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楚從工具箱內取出鑷子,小心將蛆蟲一一夾入乾淨的瓶子裡。
待到忙完之後,她才解釋道:“實際上,屍體上出現的活物,包括蛆蟲、螞蟻蒼蠅等,不僅能推測屍體的死亡時間,而且還能推斷死亡地點、死亡原因還有對案件的事實真相進行分析。”
這就涉及到了法醫昆蟲學,若是仔細講起來,也並非是三言兩句能解釋的清楚的。
其中,對仵作跟法醫而言,最有價值的就是蠅、蟻、蜂、蝶、蛾以及甲蟲之類的昆蟲了。就比如說,綠頭蒼蠅和麻蠅,一般可以在命案發生後的一刻鐘內,甚至是十分鐘之內,聞到血腥的味道趕到事發現場。而若是屍體上出現了甲蟲,那就證明死者已經遇害較長時間了。從屍體出現到腐爛和分解的不同階段,不同的昆蟲種類組成和數量變化,這些都對分析屍體的死亡時間有着重要意義。
“就像蟲卵的降生時間大約是在屍體被發現前的十二個時辰到十八個時辰之間。孵化成蛆蟲,到蛆蟲成長,又要三到四天成蛹,最後破蛹成爲蠅。當然,有些雌蠅會直接生產幼蟲,可是大概推斷情況並沒有太大差別。”許楚一邊說,一邊用布巾將鑷子擦拭一遍,接着說道,“此處地上有大片烏黑的血跡,而且血跡滲入地內。而面具又推斷爲是屍體腐敗之後掉落或是被人拽下來丟棄的,附近又出現了極小的蠅蟲,所以基本可以推斷此處就是那人死亡的第一現場。在這種陰暗比外面溫度稍低的環境之下,蛆蟲的生長也必然要緩慢一些。”
說完,她就嘆了一口氣,“只可惜我們來晚了,沒能找到屍體。否則,根據蛆蟲對屍體部位的啃食,極有可能推測出屍體上的傷痕,甚至是死因來。”
法醫昆蟲學,是許楚認爲法醫知識中最爲玄妙的一門科學了。甚至,前世有許多法醫專門研究關於屍體上昆蟲的情況。
記得當初有個案件,是一對夫婦分別慘死於客廳跟臥室內,原本推斷是丈夫殺害了妻子,而後自殺。可是在驗屍的時候,發現丈夫身上的蟲子發育在三期,而妻子身上的在二期,這就與原本的推測產生了分歧。可後來,屍檢人員發現臥房開了溫度極低的空調,就因爲溫差使得死者身上的蛆蟲發育期不一樣。加上蛆蟲種類恰是當地最常見的一種蠅蟲,且是專往高處飛的,恰對應上了死者所居住的高層,所以斷定死者家中就是第一案發現場。
無論是從理論還是實踐來說,法醫昆蟲學對於各種情況的屍體,甚至是腐爛的屍體的勘驗都有着重要意義。
只可惜,古代條件相對落後,許多活體實驗無法做,所以相對也就會少了一些可用的手段。
不過縱然如此,這些被人人都厭惡的東西,亦能幫着許楚驗證些東西。比如死者是否中毒......
之前一路上的驗屍,要麼是天寒之時驗屍,屍體上並無蛆蟲。要麼就是屍體被藏於冰窖,未曾生出蛆蟲,所以她並未將研究蛆蟲推測死者臨死前的情形作爲主要驗屍手段。
若說勉強算得上以蛆蟲證明的一次,就是她那次憑藉“屍首壞爛,被打或刃傷處痕損皮肉作赤色,深重作青黑色,貼骨不壞,蟲不能食”的說法,斷定秦鐵子並未被擊打頭部而死的那次了。
她說的簡單,可蕭明珠跟曹驗官卻聽的格外仔細。蕭明珠還好,她到底是半路出家,又對許楚有種盲目的信任,所以並未感到竊喜。
反倒是曹驗官,在聽到這番解釋後,心中的激動久久不能平復。以前他們驗屍,多是將屍體上的蛆蟲做污穢物用釅醋烈酒行洗乾淨,卻沒想到那些蟲子竟也有這麼多說道。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就將許楚剛剛的話在心底裡重新思量了一番,這越想就越覺得言之有理。如此一來,他就開始慶幸今日自個當值了,若非這樣,只怕自己還無法學到這些呢。
檢查過面具之後,許楚就起身往那張奇怪的似牀非牀,似塌非塌的小牀旁邊過去。離得近了,就越發的能聞到一股子詭異的香味,其中還混雜着些許甜腥味。
本能的,她一把將鋪在上面的白布拽開,接着就瞧見其下褥子上的斑斑血跡。更重要的是,蕭明珠發現牀下放着兩排琉璃所制的瓶子,而那瓶子內,赫然是還未凝固的殘血。偶有幾個被歪歪斜斜丟棄在一旁的,內裡瓶壁上多隻有一層乾涸的污血。
“這是什麼?”蕭明珠詫異的看着被取出的一排排瓶罐,“難不成這裡也有個吸食生血的病犯?”
許楚拿着試管極其相像的瓶子,心裡忽然有了種不好的預感。半晌之後,她才冷聲說道:“只怕這也是煉丹所用的一樣東西......”
蕭明珠跟曹驗官俱是一愣,就連兩名默不作聲的侍衛也下意識的蹙眉看過來。
用血煉丹......這是哪門子邪魔外道啊。
蕭明珠猶豫了一下,緊張道:“這這這,這不會是人血吧!”
許楚看了她一眼,垂眸說道:“是不是人血,還需要驗後再說。”
只是,這裡面到底是什麼,甚至是爲煉什麼丹藥,她心裡已經有了猜測。若真是那般,那煉丹之人當真夠兇殘的......
查看完暗室之後,許楚讓侍衛將丹爐跟一應物件擡出,而她則徑直往擺列好的那兩排孩童屍體而去。
最先驗看的屍體,是名面目清秀的女童。看模樣,不過七八歲的年紀,面龐圓潤細膩,身着華麗,看得出生前日子頗爲舒心。只是此時,有些屍體還算完好,可有些屍體已經被攔腰截斷,或是缺少了四肢耳鼻......
“到底是誰下的狠手啊,太喪心病狂了,這麼小的孩子都不放過!”蕭明珠面對着幾具孩童的屍體,難掩憤慨,若非跟着蕭清朗跟許楚身旁日子久了,只怕此時她都能直接甩鞭子了。
許楚看了她一眼,心裡暗暗嘆口氣,幾曾何時,她也如明珠一樣當氣就氣,當惱就惱,而對未知兇徒的咒罵也絲毫沒有顧及。
可是隨着成長,隨着驗看過的屍體越來越多,她的心境也慢慢被打磨平了。世間案件千奇百怪,又因一句話而殺人的,也有因衝動而拋屍的,甚至有爲一己私慾劫殺女子的。若每次她都憤慨難當,只怕此時脾氣也定會是個炮仗一般一點就着。
而她既沒有資本縱容自己的脾氣,也沒有心力去保持那份單純。她有的,就只是一腔想要爲死者伸冤的心思,還有將兇手繩之於法的念頭。
所以說,其實在這一點上,她與蕭清朗當真足夠契合。
此時,她已經將第一具孩童的屍體簡單查看過了。
“死者,女,年紀在七歲左右,身長三尺四寸。身上衣物完整,沒有掙扎痕跡,面容無猙獰之感,說明死的頗爲安詳。”待到將死者模樣敘述完之後,她就探手將女童身上零碎的衣物脫下,就連褻衣也不曾放過,而後將屍塊一一拼接起來。她也不管旁人的目光,將釅醋一一擦拭過女童的屍體,若有可疑之處,還用浸泡着釅醋的布巾敷上去。“有分屍現象,只是傷口並不整齊,也沒有任何規律可循。傷處血痕灌蔭,被割處皮肉緊縮突卷,刃盡處有血蔭現象,是生前所爲。”
她的一番話,使得衆人再度倒吸一口冷氣。
而就在等釅醋發揮作用的功夫,她回頭看着蕭明珠問道:“明珠可知,以釅醋敷屍,是否能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蕭明珠見許楚故意考她,這纔將心裡的鬱氣壓下,甕聲說道:“自然不能,釅醋透過肌理顯露傷痕,需要些時間的。少則半刻鐘,多則一刻鐘。”
這些雖然她並沒有尋到專門的仵作書籍讀,可是看自家楚姐姐驗屍的情形多了,她自然也都記住了。
一刻鐘後,許楚將布巾一一展開,直接說道,“體表無明顯暴力虐打的外傷,頭腳等大穴無異物刺入。”
“牙齒有嚴重的牙菌斑,還有眼中的牙結石現象,所以死者的出身不會太好。基本可以推斷,她是被販賣或是被送來做丫鬟,繼而被選中到別院的人。也就是在成了丫鬟之後,到死之前,她的生活才微微舒坦了些,以至於身形跟模樣都圓潤起來。”
她一邊說一邊取了棉札往女童私處送去,因爲有和親公主阿依黛的前車之鑑,所以此時曹驗官並未再出口阻攔。
片刻後,棉札取出,卻見其上沒有任何污血痕跡,乾乾淨淨。
現在蕭明珠早就知道這代表着什麼了,她愣了一下,瞋目結舌道:“怎麼可能,這纔是七八歲的孩子啊......就算是童養媳,也是不允許......”
接下來的話,她實在說不出口了。
許楚的眸色也微微一變,她緊皺着眉頭,半晌才壓下心頭突然升起的一股子怒火跟悲涼。
她死死的咬着牙,強自壓下那股子幾乎要將她的理智焚燒的怒意。這種無力感,早在大石村銅礦案的時候,就出現過一次,卻沒想到如今居然還會感受到。
她以爲她的心境已經可以做到波瀾不驚,可是隻要想到自己的猜測或許是真的,她就嘴脣緊緊的抿住,就連握着棉札的手也微微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