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

真沒想到,我就這麼被他劫持了,也真沒想到,他居然還有個兒子。

每日清晨,穆懷春會出門去做營生,他揭下朝廷的追殺榜,以逮捕重案逃犯來養家餬口,而我則被他鎖在屋中,忍受他兒子一整日的嘰嘰和喳喳。

這日日落西山,穆懷春又回來了,他話也不多,給我解開鎖,就去後廚殺雞生火。

今日,我已打算拼死一逃,我趁着小豆子不備,掐住他後頸的穴位,使他昏睡過去,便瘋狂的跑去附近的樹林。

天黑的極快,林見妖風大作,冷冷悽悽慘慘,風一過,附近的山洞便發出古怪的哭號聲。

我不敢怠慢,一路狂奔,卻總覺得身後傳來另一串腳步聲,每次停下來,又聽不見了,我想起駱生那些嚇人的聊齋故事,一陣雞皮亂顫,後悔跑了出來。

正惱着,便見遠處的半空閃出幾點星火,一閃即過,驟然又出現在另一邊,等靠近了,才知道是刀劍聲。

那處樹下,正有兩個黑影身形如鶴,在飛旋中搏刀,氣流捲起地上金色落葉,形如圓形結界,平常人不敢近身,兩人一時間難見分曉,然而就在刀光劍影間,我猛然分辨出其中一人是穆懷春臉。

我悄無聲息的趴在地上,爬的很遠很遠纔敢站起來,才走出一步,就聽見穆懷春高聲道:“喲,巧啊,你怎麼在這?”

回頭一望,便見坐在樹杈高處,一手提着另一個黑衣人的頭顱,那被斬斷的頸脖下正淅淅瀝瀝的淌血。

他扯下身上的袍子,將頭顱裹上,拋到我面前,“拿好了,乖乖跟着我回去,就既往不咎,否則,讓你吃點苦頭。”

我一腳將那顆頭提出老遠,他迅速滑下來,伸手一把接住,“你眼前這個不是死人腦袋,是足足五十兩紋銀,夠用上一年半載了。” 那顆人頭在他手上飛起落下,像在挑一顆豬頭,他不輕不重的看過來,“莫非你不想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 燒花鴨,燒雛雞兒?你喜歡的糖水也不要了?”

我一愣,他怎麼知道我喜歡糖水?莫不是悄悄打探過我?

“我想,想死了,但我也不要吃你的東西!”

他呵呵一笑:“有骨氣,那就別吃了,不吃也要跟我回去。”

他還真的沒給我晚飯吃,變態。

江湖上的穆四少,其實我曾有過耳聞,有人說他是個賞金獵人,吃的是殺人的飯,但他很少揭追殺榜,每拿到一筆賞金,就要消失好一段時間,從來是四海爲家,江湖之上見過他真面目的不出五十人。

他的名聲大噪,是因爲一件極可樂的事,當年的武林盟老盟主,不知在何處見識了他的劍術,甚是賞識,在老盟主退位之際,曾請他一同入畫,但穆懷春這人不愛給人面子,衆目睽睽下站了一刻,就嫌那畫師動作太慢,扭頭就走了,沒了辦法,畫師只好在畫上留下一個空白的輪廓。

武林盟的人聽說後,說他有失風範,不給老盟主面子,在背後組團罵他,結果第二天的夜裡,這些人均被卸掉了兩顆門牙,可見有些人惹不得,也可見此人的手段實在很粗暴。

立秋的第二日,天色正晴,遠山連着綿雲,我們離開林中小屋,住進了南街一間客棧,客棧外很熱鬧,車水馬龍,總算有點生活氣息。

這日,客棧裡來了一位說書先生,據說有幸去給王府的小郡主說書,先生要練嘴皮子,索性便宜了客棧裡一干客人。

“話說起,穆府家從來是重男而輕女子,各位想想,爲何從前只聽穆老爺有三位公子?那必然有原因,因爲那穆四少爺,原本該是穆家小姐,但當年生穆四少爺的這位夫人爲了博寵,便將穆小姐從小扮成男子樣,爲掩飾其質,索性教了舞刀弄劍,不讓人近了她女兒的身,如此多年後,穆小姐她難辨男女之身,直到娶親那夜才知自己實則女兒身,憤然中想起自己半生來陰陽難分,乾脆揮刀弄劍血洗了穆府……”

我笑的差點跌下二樓,本想順勢調侃侮辱穆懷春,然而一扭頭,卻見他神色凝重望着窗外,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眼中浮沉不定,似乎有些消沉。

我本想,就他這樣一個殺人兇手被罵幾句怎麼了?純屬活該。

但當他留意到我的視線,轉過來看我的時候,我還是低下頭,索性就把嘴閉上了。

他難受的模樣,並不像裝的,什麼都可以騙人,唯獨眼睛不會。

那說書先生還在繼續講,居然把穆懷春如何血洗了穆府編的繪聲繪色,仿若他是親眼所見,整個故事居然還提到我。

“說起蒼崖山莊那個駱福如,悲劇,純屬悲劇,這世上還有比她衰的姑娘嗎?絕對沒有!”

我點了點頭,以表贊同。

穆懷春拿起桌上的茶碗,往樓下的說書檯上一砸,剛剛碎在那說書先生的驚木堂上,那說書先生哎呦一聲叫起來,但因穆懷春手速極快,衆人也不知是誰扔的,有人勸那先生,“別再說這個了,小心那兩人來割你的腦袋。”

穆懷春不甚厭煩的將窗關上,道:“如此無腦的胡言亂語,竟然都有人愛聽。”

“你不也在聽了半響?”

他挑了挑眉,“你倒是沉得住氣。”

“嘴在別人身上,我也攔不住啊,就當個樂子聽吧。”

小豆子在牀上睡醒了,聽見下面一聲又一聲的音浪,不住吵着要下去聽故事,穆懷春鐵青着臉,挨不住那小子磨蹭,只好三人一同下樓去,坐在了人羣中,而彼時,先生又想到一個新故事。

“這事是一個老和尚告訴我的,要從五十年前說起,是真是假老朽就不知道了。

大概五十年前,諸位還未出生時候,打南疆那頭盛行起一個教派,此教裡只有一人?雖說此教唯一人,但此人卻能操控成千上萬的鬼魂,哎哎,諸位不要急不要吵,聽老朽將這等傳言慢慢道來。”

先生說,在五十年前,有個邪教從江湖起,突然風捲殘雲到了中原,這個教派所修非武,而是邪術,教中有一個祭司,傳說那祭司得了上天神力,十分了得,能困鬼三萬,能力之大,神見神躲,佛見佛怕。

那邪教的宮殿前有一片湖,那祭祀捉了三萬只鬼,禁錮在湖底,湖色因亡魂也染成了血紅色,那宮殿周遭八百里山嶺均無人敢近,因爲夜夜能聽到鬼哭和狼嚎。

不久後祭司試圖壯大勢力,他從地下挖出一萬枯骨和一萬腐屍,將湖中兩萬只惡鬼的精魄注入其中,這兩萬死而復生之人便成了他的教徒,他用起死回生法和不老術收攬諸多教衆,爲他到處尋找強大之人的精魂。

多年後的一日,這大祭司路經了當年的潯陽,與日昭寺老住持圓滿大師鬥法。

鬥法百日,烏雲似黑蛇般盤繞在潯陽上空,空中雷鳴閃電不止,鬼怪橫行鄉野,民不聊生。最終,住持打撒了祭祀的精氣,將那祭祀壓在寺中寶塔之下,幾年後,主持圓寂併火化,肉心中化出一塊紅蓮狀的舍利子,日昭寺便將舍利供奉,視爲寶貝。

在穆小姐的故事之後,我已經不再相信這先生的故事了,他的故事太光怪陸離了,實在讓人匪夷所思。倘若胡編亂鄒就能去王爺府說書,那駱生也有這個實力。

穆懷春:“好聽嗎?”

“好聽是好聽,但總覺得有些離奇。”

他似是而非的點頭,“他故事的確講的不錯,這麼清楚來龍去脈,也不知從哪裡打聽來的。”

故事是故事,故事不是真相,聽完也就算了,倘若連說書先生的話都能信,那這大千世界,馬會飛,魚會跑,也就不足爲奇了。

“我說,那時候你見到紅蓮舍利了嗎?”我低聲問着,穆懷春卻看着別處,我只好提醒他,“就是在你殺嚴九的時候。”

怎知最後一句話說出口時候,老先生正歇口氣,四座十分安靜,我這一聲顯得異常突兀,惹得衆人紛紛看來。

我喉頭一干,道:“那狗的肉好吃嗎?聽我哥說放紅棗桂圓一區燉最是鮮美。”

穆懷春:“……”

客棧裡是非多,不久後穆懷春就帶我們離開了。

誰知道,在離開客棧的當夜,我們就遇到了襲擊,那些人從暗巷中衝了過來,刀光劍影瞬間舔上血,穆懷春足尖發力,連劍都沒碰一下,只靠着極快的輕功走壁,在黑衣人之間飛速移動,讓那些失手刺殺了自己人,眼見着黑一個個倒下去,暗巷中遍地是血。

穆懷春摘下一人的面紗,擦了擦胸口的血漬,望着地上三尺外一個苟延殘喘的人。

那人不肯罷休:“紅蓮舍利在哪裡?”

他等了半響,直到那人斷氣才道:“是在我這。”

人死後他便用劍挑開那些人的衣袖,查看他們的腰牌。

我隨口道:“真在你這?給我看看什麼模樣?”

他驀然擡頭,目色深沉:“怎麼?你很感興趣?”

我被他這樣一個眼神嚇到,忙擺手:“不不不,不感興趣,我不看了,我就是好奇,你要那舍利做什麼?”

“救人。”他倒回答的坦然。

我心裡一想,道:“救的是紅顏嗎?”

他站起身,冷潮熱諷:“你這丫頭,乾脆也去說書算了。”

不久後,穆懷春帶路離開了潯陽城,數日後,在廬江城的某處租下一間民宅。廬江在皖南,離潯陽差了十萬八千里,原來不知不覺,越走越遠,家鄉已在千里之外。

其實我這一路都在留記號,每到一處就留下一個首飾,或在樹枝上系一段衣布,但遲遲沒人找到我,眼看着已經離開潯陽城,真是心急火燎。

只不過,越與穆懷春同行,我越肯定他不是個壞人,這種判定雖然只憑借直覺,我卻覺得錯不了,穆府的人不是他殺的。

穆懷春從席間擡起頭,用筷子敲碗,“發什麼呆呢,快吃飯,吃完你洗碗。”

中秋不覺將至,近日來月朗星繁,穆懷春得知附近有個湖,便決定天黑去湖上賞月。

我本來還是心懷老本行,算計着怎麼半路開溜,然而街景景緻實在讓人流連,馬頭牆,小青瓦,大片的白牆,讓人心情大好。

正走着,便見遠處有一羣人,聚集在青牆下,牆上成排貼着官府告示,遠遠看見是白榜,上面寫着穆懷春的名字,沒想到追捕令已下發到此處了,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告示上的畫像卻是個滿臉麻子的大漢。

有這樣水平的畫師,捕快們必然一事無成。

路口那頭有幾個騎馬帶刀的人,別樣醒目,爲首男子穿着白底金邊袍,有刀眉朗目之貌,正往這邊張望,似乎是官府的人。

我心下一緊,腳下較快,向向此人求助,誰知視線遭人一檔,穆懷春扶着我的腰,一轉,就把我調轉一個方向,往湖邊去。

我小心翼翼盯着他光潔利落的下頜,“我、我只是覺得那小哥很俏,想要攀談兩句。”

他不痛不癢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只是想逃跑。”

今日湖灘上的人並不多,只停留了幾艘小漁船。

穆懷春兀自解下一艘,載着我三人往湖心去,疏影斜水清淺,暗香浮動又近黃昏,湖面灑掃大片金光,美得似夢境。眼前美景暫時驅散了我的鬱鬱寡歡,想着回不去也罷,先玩兩日再說,心情這纔好一些。

小豆子在船頭支起魚竿,安靜的嚼着懷裡小麻花,片刻魚線動了一動,我正想收線,卻見穆懷春抽劍往水中一劃,魚已經滾着血水浮上來了,肚子上剛巧給他劃開一道血口。

這樣的粗魯,什麼閒情雅緻也要毀在一汪血水中,當我對錶示嗤之以鼻的時候,他卻對我表示反鄙視。

突然水上傳出琵琶聲,聲聲悅耳,垂柳那邊正行來一艘漆金畫舫。

船上達官貴人正相繼笑談風聲,無人看向這片扁舟,我正愁悶的想着是否要高喊救命時,卻看見一張微微熟悉的臉。

邵爵正坐在二樓窗邊,一身青藍道袍,臉色還是一貫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