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酒飲過,佳餚嘗過,美色觀過,歌舞賞過。這樣一場縱情歡樂的宴會,現在儼然已經到了尾聲。
大部分客人們都心滿意足,分別向杭州知縣和樂老闆,還有秋大檔頭與程立告辭。然後乘坐快艇離開。小部分客人則拉着心儀的姑娘們,在龜奴的引領下,前往姑娘的閨房留宿。
送走所有客人後,嫣娘又迴轉來,向杭州知縣以及秋夜雨嫣然道:“兩位大人,喜房都執拾好了,嬌娜和玉濃兩位乖女兒,已經換上了喜衣,正等着和兩位大人一起喝合巹酒呢。現在就過去了,如何?春宵一刻值千金,可莫要讓奴家的乖女兒們等得太心急了喲。”
杭州知縣欣然起身。秋夜雨則打個哈哈,回頭望向程立,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卻有陣陣曼聲吟哦,越空傳送而來。在場所有人衆,全都聽得清清楚楚。就彷彿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一般。
“物物拈來,般般打破,惺惺用,玉匙金鎖;瀝瀝澄源,炎焰焱火,盈盈處,上下倒顛換過。
妙妙神機,玄玄性果,清清做,靜中堪可;現現虛空,靈靈真個,明明袞光,光瑩寶珠一顆。”
吟哦之聲入耳,程立和秋夜雨隨之相互對望一眼,瞳孔內均有驚詫之意一閃而過。兩人不約而同走到花廳的窗戶前,拉開窗簾,往外面望去。
卻見西湖之上,一艘烏篷船緩緩駛近。船內燈火通明,隱隱可見有兩道人影相對而坐。除此以外,船頭處立着一名童子,身穿道裝。船尾處則是名老艄公,正在“吱吱呀呀~”地用力搖動櫓槳。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秋夜雨微微冷笑,低聲向程立問道:“你問,還是我問?”
程立搖搖頭,伸手作個“請”的手勢。示意他自便。秋夜雨也不推辭,當即潛運真氣,揚聲問道:“白玉京繡春樓,秋夜雨在此。敢問船上是哪一位朋友?”
“原來是銷魂大檔頭。在下張玄靜。”
朗聲一笑,烏篷船內走出一人,揹負雙手,屹立船頭。但見他同樣一身道裝打扮,月光之下,但見他眉清目秀,膚色潤白如玉。神態灑脫,一派恂恂儒雅。看上去就是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模樣。
這張玄靜三字,別人聽了,都茫然無所覺。只有秋夜雨微微一怔,眉宇間隨之帶了幾分肅然。再凝神觀望,發現果然是記憶中那副模樣。拱手道:“原來是演道靈應,沖和玄靜真君在此。夜遊西湖,好興致啊。”
那道人笑道:“今晚只有張玄靜,沒有什麼玄靜真君。秋大檔頭,今天是來辦案嗎?怎麼居然辦到花舫上去了?”
秋夜雨答道:“真君說笑了。這西子湖畔天下太平,哪有什麼案子要辦?不過和朋友借地歡聚一晚而已。”
那道人又笑道:“朋友?該不會是風月場中的紅顏知己吧?”
秋夜雨尚未開口回答,另一把斯斯文文的聲音,已經從烏篷船內傳出,代替秋夜雨作答道:“知己或許不假,但肯定和紅顏沒有關係。江湖中都知道,遼東黑煞神君容貌之美,雖然堪比潘安宋玉,卻是貨真價實,不折不扣的男子漢呢。”
程立目光一閃,若有所思。那道人則微現訝異之情,問道:“秋大檔頭的朋友,居然是遼東自在山莊的黑煞神君?這倒要見識見識。”隨即一揮手,吩咐艄公更向萬花舫這邊加速駛近。
程立從窗口處退回去,問道:“這個張玄靜是什麼人?”
秋夜雨還未開口,樂老闆已經搶先道:“程少,我先問問你。普天之下,哪一家哪一姓的人,最爲顯赫富貴,底蘊最爲雄厚?”
程立沉吟道:“應該是當今天子的百里家吧?難道不對?”
樂老闆搖頭道:“當然不對。百里家雖然是宗室,但在前朝的時候,百里家不過是寒門而已,談不上什麼底蘊。縱使本朝立國,至今已經一甲子。但哪怕富貴顯赫到了極點,終究還是稍嫌積累不足,淺薄了一些。”
秋夜雨頜首道:“樂老闆這話說得不錯。其實論顯赫富貴,底蘊深厚,則普天之下,非南張北孔兩大世家莫屬。
所謂北孔,不用多說,就是山東曲阜,儒門孔聖人一脈了。孔夫子是至聖先師。自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天下間的人若要做官,都必須讀儒家典籍。故此歷朝歷代皇帝,都會冊封孔家後人爲衍聖公,世襲不斷,千年不變。
至於南張,正是龍虎山張家。張家始創於張道陵,爲天下道門之宗。之後歷朝歷代,張家家主都被朝廷冊封爲天師,掌管天下道門。待遇和孔家相等,也是世襲千年。所以這兩家底蘊之深厚,天下間再沒有第三姓可以與之相比。”
程立點點頭,又問道:“既然南張北孔這兩大世家那麼厲害,怎麼江湖中的八大世家,沒有他們在內呢?甚至三大源流中的道門和儒門,好像也不是由張家孔家說話吧?”
樂老闆笑道:“所謂八大世家,只是江湖中玩意兒。程少,你也和雷家打過交道了。想想他們,再想想張家孔家,便知道一方是金馬玉堂,世代富貴。另一邊頂破大天,不過地方豪強而已。這兩邊根本沒得比的。張家孔家也不屑於與江湖武夫爲伍,所以八大世家當中,自然沒有他們。”
秋夜雨又道:“富貴千年不變,歷經朝代變遷而不倒。這樣的事,說起來其實也有好有壞。好處當然是安穩。無論世事如何變遷,都影響不到他們。壞處則是歷朝歷代對於他們的態度,都只會是利用,絕不會把他們視爲心腹,更不會加以重用。
就以當今朝廷爲例。寧願去冊封白沙書院、龍華寺、真武宮,立他們爲三教源流,掌管天下三教之事。也不會把三教大權交給孔家張家。”
程立點點頭,道:“那麼這個張玄靜呢?”
秋夜雨道:“張玄靜就是當今張家家主,世襲天師。朝廷冊封他爲‘演道靈應,沖和玄靜真君’。說起來,這位張玄靜張真君,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引人非議的張天師了。
他十二年前繼承了家主大位,卻從來沒回去過龍虎山一天。總是半年在外行遊,另外半年在白玉京裡流連廝混。京中上至王公貴胄,下至普通百姓,都和他混得熟了。雖然大錯沒有,小錯卻總是不斷。白玉京的府尹,對他頭痛得不得了。卻也始終對他無可奈何。”
程立笑道:“聽起來倒是個很有趣的人。好吧,既然他專程上船來見我,那麼我便出去迎一迎吧。”
秋夜雨道:“那也好。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他也是張天師,就當給當年的張道陵真人一個面子好了。”
當下程立、秋夜雨、樂老闆父子等幾人,都離開花廳,前往甲板迎接這位世襲張天師。杭州知縣則對天師什麼的沒什麼興趣,總覺得自己一個文官,和道門沒什麼要打交道的地方。於是乾脆不去見了。徑自由嫣娘引領,去那位揚州瘦馬嬌娜的閨房當中,享受當一夜新郎的溫柔香豔滋味了。
程立他們走上甲板,便看見烏篷船已經緊挨着萬花舫停下。花舫上放下舷梯,搭在烏篷船上。那道童挑着盞燈籠,當先走上萬花舫。緊接着,這位玄靜真君也搖搖擺擺地登船。可是跟在他身後還有一人,卻似乎很害羞似的,總是低着頭不肯見人。
程立覺得有些奇怪。但也沒有開口詢問。所謂一樣米養百樣人。世間的人千奇百怪,什麼性格都有。有些天生自來熟,也有的明明是男子漢,偏偏比大姑娘還害羞。只要與人無害,那都無所謂的,何必多管別人閒事呢?
樂老闆和樂大少兩父子是生意人。和氣生財,八面玲瓏,更加不會多說什麼不應該說的話。只是和張玄靜客氣寒暄。
彼此見禮過後,張玄靜笑道:“沒想到今晚一時興起,夜遊西湖,不但碰上了秋大檔頭,兼且還結識到程莊主和‘富貴神仙’樂老闆兩位。實在是幸運。不過話又說回來,各位遇上我,雖然也不算什麼。但可以遇上和我一起的這位朋友,那纔是真正的好運氣呢。”
樂老闆慣例打了個哈哈,順着張玄靜話頭問道:“這位朋友原來如此了不起的嗎?不知道這位朋友高姓大名?”
張玄靜向旁邊走開兩步。讓花舫甲板上的燈光,能夠灑落到他身後這個人的身上。
霎時間,秋夜雨面色一變,眉宇間笑意僵住,目光凝重,右手下意識就往腰間探去,緊緊按住了當作腰帶使用的那口軟劍之劍柄。他深深吸一口氣,緩緩道:“翟飛驚,是你!”
張玄靜接口大笑道:“沒錯沒錯,秋大檔頭法眼無差,看得一點不錯。白玉京中常言有道:顧盼白首無相知,天下唯有翟飛驚。這位正是八斗堂大堂主,翟飛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