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六

“這個道理我不是不知道,你有什麼解決的辦法?”

他指尖沾酒在桌上比比劃劃,很有一番模樣,“這麼與你說吧,簡單明瞭,你去要一份休書來。”

“你以爲我沒想過,但是……”

衛小川突然撐着下巴望着我,眸子似琉璃,被陽光照的透亮,樓下走過一個美麗姑娘,他又去看姑娘,末了,眼神在我與她臉上一交替,還是覺得那姑娘好看,就始終盯緊着她,手指點着自己的下頜。

“一個蘿蔔一個坑,你這坑都沒清理乾淨,還怎麼找下一個夫家?”他回過臉時已眼泛金光,握着我的手:“來吧,公子幫你討回一份休書,價格從優哦。”

當初我怎會說他有氣質,真是瞎了眼。

出於種種考慮我並未讓衛小川前來幫我,討休書這種事情要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帶着一個男人在身邊助威,實在缺少了點誠意。

夜裡,我便獨自出了酒樓,回到那宅子,彼時大宅門縫裡沒什麼燈火光,我擔憂是穆懷春已經走了,便連忙上前拍門,門很快開了,門中站着個姑娘,十□□的模樣,白嫩水靈的肌膚在潯陽城中也是罕見,她輕輕一笑:“您找哪位?”

我退了三步,打量屋子,“對不起,我好像找錯門了。”

卻聽院裡傳來一聲喊叫:“小蓮,我餓了。”轉眼就看見小豆子撲在她腿上,“是我爹回來了?”

我與他一對視,瞪圓了眼。

那姑娘又問我,“你是不是找懷春?”

她將我帶進屋內,抱起小豆子哄了幾句,便去後屋了,她如此溫柔賢惠,真的一點都不像被搶來的。

我不得不佩服穆懷春,給豆子找娘大概是他的人生追求。

我暗哼了一聲,別過頭去。

“你爹在哪裡?”

小豆子頗有深意的坐到桌子上,開始重新打量我,小拇指轉來轉去,“你想重新回來做我娘了?沒門了,這個娘纔好,會下廚會唱歌喜歡我,”他瞪圓眼睛,“還會講故事,我不要你。”

那姑娘的窈窕身姿正在裡面晃,我一把揪住他頭頂的小掃把辮,“她給你扎的小辮?你有照過銅鏡嗎?知道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嗎?”

雪白的院門嘎吱一聲推開,穆懷春回來了,他看見我竟毫不意料,“我覺得她挺不錯,剛中帶柔,怎麼?你有意見?”他單肩扛着白米,身上穿的整齊乾淨,半邊袖紮在腰上,紋案似雲。

我有種被欺負的感覺,“你看什麼看?”

“你來找我,我什麼不能看你?”

那姑娘聞聲走出來,站在我與穆懷春之間一臉歉意,“你別介意,他口氣是有些不好,但絕無惡意。”

我也笑,“要你多事,我嫁他兩回,知道他什麼德行。”

穆懷春在後嗤笑,從懷裡掏出一個錦帕,看似價格不菲,打開后里面更是一支翡翠百鳥金步搖,他當着我的面往那姑娘手上一放,“送給你的。”

氣死個人吶。

我從懷中掏出他送的胭脂拍在桌面上,怒道:“不要浪費我的時間,我是回來要休書的,你快寫,寫完我就走。”

他拾起桌上被我拍扁的胭脂,坐下了身,端在鼻息下輕輕一嗅,便捏在指間遊走:“這味道不太好,確實不適合名門正派的大小姐。”

我牙槽酸的厲害,“你少廢話,寫完休書就大路通天,各走各邊。”

聞言小豆子竟從門後竄出來,端着紙筆墨硯,萬般期待的盯着他,恨不得早些把我趕出門。

穆懷春點點頭,忽而擡頭看了一眼窗櫺外,隨即把小豆子叫到身邊,在他耳畔說了句什麼。

小傢伙猛然一驚,轉頭怒視我,進屋拉着小蓮便匆匆進了後院。

穆懷春疏忽問我:“這些人是你帶來的?”

他將手邊墨硯中的墨汁往燭芯上一撒,屋中便陡然黑了,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不少人跳進了前院。

原來有人一路跟蹤我到了這裡。

穆懷春拽住我,將我甩進角落,恰在此時,門便踢開,一把寬刀朝他面門飛旋而來,他當即抽劍接住,將那刀斬成了三節。

門外人朗聲笑着,拍掌道:“江湖上能立即斷刀劍的兵器,當屬穆四少的劍,久聞不如一見,果真厲害。”那人乘月光步入,衣領上的顏色卻比月色更瑩白,卻是衛小川,他對我眨眨眼,“開了這回眼界,還要多謝駱大小姐帶路。”

兵不厭詐,兵不厭詐,駱生和我說了多少次我竟還是鬆懈了一步,纔出家門就被衛小川這幅菩薩臉給詐了。

他握着一把金柄雁翎刀,背手停在穆懷春三丈開外,“我的客套話說完了,現在說正事,我要買你手上的紅蓮舍利。”

“江湖上傳‘千金公子’衛小川家財萬貫,不知你到底有幾斤幾兩。”穆懷春一笑,“人爲財死犬爲食亡,我當然可以賣給你,但要你全部家財來換,你覺得不虧就這麼定了,你若是猶豫,那就到此爲止。”

衛小川揉了揉眉心,勾起一邊嘴角,不滿道:“這條件真是難爲了我,拿不到紅蓮舍利我不甘心,可要用掉我全部家財,我更痛苦啊,手心手背都是我的肉,我都不捨得,”他的刀在背後一轉,側鋒而來,“既然這樣只能動手,得罪了。”

衛小川的刀非比尋常,硬且寬,竟是我迄今見到唯一能與穆懷春連過十招、而不斷的兵器,一時間刀光劍影在屋中橫走,桌椅均被分割成數塊,木屑瓷片漫天橫飛,月光被兵器折射在屋中,刺的人雙眼生疼。

我只覺得是一白一黑兩團雲在堂內翻滾,突然手腕一熱,被一人握住。

我垂頭一看,身邊低低蹲着一個人,他舉指暗示我噤聲,隨即將我推上頭頂高窗,而窗下正等着一匹黑馬。

隨後他也跳下來,坐在我身後,二人飛快的朝密林中跑去。

我回頭想將他一再看清楚,的確是邵爵,縱然此刻他依舊是不痛不癢的表情,眼睛卻像琥珀一樣亮,讓我十分歡喜。我想起駱生的囑咐:江湖上油嘴滑腔的大多不怎麼善良,而冷言冷語的卻基本是好人。

但我一回想他在畫舫上讓人傷心的神情,就有些後怕,伸手去拽他的臉。

他臉色一變,終於開了口,“你怎麼還是這麼煩人。”

“只是想看看你有沒有戴面具。”

“你有沒有腦子,衛小川鬼裡鬼氣的,你竟也相信他,信上雲月二字是他拓下的,他這人從未露過真跡,倒是天天學他人的字跡騙人。”

“那你,這些天都在跟蹤我嗎?”

他不太自在的點點頭,“那天在湖上我不是沒看見你,只是穆懷春離你太近,我若出手,他一定可以先一步帶你離開,只怕到時會害了你。”

“邵爵你真是個好人,我若是拿到休書,能不能嫁給你啊”

他面上陡然五光十色,連忙解釋:“家師與穆老爺近好,與駱門主也有交情,我只是聽從師命來救你。”還是那麼古板。

不過我太開心了,遠看天地間有光,彷彿不遠處就是家了 。

“回了潯陽,我讓駱生好好宴請你和你師父。”

卻在此時,前方傳來一個聲音:“何必回潯陽,不如現在就請你的朋友留下,好好吃一頓?”

邵爵緊急勒馬,定睛一望,半道攔截的正是穆懷春,他的半片長袖已斷了一截,看來是和衛小川經過一場惡鬥,我知道他會找我算賬,但沒料想來的這樣快。

他舉劍指向了邵爵,試探似的在半空緩緩畫圈,“邵爵,原名邵簡雲,蠻空派眉君道人的關門弟子,年輕有爲,出師兩年便在江湖榜上排入前三十位。”他發出輕蔑一笑,“可眉君道人又是什麼好東西?駱小鬼你太不經世事,太容易相信旁人,給我下來。”

邵爵按住我,自行跳下馬,從腰間拔劍,“我今日是受駱門主託付,要帶駱小姐回去,捨命也必做。”

“這還真是你們蠻空派的處事作風,爲達到目的,連命都可以不顧慮。”

“穆懷春,你爲一己貪念,殺害穆府上下七十口人,現在無論是潯陽城的官府,還是江湖中人,都視你爲惡人,即便你今日過了我這關,也過不了天下人這一關,你現在是什麼處境,你應當清楚。”

這兩人一冰一火,劍氣在林裡相撞,冷風陣陣哭號,持續不斷的狂風從背後撲來,邵爵用劍在腳邊一劃,厚厚的枯葉便隨劍氣飛卷而起,一時間擋住了穆懷春的視線,他藉機將我馬繮丟給我,“還不快走。”

四周狂風亂作,我駕馬狂奔,也不知道往哪裡走,眼前每條山林路都是迷途,回頭張望,早已不見邵爵。

我雖然從未踏進江湖,但對道義也算耳濡目染。

邵爵他幫我又救我,我怎能一個人逃生,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我真是沒臉再出山莊。想此我便駕馬回頭,在那不遠處的路中,枯葉已經碎如粉塵,四周樹木均已被懶腰斬斷,邵爵正靠在一棵樹下,手中還握着自己的劍,劍已經斷了。

我下馬撲上前,發覺他雙肩各有一處巨大的劍孔,他已經傷及筋骨,一時無法提起劍。

他掙扎着起身,全然不在乎傷勢,只顧着惱怒:“你不怕死嗎?折回來做什麼,快些走。”

“我當然怕死,我怕死的要命,可是我也害怕你死。”

我不顧他反對,將他攙上馬背,他的黑馬訓的十分有素,見主人傷重便輕聲一嘶,跪下身,我用衣服纏住邵爵的傷口,他卻望着我身後,面色大變。

我尚且沒多想,下意識抽出腰上的刀片就是一甩,只聽一聲悶響,便見穆懷春站在十丈外,胸口插着一片被我甩出去的刀片。

他面色陰沉,眼中是山雨欲來,似要起風暴,他腳下快步如影,風一樣的將我捲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