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你的臉,
因此,全世界將永遠找不到你!
每次面對這不一樣的時候,
環顧四周,
原來還有一個你身後的面具!
—歌劇《化妝舞會》選段
星籟學院最高的23層大樓的天台上,一個長髮女孩坐在欄杆上。她似乎是百無聊賴地搖晃着自己的長腿,眼睛望着頭頂湛藍的天空,卻沒有焦距。
“聽說渡井英的手因爲搶救及時,而得以控制住病情,只要過半年便可以恢復了!”
“還好沒有太嚴重的傷害,報紙上說他本人現在已經出院了,那個大壞蛋也進調查科了!那個傢伙不會有什麼神經分裂症之類的問題吧!”
“報紙上說得非常誇張,人氣比偶像明星還要登峰造極的渡井英,竟然會自殘自己的手臂,就是爲了救……喂!你幹嘛踹我啊!”
洛桑越說越激昂,但是說到這裡的時候,忽然被小卉狠狠地踹了下,立刻識相地閉嘴了。
微風吹拂着我的髮梢,我依靠在星弦學院的天台上,蔚藍色的天空映襯着我慘白的臉,遠處紅瓦白牆的教學樓似乎也沉浸在悲傷的霧氣中。
“報紙上說他可以正常生活,只是暫時不能用右手拉提琴,但是複賽還是可以來做評委的不是嗎?”小卉挑了挑眉頭,有些勉強地安慰着我,和洛桑交換了下眼神,拍了拍我的肩膀。
“對啊對啊!”
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的洛桑,趕緊挽住我倚靠在鏽跡斑斑欄杆上的手臂,“你怎麼說名義上也是他的妹妹,他會救你也是應該的嘛!小葵……你不要太有負罪感啊……啊!你幹嘛又踢我!”
小卉狠狠地白了洛桑一眼,“那個司元棋呢,他好像也好幾天沒有來學校了,這件事情發生得太讓人意外……小葵,你不要把責任全推在自己身上……”
“我去醫院看他,他什麼話也不對我說……”我單手託着下巴,舒展着纖長的手指。
我想起我寸步不移地呆在醫院的時候,渡井英扭頭看窗外鬱鬱蔥蔥的高大樹木,手上纏着繃帶,卻什麼話也不對我說。
他到底在想些什麼?我漫無焦距地看着眼前的景色發呆。
“半年不能從事長時間的音樂活動,”我輕聲說道,“他不說病情,沒有責怪我……只是讓我靜下心來準備複賽……”
“小葵……我想,渡井英一定是有些難以開口的事情,所以他纔不能面對你……”小卉摸了摸下巴,冷靜地替我分析着。
“難以開口的事情?”我嘴角微微抽搐,“他可以爲我冒着失去雙手的危險來救我,爲什麼會沒有勇氣說出‘難以開口的事情’?”
我直起腰板,失落地向前走。
“我真的不知道,我和渡井英是什麼關係……”我推開天台的門,想一個人找個地方冷靜一下,現在整個學校都是在談論渡井英的花癡女生,我滿腦子的混亂,即使是好友也沒有辦法幫我解決這些……
夕陽西下,金黃色的光線透過落地玻璃窗照射到寬敞的練琴房,我漫無目的地拉着零碎片段的曲子,思緒全無。直到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山頭,架子上的琴譜已經看不清了,我才從迷濛的狀態中回過神。
看來今天又沒有辦法專心練琴了……
我不禁嘆了口氣,拿起放在身旁一張做工精緻的信箋—
複賽……
我低頭看着精緻信封正面華麗的“仲夏夜之夢”五個字,心裡卻充滿着複雜的情緒……
這次的複賽和比賽形式很簡單:參賽曲目就是門德爾鬆《仲夏夜之夢》裡的所有曲目,給予每個選手半個月的練習時間。到了正式比賽的時候,大賽組委會就將從這三首中隨機抽取其中的一段作爲選手的參賽曲目進行演奏,並提供適當的伴奏技術支持。
比賽已經到了複賽階段,能夠最終到維也納參加決賽的名額卻依然只有兩個。而且競爭到最後,就愈加激烈,我和司元棋作爲進入到複賽最年輕的兩個選手,所要面對的壓力可見一斑。
現在距離複賽不到五天的時間了,但我的心裡卻總惦記着渡井英的傷勢,練習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眼看着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自己卻連一首曲子都沒有準備到位。
“如果你的心不屬於音樂,就沒有練習的必要了!這樣只會讓你的琴都感到羞恥!”
腦海中突然想起了渡井英曾經的苛責,讓我頓時有了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是啊!如果我不用心的話,連手中的提琴應該都會感到悲哀吧……
以前讓我一度反感至極的話,現在感覺卻是那麼懷念……
我拍了拍臉頰,試圖讓自己精神集中,隨後便再度拿起小提琴,試了幾下音,繼續練習下去。悠揚的琴聲再次滿溢在房間的四周。
如果是渡井英在場的話,他會對我現在琴技有什麼樣的評價呢?苛刻的?褒獎的?還是……
拉着拉着,我的腦中又閃現出了渡井英的形象,手指的力度又漸漸地開始鬆弛下來。
他的傷勢會不會有後遺症?不會因此而影響了他的演奏技能吧……
我的心又彷彿不受控制地忐忑不安起來,不知不覺地,手中的小提琴再次爆發出了不和諧的破音。
“你現在的程度就只有這些嗎?”
就在我意識到自己又走神的時候,熟悉的聲音竟然從門口傳了出來。
“渡井英!!”我猛地回頭,睜大了雙眼,不敢相信心裡掛念的人竟然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渡井英此刻正站在門口,右手依然纏着厚厚的繃帶,臉上依然沒有太大的表情起伏,但是眼神卻比以前要柔和許多。
“我不在的時候,你的琴技就退步到這程度了嗎?”他顯然對我剛纔的演奏十分不滿。
“當然不是!”我倔強地挺直了腰,然後將架子上樂譜往下翻了一頁,開始了全神貫注的演奏。
這一次,我再也沒有開小差,整首曲子一氣呵成,被我詮釋得酣暢淋漓。
而一旁的渡井英則一直在靜靜地聆聽着,眼中不時流露出激賞的神情。當一曲結束之後,一直坐在一旁的渡井英竟然鼓起了掌聲,眼裡充滿了肯定。
“這樣不是很好嗎?”渡井英顯然對我剛纔的演奏十分滿意。
“渡井英……”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是以前的渡井英,總是習慣在我演奏練習的時候對我提出這樣或是那樣的意見,然後命令我一遍又一遍地重來。可是現在……他竟然一點意見都沒有,而且還說“很好”?
“你……是安慰我嗎?”我放下手中的小提琴,不確定地試探着。在我以往的印象中,只要渡井英在我的身邊監督我練琴,我的精神就會處於一種高度集中的狀態,爲的就是不讓他有任何批評我的機會。
因爲我知道,音樂天才渡井英對演奏者是極其挑剔的。所以即便我每次都用上百分百的力量去演奏,也總是難免被他批評的“厄運”,從來沒有一次就獲得他肯定的記錄。可是這次,我竟然一次性地通過了?!
“是很好!沒有缺點!”渡井英堅定地點了下頭,臉上竟然浮現出了一絲微笑,“看來你這段時間確實進步了!”
“真的嗎?”渡井英的話讓我感到意外的欣喜,我衝動地上前搭住他的手臂,沒想到渡井英吃痛地悶哼了一聲,我這才意識到他身上的傷還沒有痊癒,竟然就這樣冒冒然地從醫院裡出來了。
他是特地來看我的嗎?一想到這,我的心頭升起了暖意,並一下子滿溢到整個胸腔,我的眼眶頓時溼潤了。
“你……不去醫院嗎?”
“不放心,來看一下你。但是現在放心了,複賽記得好好表現,我到時候會去現場看的。”依然是簡單明瞭的回答,依然是那張不擅長流露太多感情的熟悉臉龐,但是我心裡卻格外地清楚:他是在關心我。那個以前一直貶低我的渡井英,其實一直都在關心我。我早該知道的,那個把我從醫院裡帶出來的小男孩自始至終都在關心我。
不同的只是,他關心的方式發生了變化。
“謝謝……”
聽到他的回答,我眼淚再也忍不住了,頃刻間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一般往下掉,這是一顆顆充滿感激和幸福的眼淚啊。
“如果練習的時候不專心,你就試想我在你旁邊。這樣你應該不會再開小差了吧?”
“是!”我像一個好學生似的衝着渡井英深鞠一躬,“渡井英,你知道嗎?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其實你一直是在關心我的對不對?你還是那個把我從醫院接回來的小男孩,還是……”
我自顧自地說着,卻沒有發現渡井英此刻的眼神已經開始漸漸地黯淡下來,原本還浮現在臉上的溫柔也一下子全部消失了。
“好好練琴,不要總是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渡井英突然打斷了我的話,恢復了冷漠的語氣,說完之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琴房裡又只剩下還處在困惑狀態的我。
“剛纔我說錯什麼了嗎?”渡井英反常的舉動讓我覺得有些奇怪,不過這樣的念頭在我看到依然躺在桌子上的複賽邀請函之後就頓時煙消雲散了。
“嗯!原來他是要我先好好練琴啊!”
我如同恍然大悟一般,“那麼,開始啦!”
隨着我充滿元氣的一喊,練琴房裡再次傳出了延綿不斷的悠揚琴聲,夜幕升起,月光籠罩,連星星都陶醉在這動人的樂章中,閃閃地散發着璀璨的光芒……
“仲夏夜之夢”複賽現場
高高的舞臺上,四周所有的鎂光燈都集中到了我一個人的身上。我一身火紅的盛裝禮服站在舞臺的中央,拉動的琴弓撥動着我心中的那根弦。
《仲夏夜之夢》的序曲響起,我彷彿置身於一片大自然中,周圍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森林,妖精正圍着我打轉,花朵正向我綻放,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單純的快樂。
替我伴奏的是幾個吹木管的管絃師,此時的他們也似乎被我的這種快樂所感染,各自的臉上都呈現出孩童般的純真,和我一起融入在音樂帶來的自然清新中。
一切都是那麼的順利……
當最後一個旋律落下的時候,我聽到身後的雷鳴聲,我忽然有種錯覺。
眼前灰暗的光線中,彷彿此刻站在舞臺中央的,並不是十八歲的我,而是一個六歲的幼小女孩,我清晰地記着琴絃上每一個位置,在夢中無數次重新演奏着。
我感覺似乎有淡淡溫度的淚水從我眼眶中漸漸溢出,模糊着我的視線,我聞到空氣中穿梭着輕柔的香氣,放下小提琴,揉了揉眼睛,我看到寂靜無聲的會場上,一個英俊的少年,吃驚地站了起來。
他就像是十二年前一樣,那時候,一個精緻到令人着迷的小男孩,也在曲目結尾的時候,失神地站了起來。
渡井英現在驚歎的目光,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樣,帶着不可捉摸的光芒,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演奏完畢。”我輕聲地說道。
瞬間,偌大的預選賽宴會廳,被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包圍着,那些上了年齡的評委,不禁站了起來,臉上洋溢着喜悅和歡樂,那是剛纔的音樂帶給他們的滿足。
我驕傲地看着面前的渡井英,嘴角微微上揚,一個燦爛的微笑。陰霾的天際之間,那爽朗的笑容,不是傲慢,而是提琴帶給我無比的自信。
我轉身推開門,優雅地走下舞臺,頭也不回地從高大華麗的桃木門內,走了出去。
我腦海中回想着渡井英剛剛那個驚歎的目光,一股說不出的喜悅之情便油然而生了。
渡井英,你真的很有眼光。
那個被你從醫院裡撿回來的小女孩,她會有你意想不到的力量,她是閃亮的珍寶。
而她,就在今天,將向你坦誠珍藏在她心中多年的一個秘密……
偌大的複賽宴會廳內,此刻只有一些陌生的工作人員在匆忙地整理着文案,一些評委被記者包圍着,嘮嘮叨叨地說些長篇大論。
“渡井英!渡井英去哪裡了?!”我衝進嘉賓休息區,大聲問道。
現場的一個工作人員一臉茫然地看着我,“渡井英先生剛說要到外面走走,就從偏門離開的……喂喂!高凌葵!還有記者要訪問你呢……”
我腦海早已經空白一片,不顧對方所說的一切,衝向一扇正在搖晃着的偏門。
演奏廳外下着傾盆的大雨,我毫不猶豫地在狹長的走道里焦慮地奔跑着,我看到在不遠前方,幾個高大的保鏢護送着,一個身材挺拔俊朗的少年正緩緩走向門口,一輛黑色的轎車已經行駛到了大門前。
“渡井英!”
我覺得自己彷彿用全身的力氣呼喊出這個名字。
渡井英聽到身後的呼喚聲,下意識地轉過身來,我認真地看着他平靜而英俊的臉龐,那張有着貴族氣息的精緻面容。
他還是以一副不可一世的態度,表情平靜淡然地看着面前的我。
“我……我有話對你說!”我鼓足勇氣,走到他的面前。
“葵!有什麼話,等你參加完決賽再對我說吧。”此刻的渡井英又恢復了原來的那種語氣,他臉上又出現了那種讓我感到心涼的冷漠表情,彷彿輕易就能把人推到很遠的距離。
“我求你,留下來,聽我說完……”看到眼前這個彷彿又回到幾個月前狀態的渡井英。我不禁有些忐忑不安,渾身都在輕輕地顫抖着。
我不敢擡起頭看他的表情,不想看到他彷彿在面對一個可笑幼稚的傢伙的表情。我只能低着頭,輕聲的話語,顫抖地從我的口中冒了出來。
“拜託,拜託你聽我說完。”
“葵,我希望你明白今天是複賽的……”
“我喜歡你!”我大聲地衝着渡井英吶喊道,這是我第一次想這樣大膽地將自己的心意說出來。
“不……你喜歡的不是我……你只是一時高興過頭了……你現在還不清楚……”聽到我告白的渡井英全身一震,他忽然皺起了眉頭,一臉的嚴肅,隨後便語氣冰冷地迴應着我的告白。
“不!不是這樣的!我很清楚!”自己的第一次告白竟然是這個結果,我霎時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痛楚蔓延着全身。
不!不是這樣的!我不甘心!
我發泄似的大喊着,“我很清楚,你就像是王一樣高高在上,從小就是閃閃發亮的天才,而我什麼都不是……我知道,我和你差了很多很多……我也知道,青梅竹馬這個詞,根本就是對我的一種諷刺……”
不斷涌出的淚水,在臉上縱橫,似乎已經耗盡所有力量一般。
“我很清楚,我和你,從小一起長大,你教我彈琴,你把我當作你的妹妹一般地疼愛……我知道你不會喜歡上我……可是……可是我還是……”
我大聲地衝着渡井英委屈地喊着,“可是我還是,還是想試一試……我想,就算耗盡自己所有的力量……我也要拼了命地戰勝你……我只是想獲得一個可以和你一樣,有資格站在你身邊,得到你愛的機會……”
渡井英吃驚地看着我,似乎難以想象這些話語是從我的口中傾瀉而出。他冰冷的眼神中出現了難以掩飾的震驚。
我看到渡井英原本平靜的面容不再。眉頭微微皺起,他注視着我,精緻的瞳眸中瀰漫着的悲傷,像潮汐一般洶涌地襲來。
背後忽然電閃雷鳴,天際間轟隆一聲。華麗高大的演奏大廳,昂貴的玻璃窗外,一記明亮的閃電劃破了瞬間的寧靜。
他的眼神終於逃避似的移動開來,那悲傷的神情在他臉上一閃而過。
“我先回大廳了。”
渡井英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幾個字,在陰霾的天氣下,他依舊英俊到宛若天人。
“渡井英……渡井英……”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爲什麼?
爲什麼什麼話都不說?
他爲什麼,就連一句拒絕我的話語都沒有?
我緊緊地皺着眉頭,咬破了嘴脣,眼淚也不爭氣地一個勁地往下淌。
這一刻,時間似乎就這樣凝滯了。
“葵,原來你在這裡呀!你呆站在那裡幹嘛?”背後突然傳來了司元棋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向我走近,“剛纔你的表現很不賴嘛!不過下一個就是我出場啦,我也得讓你看看我的實力!我說葵……”
正當司元棋喋喋不休地走到我跟前時,他也一下子被滿臉淚痕的我嚇住了,只見他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剛想說的話也頓時被“嗆”了回去。
“葵,你怎麼了?誰欺負你了?”司元棋緊張地搖着我的雙臂,試圖讓我從痛苦呆滯的狀態中恢復。
“爲什麼……爲什麼連拒絕我的話都不說呢……”我依然處於極度痛苦中無法自拔,只能望着渡井英離開的方向,喃喃地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