦中卻還在努力地思考,以至於險些和對面走來的人撞在了一起。

“真巧,又是你!”是真巧,正是剛纔教堂裡見到的那個少女,此刻,在陽光下,柔和的長髮,柔和的臉龐,柔和的笑容。

關鍵禮貌性地笑了笑,禮貌性地說了聲:“是,真巧。”低頭繼續走。

“看來,非找你幫忙不可了!我要去江京大學,請問,從這裡走,怎麼樣最高效,又經濟實惠?”少女在身後問道。

關鍵心頭又是一動:“江大的校園可大了,你要去哪個學院哪個宿舍?”

“外教公寓。”

“我就在江大邊上的江醫讀書,外教公寓離江醫不遠,正好我要回學校,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給你領路。坐公交,短短一站路,即便走過去也磨不穿鞋底的。”

少女笑了笑,頷首表示謝意:“先生太客氣了,你給我領路,需要你不介意纔好。”

關鍵覺得她這“先生”的稱呼實在彆扭,忙說:“我叫關鍵,就是一個學生而已……我看上去這麼像‘先生’嗎?”

少女跟着關鍵走向汽車站,想了想後答道:“只是覺得你比較嚴肅,比較沉悶,當然……不是‘電車男’那種類型的沉悶,怎麼說呢?可以說,你比較憂鬱,而且好像不是裝出來的。”

關鍵沒有說什麼,索性繼續保持嚴肅和沉悶——他不會爲一個陌生人的評語而改變自己,即便這位陌生人是個清麗到了極致的少女,會讓每個男孩動心。

你不可能知道我的感受。

沒有人知道,我有多煩悶。

保持沉默,我才能仔細想那些生與死的問題。

“好吧,你說的不錯。”關鍵應了一聲,又沒了話。

(明天,究竟要不要去調查小組報到?)

“當然,也許你只是生活中遇到了暫時的不順心。記得我有一陣也是這樣,是我父親剛去世的時候……”

“啊?哦……真是的。”關鍵不知該說什麼,同情心自然而然地讓他對這位陌生少女的態度稍稍放輕鬆了一些。

“還好,其實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我當時不大不小的年齡,知道失去了很愛我的爸爸,哭得昏天黑地;哭了好多天以後,心情平靜下來,人就變得很沉默,想很多的心事:爲什麼是我,爲什麼偏偏是我的爸爸離開人世?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是不是媽媽做錯了什麼?別人會怎麼看我?可憐我?在我面前有優越感……都是些很幼稚的想法,肯定和你現在所想的差很多。”少女敘述的聲音語調也很別緻,不急不緩,但當年曾濃烈的悲情以及現在仍縈繞着的淡淡憂傷,還是從平靜的話語中滲了出來。

這反而讓關鍵更沉默了。

是不是我殺的詩詩?當然不是!這纔是真正幼稚的想法。我是深愛詩詩的,我之所以不信任自己的感覺,完全是因爲我過於渴望知道一個答案,想知道是誰如此殘忍,在沒有任何線索的情況下,就和警方一樣,把目標對準了最容易懷疑的對象——我自己。

可如果查到最後的結果,兇手還是我呢?

下車,給少女指路。這一切都完成後,關鍵在校門口的小餐廳裡胡亂吃了點麪條,又坐車來到了萬國墓園。

週六的墓園,人比平常多。但關鍵並不計較。他只要站在黃詩怡的墓前,天地間就只有他,和一抔土下的黃詩怡,默默地交流。

如果我真有那些人所說的異能,爲什麼,到這裡來了無數次,還是無法和相隔幾尺的詩詩對話?

或許,荒唐的理論反而成立?詩詩的靈魂真的在她遇害之地,江醫的舊解剖樓?

不知爲什麼,耳中似乎還在盤旋着陌生少女不久前的那些話:爲什麼是我?爲什麼偏偏是我最愛的人離開人世?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明天,究竟要不要到研究所報到?

應該和調查小組疏遠的理由其實也很豐富:荒唐的理論,在法律臨界點的手段,神神秘秘的幾個人,他們真的指望我能幫他們破案?還是別有用心?

但不管怎樣,這的確是個機會,即便談不上什麼絕佳的機會。

詩詩,你說是嗎?

關鍵雖然一直自認爲是個有主見的人,但和黃詩怡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數時候總是讓她做主。現在,必須要他做主了,他卻迷惑了,迷惑到了惱恨自己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的問題,還是對真相的一種矛盾心情,他覺得自己幾乎是毫無理由地懼怕真相,近乎頑固地將自己列爲嫌疑人。

是不是因爲他對自己最瞭解?

所以逃避。我真的是個很善於逃避的人呢。

詩詩,你會告訴我嗎?究竟是誰殘害了你?即便真相可能讓人無法接受。即便一切可能只是無心的錯誤。即便真相可能讓我不敢審視自己。

但所有作惡者,難道不是都應該承擔一切後果嗎?

可是,如果真是我呢?我承擔得起這一切後果嗎?

詩詩,告訴我,能不能就這樣直接告訴我,是誰?

哪怕是我!

這時,那雙熟悉的眼睛又出現了。

詩詩的雙眼。

瀕死時的眼神,驚恐和憤怒,難以置信世上會有如此殘忍的衣冠禽獸。

淚水模糊了關鍵的視線,但詩詩的那雙眼睛依然清晰。

他在這一刻終於明白:詩詩在生命消失的那一刻起,就希望我能從她的目光中,看到兇手的原形。

哪怕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