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轉眼間,春節已至,咸陽城中大街小巷都洋溢着喜慶,高高掛起的紅燈籠,隨處可見的紅綵帶,五彩繽紛的新衣裳。即便是窮人,也將舊衣洗得乾乾淨淨四處拜年。
只是,這些熱鬧,是在咸陽城內,定安郡王府外,與整個定安郡王府沒有絲毫的關係。
定安郡王府裡,因爲王妃幾月前大喪,周管家早已將王爺的旨意送到各處,不得穿華服,不得掛紅燈,不得貼喜聯,不得高聲喧譁。整個王府上下,隨處可見一片肅然之色,有幾處依舊掛着白布,給人陰森恐懼之感。
按例,大小官員不用給周天行請安,不用處理政務,直到初十方纔開始忙碌。因此,周天行便也閒了下來。
這是自蕭予綾去後,他第一次如此悠閒。跟在他身邊的人都知道,蕭予綾的死,沒有讓他頹廢下來,反而讓他更加勤政,事無大小皆要過問,事無緩急皆會立決。
初時,他的作爲令王府上下一干人等深感欣慰,郡王到底是忠義之王,不會因爲一個婦人而消沉下去。
可時間久了,衆人皆發現不對勁之處。他再是年輕力勝,卻也只是骨肉之軀,如此苦熬,怎麼受得了?
開始有人勸諫,勸諫的結果是,他一怒之下趕走了一個跟隨他多年的侍從,言明永不錄用。
於是,大家隱隱知道,王爺不是無動於衷,而是太過悲傷反而表現不出來。看上去,他還是以前的忠義王爺,可,他已經不苟言笑,且不再平易近人。
對他身邊的人,他不再親近,這其中,包括忠厚的刑風,也包括他母后爲他挑選的大丫鬟秀荷。
今天是大年初三,外面炮竹聲聲,他獨自一人坐在臥室裡的鵝卵石板上面發呆。確切的說,從初一開始他就在屋裡這般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下人會將飯菜送到這裡,有時候他會吃上兩口,有時候會發呆發得忘了飢餓之事。
聽到外面腳步聲,他沒有擡頭,直到聽到有婦人之聲,他方纔恍然擡首。來人背對着光,他看不清模樣,隱隱約約覺得身形熟悉。想到敢悄無聲息進他房中的婦人,他不由一喜,喚道:“阿綾……”
秀荷愣住,許久未見他笑,此番見他像個討要玩具的孩子般笑,她一時間手足無措,半響才哽咽說道:“王爺,是奴婢!”
聞聲,周天行的臉立馬陰沉下去,喝道:“你竟然敢未得本王允許擅自闖進來?”
“奴婢……”
“稍後你自去管家那裡領十個板子吧!”
“是!”秀荷沒有求饒,從前幾日刑風被鞭笞時起她就已經知道,在郡王心中存着對她和刑風的忿恨。因爲在小公子生前,她和刑風一起,傷害過小公子。
見她不走,周天行面色更加不好,斥責道:“還不退下?”
“王爺,今日王爺還未用膳……”
“出去,本王不餓。”
秀荷還是未動,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怎麼?還有事?”
“京城於家又派人前來了,現下正在前廳中等候王爺召見……”
“還是爲了成婚之事嗎?”
“是的。不知王爺……”
不等秀荷說完,周天行已然厲聲打斷她的話,道:“本王不是說過好幾次了嗎?本王要爲王妃守節三年,傳話的人是傻子嗎?一次沒有傳到於府,還是於府的人都聾了,怎的又問?”
“可、可……可阿然小姐若是再等上三年就成了老……”秀荷覺得所說之話不妥忙停住,轉而又道:“他們差人來說,王爺重情重義令阿然小姐深感敬佩,阿然小姐體諒王爺的難處,三年內可以不行大禮,只望王爺早早令人到於府下聘,一方花轎擡她進門。”
聞言,周天行沒有說話,好似秀荷根本不存在一般,伸手從懷裡掏出了一方巾帕,帕子折得方方正正包裹着一物。
他慢條斯理的將巾帕的四角掀開,露出一張寫了墨字的紙,他看了看紙上的兩句詩,嘆道:“若是如此,你怕是恨我吧……”
秀荷站了將近一刻鐘,沒有聽到周天行的答覆,見他一徑低着頭看蕭予綾寫下的絕筆信,不由難受,小心擡手摸了眼淚,嗓音沙啞的說道:“王爺,小公子已經……”
周天行倏忽擡頭,凶神惡煞的說:“不是說了喚她王妃嗎?”
“是,奴婢知錯!”秀荷說完,一咬牙,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彎腰伏地說道:“王爺,王妃已經去了,王爺再思念她也回不來。倒是王爺,早己到了婚配的年紀,其他丈夫到了王爺這個年齡已然有兒女承歡膝下了!”
話畢,她恭敬的趴伏着,等待周天行的訓斥或者頓悟,可惜,等了很久,等得她腰痠腿麻,周天行也沒有開口說話。
猶豫半響,她擡首看他,卻見他已經脫了皁靴,正踩在鵝卵石做的石板上。他的腿腳一下一下的動作,面上有些恍惚,視線悠遠,眼神忽明忽暗,顯然是陷入了回憶之中。
秀荷頓時泄了氣,可想到等候在前廳的於家主事,她不由大着膽子說道:“王爺,婦人的年華不比丈夫,三年對婦人而言,可能是耽誤一生呀!”
聽到響動,周天行循聲望向她,面上露出詫異的神色,道:“你怎麼還在這裡,不是讓你去管家那裡領罰嗎?”
秀荷噎住,頓了好一會才低聲道:“王爺,婦人的三年光陰十分寶貴,阿然小姐對王爺深情一片,王爺不能蹉跎她的大好年華呀!”
聞言,周天行踩踏的動作滯住,沉吟片刻,頷首,道:“你所言正是,婦人三年時光十分寶貴,本王不可耽誤她……”
聽到這裡,秀荷面露喜色,只是,她的嘴角方纔展開一半,又聽周天行說道:“你去告訴於家來人,請於然小姐令擇良婿,本王不想耽誤她。”
“王爺!”秀荷拔高聲音大喝,語氣十分不悅。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於府的聯姻,是衆人翹首以盼的喜事,爲何王爺可以如此輕鬆的推拒?
周天行冷笑,問:“秀荷,本王是不是對爾等下人太過仁慈,才令爾等沒有尊卑,敢對着本王大呼小叫?”
秀荷這才意識到自己失了態,忙深深一拜,答:“王爺,奴婢該死!”
“你是該死!”
秀荷身體一顫,倏忽擡首,道:“王爺恨奴婢?”
“自然!”
聞言,秀荷面色慘白,隱隱知道是一回事,親耳聽他說出又是一回事。她一心一意侍奉的主子,終究還是恨她了!
她的*顫抖,問:“王爺既然恨奴婢,那……王爺爲何不殺了奴婢?”
“該殺你時,本王心軟了。現下, 本王倒是能下得去手,可惜殺與不殺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他的話,她不懂,何爲該殺她時?爲何現在殺就沒有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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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張嘴,問:“王爺何意?”
顯然,周天行沒有興趣再和她交談,擺擺手,道:“你退下吧,於家那裡命管家爲本王回了。記住,以後再敢亂闖,就不是十個板子!”
“可是王爺,如此做是否太不近人情?於然小姐對你……”
“怎麼?你真的不想活了?”
秀荷住了嘴,悻悻然退出。
待秀荷退出,周天行又拿着那封信箋看,喃喃自語:“這樣子,你是不是會含笑九泉?”
……
江南小鎮上,一個已經十分顯懷的孕婦從一傢俬塾裡出來,哼着小曲在碎石路上慢騰騰的走着。此人,正是已經‘死掉’的蕭予綾。
她正哼得歡快,後面傳來男子的呼喚。
“夫人,夫人請留步!”
她駐足,扭身一看,追來的是私塾裡唯一的教書先生,名喚歐尋,是鎮上最有學識的男子。
歐尋在她面前站定,喘了口氣,白皙的臉上微微紅潤,支支吾吾道:“夫、夫人的美意我心領。但,自古以來,烈女不侍二夫。夫人想來也是有些見識的,也懂得婦德,不是山野悍夫,該知道貞潔的重要。”
聞言,她的眼睛圓睜,如同被人踩了尾巴的毛,渾身的汗毛都立起來,怒道:“我蕭予綾活了二十幾年,從沒有見過你這般的花孔雀,怎一個自戀了得?”
“夫、夫人……”
“你以爲我對你有意?”
“不、不然你每日到我私塾中……”
“哼!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我到你私塾中,是希望我肚子裡面的孩子多長見識,讓他能受到一些薰陶。你倒好,自以爲是!”
“我、我以爲你……你給我送東西,又、又常常來我家中,是、是……”
“你給我聽好了,那些東西,不過是聽你講學的報答。我以爲你是個灑脫的賢人,原來是個俗不可耐的迂腐之輩,不配與我交相,也不配教導我的孩兒。以後,我自然不會再去你的私塾!”
話畢,蕭予綾憤憤走開,待走遠了,她的臉垮了下去,感到有些心酸。
她離開王府後一路南下,到此地後,覺得整個大周就這裡最適合她居住。氣候怡人,且遠離咸陽,又因爲偏院而沒有荒淫貴族肆意亂殺的局面,令她能安心住下來。
最重要的是,她在此地還遇到了故人,當初那個被她誘哄着詐死欺騙刑風的乞人!乞人名喚阿金,因爲得了她騙來的錢財過上了安穩的日子,離開咸陽城後機緣巧合之下也到了此地。
蕭予綾與他相遇時,根本認不出他,倒是他一眼就認出了蕭予綾。據他說是因爲蕭予綾的聲音,還有那雙囧囧有神的眼睛,以及令他見一次一生不忘的氣度。
蕭予綾自稱死了夫君,不願意呆在咸陽城中,所以獨自離家。
聽了她的話,乞人阿金當即將她邀到了家裡,奉若上賓加以照拂。加之,蕭予綾時不時給他出一些賺小錢的方法,他對蕭予綾更加恭敬。
一次偶然,蕭予綾發現了這間沒有什麼學生的小私塾,見到長得斯斯文文的歐尋。她一半爲了胎教,一半也是爲了開始新生活,所以經常到歐尋的私塾坐坐,順帶捎一些物資給他。想要試試看,能不能找個普通的男人,安安穩穩過完這一生。
沒有想到,她那點小心思纔剛剛發出枝芽,便被歐尋的嫌棄扼殺掉。
她嘆了一口氣,這個時代,對於婦人何其的嚴苛!沒有了丈夫想要嫁個好男人簡直是天方夜譚,因爲在那些好男人的心裡有一個觀念,一生侍奉二夫的女子皆沒有品行!
罷了罷了,就是周天行那樣的男人她也能捨棄,何況歐尋這樣的俗品?
她輕輕撫了撫自己已經圓起來的肚子,喃喃自語:“寶寶呀,等你生下來媽媽就去掙大錢,發大財,然後圈養一羣私塾先生,只給他們吃草,不給他們吃飯!哼!”
說完,她樂了起來,肚子裡面的孩子似乎也歡樂起來,咚咚兩下算是迴應。
她頓時大驚,這、這還是孩子第一次和她打招呼,她忙用手在肚子上面摸了一圈,孩子沒有再給她迴應。
可,就是剛纔那兩下已經足夠了,她所有的孤單,所有的心酸,在這咚咚兩下面前都變得不值一提!
她的孩子,已經開始迴應她。以後,他會慢慢長大,結束她的孤單和漂流,成爲她最親的親人,成爲她以後的依靠。
越想,她越激動,高興得差點流出了眼淚。這一刻,她終於對這個陌生的地方生出了歸屬感,因爲在這裡,有個小生命即將誕生!
她抹了抹紅紅的眼睛,吸了吸鼻子,呵呵呵傻笑起來。
這一刻,她無比清楚的感受到,身爲一個女人,想要的幸福,不僅是男人能給予,還有她的孩子!
最新章節下卷 一世情緣 2(求月票加更)樹欲靜而風不止
蕭予綾正在抹眼淚,遠處走來一個跛腳的男子。此男人看上去二三十歲,個頭不算高,國字臉,一雙厚脣顯得他憨厚無比。
此男子,正是蕭予綾在咸陽城中遇到的乞人——阿金。
他走近,見到蕭予綾抹眼淚,大驚失色,忙用手扯了他的跛腿,疾步上前,道:“夫人,您這是怎麼了?”
蕭予綾將手放了下來,忙道:“沒事,剛纔起風,一不小心沙子迷了我的眼睛。”
答完,蕭予綾又道:“不是說了不要叫夫人,喚我阿綾即可嗎?”
“這個使不得,使不得!”
見他如此慌張,蕭予綾也不再勉強,這個時代的人,尊卑觀念已經深入骨髓,哪裡是說改就能改!
她看向他空空的雙手,道:“你的橘子可都賣完了?”
聞言,乞人阿金立即眉開眼笑,答:“都賣完了,得兩貫又八百文錢。”說着,他獻寶似地從懷裡掏出一個脹鼓鼓、沉甸甸的袋子。
蕭予綾看了一眼那錢袋,道:“好了,你快些收好吧,財不露白,小心惹來奸人。”
乞人阿金忙把銅錢放到懷中,連連點頭,又道:“夫人,你怎麼知道這柑橘過江向北以後能賣個好價錢?”
“春秋時的晏子說過一句話,橘生於南則爲橘,生於北則爲枳。”蕭予綾答完有些怔愣,她所處的位置確切一點應該是淮南的小鎮纔對,只是,當地人好像不這麼叫,這個時代或許真的是歷史上的一個空缺。
“何意?”
她回神,答:“柑橘要生長在溫暖的地方,北面氣候寒冷,種出來的只是苦澀的小枳子而已。現下是新年,很多人都要趕着到寺廟中祈福,柑橘香甜而多汁,既能讓她們解渴又因爲樣子喜慶十分適合做供果,所以不管是窮人和富人都會花錢買上幾個。而在這裡,因爲太過常見,反而不值錢。”
“那我明天再去賣?”
蕭予綾搖頭,道:“不了,你已經連賣了幾天,怕是開始有人效仿了。這種東西,只要買的人多,便也賣不起價錢了。且,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乞人聽得似懂非懂,又問:“那我們該賣什麼?”
“等過完年,我會四處看看,咱們就先做點小的倒買倒賣,等有錢了再做大生意。”
“倒買倒賣?是何意?”
“就是利用兩地差價買進賣出,賺取差額。”
“哦!”乞人阿金依舊一頭霧水,卻很堅定的頷首,道:“夫人是有見識的大家子,以後我都聽夫人的!”
兩人開始慢慢往家走去,間或說點無關緊要的話。
忽然,走在後面的乞人阿金拍了拍腦袋,道:“對了,夫人,今天有個人在寺廟門口打聽一個婦人,那婦人還與夫人同名呢!”
蕭予綾的身體一震,難道是周天行發現她並沒有死,所以派人來找了?
乞人因爲看不見她的表情,所以沒有注意她的變化,又繼續道:“開始我還以爲他找的是夫人,後來仔細一問並不是!”
“不是?”
“那個人,看着十分壯碩,卻滿面的苦寒,沒有半點貴氣。他要找的人,據說是他走失的媳婦兒,如此說來,便不是夫人了。”
蕭予綾聽到這裡,好半響沒有說話,難道是劉蠻嗎?劉蠻還在找她?過了這麼久,不是早該放棄了嗎?
思及此,她問道:“你對那人可有說過什麼?”
乞人阿金搖頭,道:“夫人的夫家不在了,我怎敢亂說話?這是關係夫人名節之事,這點輕重我還是省得的!”
“以後你若再見到他,儘量避開吧。”
“是。”
……
轉眼到了二月初二龍擡頭的日子,這一天,春回大地、萬物復甦,開始*春播的好時期。
有道是二月初二龍擡頭,天子耕地臣趕牛。爲了彰顯皇室對農事的看重,大周朝從高祖開始便會有陛下親耕、大臣隨行,或者其他皇家貴族子弟下地親耕之舉。
永業帝在位十八年,此舉從未間斷過。到了成帝這裡,因爲成帝荒淫昏庸,自然沒有人再提此事。反倒是周天行,因爲深受其父永業帝的影響,每年二月初二皆會選一處農田親自下地參與春播之事。
這天早早的,周天行便換上了方便幹活的布衣,率領咸陽城內大小官員趕往郊外的農田中。
耕地的工具早早已經備好,官員們挽了褲腳,跟着周天行紛紛下地。
原本,只是做個樣子,讓天下人知道定安郡王賢德便可。但今天的周天行,好像卯足了勁,趕牛的官員已經在心裡叫苦不迭,他還埋頭苦幹,大有不將這一片地耕完不罷休的架勢。
擡眼望去,茫茫一片地,若是耕完,只怕衆人都要累斷了腰。
從早上到中午,他竟然一刻沒有停歇過。
他不說休息,別人哪裡敢休息?忍受着滿身的汗水和滿腳的泥土,面面相覷的跟着他。
到了午膳時分,遠處走來一羣端着飯菜的婦人,那飯菜的香味四處飄散,傳到衆人的鼻子,引得本就飢腸轆轆的人一陣垂涎欲滴。
衆人皆以爲這是郡王府的下人送午膳來了。待那些個婦人走近了,人們方纔看清楚走在最前方的婦人面貌。
有人驚道:“那不是於家的阿然小姐嗎?她不是早已經離開咸陽城回京了嗎?怎會在此出現?”
周天行擡首看去,見到於然正對着他粲然一笑,他的眸子立即一沉。
於然走近,好似沒有看到周天行眼中的不悅,徑直說道:“王爺,然前日到明瑞侯府代替母親給外祖母拜年,剛巧聽到王爺今日親自春耕之事。然以爲,春耕乃是天下大事,然雖爲婦人也該出些力纔是。可惜,然手不能提、肩部能扛,思前想後,終於讓然想到,何不如爲各位忙於春耕的丈夫們做些飯菜,令大家更有力氣幹活。”
話畢,讚譽之聲響起。
“都道於家阿然小姐賢惠,今日一見,此言不虛!”
“阿然小姐對王爺之心,對天下之心,令人敬佩呀!”
“王爺好福氣呀……”
“這世上,怕也只有王爺這樣的丈夫才能和阿然小姐匹配!”
“如此賢惠婦人,王爺應該早早娶回家中才是!”
……
在這議論聲中,於然嬌羞的看向周天行,周天行依舊面無表情。
她對他的冷淡渾然不覺,依舊笑意盈盈,朗聲說道:“諸公請不要如此說,然愧不敢當!然這裡有一言,想說與王爺及諸公聽。”
她話落,衆人安靜的看向她,靜待她的下文。
她盈盈一拜,道:“想來諸公都知道阿語妹妹新喪之事……”
說到這裡,她微微一頓,環視一圈,繼續說道:“王爺是重情重義之人,言及要爲阿語妹妹守節三年。古來,皆是婦人爲丈夫守節,如今王爺竟願意爲婦人守節,此乃仁善之舉。家父爲此暴怒,諸公爲此進諫,然卻以爲,郡王乃是偉丈夫,天下該敬佩而非責難。郡王此舉,不僅爲私情,也爲大義!阿語妹妹,可是天下大賢——何太傅的遺孤呀!且,然以爲,如此偉丈夫,當是天下婦人的良配。然有幸能與郡王相知,豈能不體諒他的心意?今,然在此懇求各位,勿要在爲郡王守節之事進諫,然尚願意等三年,難道諸公反而等不得嗎?”
她話落,羣臣連連頷首,看着她的目光,除了讚賞還有敬佩。這個婦人,有見識,有廣闊胸懷!
就連一向主張何語爲正妃的鄭明遠到了此時也露出欣慰之色,舉步走出,對着周天行一拜,道:“郡王,阿然小姐重情重義,且識得大體,實乃王妃不二人選!”
此話一出,衆人附和,道:“阿然小姐實乃王妃不二人選。”
周天行暗暗嘆了一口氣,手下意識的伸向懷中,摸了摸被巾帕包裹着的信箋,道:“此事,三年後再議!”
“這……”
眼見衆人面露不贊成之色,於然又是大方一笑,道:“諸公何必着急,難道忘了然方纔的話?然願意與諸公一起,等候郡王三年!”
周天行看向她,眼中神色不明,道:“多謝於然小姐體諒。”
於然一愣,細心的注意到他喚她於然小姐,而非阿然。本欲勸說他不必如此生分,可轉念一想,她真正的敵人已經死了,三年裡其他婦人都沒有機會。而三年後,即便她沒有大好年華,卻博得了天下人人讚譽的美名,這王妃之位,舍她還有誰?
她面上依舊是寬容的笑,答:“郡王客氣了!”
衆人無話,開始聚到一起吃午膳。
膳畢,周天行準備再次下地耕地,忽聞有人高聲喊道:“聖旨到,聖旨到,定安郡王周天行速來接旨!”
衆人聞言一驚,京中有旨意,竟然沒有提前接到消息。
轉眼間,五六十個侍衛護送着三輛四輪馬車駛到了他們跟前。
馬車停下,一個手拿明黃色聖旨的太監走了出來,高聲喊道:“定安郡王周天行,跪聽接旨!”
周天行率衆人上前,伏地跪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定安郡王周天行乃天下之肱骨,皇族之楷模,朕身爲其皇兄深以爲傲。朕時時思量先皇之淳淳教導,惟願傳承敬天順民之道,做仁義之君,施兄友弟恭之舉。今,朕於京城之中聞得胞弟之妃辭世,朕深感悲慟,每每想到皇弟之境遇,便夜不能寐。特此賜下美人十人,黃金百兩,慰藉朕之皇弟。望皇弟早日振作,勿負朕之期望!欽此!”
“臣,謝陛下隆恩!”
周天行說完起身,上前恭敬的將聖旨接到手中。
傳旨太監對着周天行頷首,而後扭頭,向着後面的兩輛馬車朗聲道:“請美人下車!”
話落,馬車車簾被掀起,身着華服的婦人一個接着一個,施施然走出馬車。這些美人,個個不同,環肥燕瘦、玲瓏高挑、端莊豔麗,一應俱全。
最新章節下卷 一世情緣 第三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三)
十個美人環視面前的衆人一圈,最後都把目光定在周天行的身上,紛紛嬌笑着款款走到他面前,輕輕一拜,道:“參加郡王!”
話落,竟然不及周天行命她們平身,衆美人便已經直起了腰,你碰碰我,我推推你,互相笑鬧着打量周天行。
有膽子大的,還大聲說道:“以前便聽人說郡王相貌堂堂,如今一見,真正俊美呢!”
“是呀,是呀,郡王真好看……”
“十分好看,我竟然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丈夫……可惜,就是不愛笑。”
“郡王可否笑一下?我等膽子小,郡王這般不苟言笑,着實嚇人呢!”
……
美人們嘰嘰喳喳的議論,周天行身後的大臣和隨從皆是面面相覷。看她們的舉止,聽她們的談吐,這些所謂的美人,絕不是從士族中選出。只怕,連普通的庶族都不是。依那輕浮之像,該是出身寒門或者風塵纔對。
大臣們開始低聲議論,隨從們面色也十分不好。暗道,陛下送美人之舉,一爲監視郡王,這二,怕也是爲了污郡王之英名!
周天行依舊面無表情,好像從蕭予綾去後,他便經常是這般,不喜也不悲,沒有什麼事情能夠調動起他的情緒。
這時,傳旨的太監對着周天行一笑,道:“郡王,陛下對郡王很是掛心,特意囑咐奴才給郡王帶個話!”
周天行彎腰俯首,道:“臣弟,恭聽!”
“郡王不必如此,陛下來時特意囑咐奴才,這只是體己話,並非口諭。”
聞言,周天行站直了身體,微微頷首。
“陛下說,醜婦去了便去了,郡王切莫傷心。不想娶妃便不娶,娶進門的妃子其實也無趣,倒不如讓這些美人多陪陪郡王,也好讓郡王開心些。若是她們當中有誰能誕下孩子,郡王便給她們個名份吧!”
周天行頷首,問道:“既然皇兄已經言明是體己話,那本王是否不需以君臣之禮奉行?”
傳旨太監頷首,答:“是這個理!”
“既如此,勞煩公公告知皇兄,那醜婦雖醜,卻也是患難之人。這美人雖美,奈何本王要守節三年,若是留待三年後享用,恐糟蹋了皇兄美意!”
“這……”
傳旨太監頓時噎住,不知道該如何說。猶豫再三,只得看向十個美人,向着她們使眼色。
衆美人會意,鶯鶯啼哭起來。
有人道:“郡王這是要我們姐妹沒有活路嗎?”
“陛下曾說若是郡王不滿意我等,留着我等便也無用了!”
“我看郡王長得俊美,怎的如此心腸?”
“郡王難道要我等十人今日死在郡王面前嗎?”
“嗚嗚嗚……郡王好狠的心……”
……
哭着哭着,有一個美人猛然撲向周天行腳下,周天行眼疾手快避開。可,還不等他站定,好幾個美人盡相撲了過來,令他避無可避。
一時間,他被十個美人團團圍住,一張玉面頓時黑如玄鐵。
見狀,於然大喝道:“爾等不識禮義廉恥嗎?”
衆美人一愣,有美人噗嗤笑了出聲。
那美人笑得前俯後仰,問:“我等身爲婦人,只識侍奉丈夫之道,禮義廉恥爲何物,拿來可有用?”
“你們……”於然臉頰脹紅,卻說不出斥責之話。她素來驕傲,且深受士族思想影響,哪裡能和這些嬉皮笑臉的美人們對峙?
衆美人依舊跪在周天行的腳下,神色不見半點緊張。
傳旨太監道:“郡王,這些美人若是郡王不要,大可任意處置,只是還請郡王記得上書給陛下奏明緣由!”
周天行無奈,太監這是在提醒他成帝的美意不能拂逆。
沉吟片刻,他只得出聲喚道:“王虎!”
“小人在!”
“你將十位美人送回府去妥善安置。”
“是!”
於然見狀,蹙起了眉頭,欲言又止的看向周天行,最後終於忍不住說道:“郡王,此等婦人身份低下,即便是陛下所賜,也不配侍奉郡王。還請郡王三思,不要因爲幾個婦人污了郡王的賢名。”
她話落,周天行尚來不及回答,其中一個美人便站了起來,看向她,嘖嘖道:“你是何人?”
“我乃京城於家嫡女,阿然!”
於然的口氣極爲驕傲,她是士族小姐,且是嫡出,這確確實實值得驕傲。她的身份,是她傲視衆女的資本。
也不知那個美人是因爲全然沒有領會她的意思,或者沒有聽過她的名諱,還是故意氣她。
只見美人面露不解之色看向她,問道:“京城於家?既是於家人,爲何不在於家,卻跑來這裡對郡王的事情指手畫腳?我聽聞郡王並未有其他妻妾,你也該和郡王府無關纔是,爲何能管我等之事?”
於然氣得身體發抖,咬牙切齒的看向對方,卻找不到一句反駁之話。
周天行扶額,道:“王虎,還不快速速請幾位美人上車?”
王虎連聲稱是,轉而將美人們一一請走。
待到衆美人走遠,傳旨太監告辭,於然方纔轉身,憤憤然看向周天行,道:“郡王,阿語妹妹若是在天有靈,定然不願意看到這些婦人!”
周天行輕輕掃過她的臉,看向遠方,沒有理睬她的話語,而是幽幽道:“以後,不要再喚她做妹妹,她乃是家中獨女,並無姐妹!”
於然雙目圓睜,不敢置信的說:“郡王怎可如此對我?”
她的話,周天行好似沒有聽到,他收回視線,轉身走向田地。
他剛走到田中,易主薄忽然上前,道:“郡王,臣家中有急事,可否先行?”
周天行看向易主薄,發現他急得滿頭大汗,頷首,又問:“有何事?可需本王幫忙?”
“家中內子懷孕四月,忽然出現滑胎之像。”
“你回去吧,本王立即命人喚王府大夫到你府中去。”
易主薄慌慌張張離開,甚至連謝恩都全然忘記。
此事,周天行本也沒有放在心上,喚了個侍衛將王府的大夫接去易主薄的府中,便與衆人開始耕地,直到接近晚膳時分他方纔打道回府。
晚飯過後,他渾身痠疼,尤其是兩個腰窩,提筆也着實吃力,遂喚大夫前來爲他診治。
他趴在榻上,大夫正在爲他推藥,一時無事便問道:“易主薄之妻兒可好?”
“哎……”大夫惋惜的嘆了一聲,道:“孩子沒有了,易夫人身體也着實傷得嚴重,怕是以後不能再有孩子了。”
“怎麼會如此?本王曾與易夫人有數面之緣,見她身體康健,不像是體弱之人。”說到這裡,他話一頓,轉而問:“莫不是……被人害了?”
“非也。”大夫搖頭,進而解釋:“小人問過易府下人,易夫人早晨起來想吃鮮物,她身邊的丫鬟便找了幾隻螃蟹腿給她做湯吃。這螃蟹,乃是屬陰化瘀之物,尤其是那螃蟹腿最是厲害,對孕婦而言無異於毒藥,胎兒當然保不住。”
大夫的話,好似給了周天行當頭一棒,打得他雙耳嗡嗡作響!他想起,從京城回咸陽時,在馬車上,於然給蕭予綾吃的菜餚中就有螃蟹!
當時、當時蕭予綾一口咬定於然害她,可他明明暗中吩咐下人將菜拿去喂狗,狗食過那些東西后並沒有出現異常。
原以爲她是在置氣纔會胡亂指責於然,可現下看來好像不是這般!難道……那些食物、那些食物只是針對她?
思及此,他倏忽轉身,痠疼的腰窩因爲他這猛烈的動作而作痛,頓時令他冷抽一口氣。
“王爺……”大夫大驚,不懂他爲何如此激動。
他忍着身上的疼,一把抓住大夫的衣領,問道:“你說螃蟹會令孕婦滑胎?”
“當、當然。尤其是、尤其是蟹腿。”
“那薏米粥和甲魚湯呢?這兩樣、這兩樣會令人怎樣?”
“薏米乃是催宮之物,甲魚乃是散瘀之物,皆能、皆能令孕婦滑胎。”大夫說着,小心看向他,總覺得他的雙眼兇光畢露,好似要殺人一般。
“你沒有弄錯?”
“小人雖然不是神農氏未曾嚐盡百草,可也自幼鑽研書籍,這些東西自是不會弄錯。”
聞大夫之言,周天行鬆開了手,身體一僵,重重摔向榻上。而後,仰頭望着房頂,臉色慘白、雙眼空洞,好似受了極大的打擊。
“王、王爺。”
周天行沒有聽到大夫的呼喚,喃喃自語:“原來是有孩子,原來是有孩子了……”
“王、王爺……”
大夫再喚,周天行總算是有了反應,擺了擺手,道:“你退下。”
大夫猶豫一會,站在原地不動。
周天行一下坐了起來,怒道:“本王讓你滾!”
他素來禮賢下士,且出了名的儒雅有度,現下卻雙目赤紅、臉上青筋*,咬牙切齒,這副猙獰模樣,嚇得大夫當即連滾帶爬退了出去。
房中重新安靜下來,他如同受了重傷痛極難忍一般,重新倒在榻上蜷縮起身體,一手擋住自己的雙眼,一手捂住胸口,瑟瑟發抖。
他保持這個姿勢好久,方纔幽幽問:“爲什麼,爲什麼有了孩子不對我說?爲什麼明明知道孩子的存在,卻在我面前隻字不提,爲什麼?因爲恨我嗎?那火是你故意的嗎,是故意的嗎?侍衛說救不出你來是因爲房中潑了油,火勢太大,是你做的嗎?爲什麼,爲什麼要帶着孩子,爲什麼……”
隨着他的話語,有晶瑩的水珠從他遮住眼睛的手臂下面滲出,而後越積越多,最後宛如汩汩泉水,順着他的臉滑到了鼻子上,最後落到榻上,在玄色的布上暈開。
……
春節已過,天氣轉暖,蕭予綾開始四處走動,尋找適合的生財之道。這日,她與阿金租了一架馬車進到城中,路過一家包子鋪,包子香味四溢,讓她頓感飢餓。
她扭頭看向冒着熱氣的包子,白白胖胖十分可人,不由嚥了口水,道:“車伕,請停一下!”
阿金順着她的視線望去,不由一笑,篤定的問:“夫人可是想吃包子?”
她頷首,臉頰微紅,因爲她驚人的食量而澀然,可眼睛卻依舊盯着包子不放。
阿金會意,探頭出了車輿,對賣包子的老 嫗說道:“老婦人,拿三個包子來。”
那*歡快應了,忙用洗乾淨的荷葉包了三個包子遞給阿金。
蕭予綾注意到,阿金給*的銅錢不止三個,好似很多。
她從阿金手中接過包子,大口大口的吃,邊吃邊道:“這個包子,多少錢一個?”
“三文一個。”
蕭予綾咀嚼的動作立即停滯下來,她記得,當初在魚鎮落魄買大包子時一個才一文錢而已。且,那裡的包子比她手中的可大許多。
同樣都是菜包,且小了許多,爲何比咸陽之地的包子貴了那麼多?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江南不產小麥,所以麪粉價格較貴。
思及此,她忙三口並作兩口將嘴裡的包子嚥下肚去,問道:“阿金,你可知道這裡的麪粉一斤多少錢?”
“大約十文一斤。”
“那其他地方呢?比如京城還有咸陽……”
阿金想了想,答:“咸陽城因爲是福地,米糧充足,較爲便宜,許是不到三文。若是出了咸陽,大概就是三、四文吧。”
蕭予綾大喜,道:“這便是我們賺錢的機會!”
阿金愣住,不解,問:“如何賺錢?”
“我們可以將北方的麪粉運到南方來賣。”
“可…路途遙遠,需要很多人。且,外面並不太平,難免遇到山賊路匪……”
蕭予綾的臉垮了下去,而後又笑道:“我們可以先去找保鏢呀。”
“保鏢?”
見阿金不解,蕭予綾方纔想起來這裡沒有押鏢這個職業,但卻有臨時做商隊護衛的人。她現下不過是試試水,沒有必要專門去僱傭這些人,倒是可以和當地的商隊結伴而行,大不了付點銀兩,再另外僱傭三四個身強力壯的人做短工就可以。
想到這裡,她咧嘴笑開,道:“我早已發現,這裡茶葉十分便宜,現下又是春天,正是新茶開始販賣的時候。而京城附近和咸陽附近貴族居多,就連百姓也受到影響喜歡喝茶,但那裡的茶葉極貴。我們可以在這裡多買一些,找一家去咸陽或者京城的商隊,交點銅錢給他們,請他們讓我們同行,再多僱傭兩三個大漢做短工即可。”
“這……能賺錢嗎?”
“我也不清楚,但是總要試一試。除了茶葉,我們可以再買一些紡布和絲綢。也不要多,現下只是試試而已,若是真的可行,以後再慢慢擴大。”
“可夫人的身子……”
“放心,這次我不打算走遠,你先四處打探打探,找一家去北方但是離此較近的商隊,最好是半月就能到達的那種,再去挑選幾個大漢做短工。這一次,我與你去,我看看有什麼東西可以買回來賣,等你熟悉之後便由你四處奔走,而我主要負責賣了。”
“嗯,夫人放心,我會盡快辦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