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雪扇門的上任掌門措不及防的病故,留下滿門的女弟子,原本掌門的位置是嬰寧最有資格拿下,但她卻知道,蘇殷對此有意。
於是她偷偷去找過掌門,讓掌門在臨終前將掌門之位留給蘇殷,蘇殷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爲了雪扇門的新掌門。
蘇殷的果斷與雷厲風行,使得雪扇門一時風生水起,嬰寧對這一切很是滿足,昔日的少年,已經成爲她可以仰仗的人物了,她得了閒就趴在窗外看着蘇殷,一望便是一個斜陽午後。
她以爲,在某一個僻靜的夜晚,蘇殷會想起自己遙遠的承諾。
可他沒有。
有一天,蘇殷若有所思的來見她,他明明坐在她面前,卻走神的望着窗外,欲言又止的。
嬰寧敲了敲桌面,笑了:“怎麼了?這次出去遇到什麼事了?”
他的眼神飄離好一會兒,方道:“師姐,我這輩子會不會有一個結連理的人?”
嬰寧一愣,心中有些喜,卻強忍着不露聲色,她傾過頭去,不看他的眼睛,“嗯,當然會有。”
“我也知道會有的。”他道:“只是沒想到是個男人。”
我能想象這話對嬰寧來說,有多大的衝擊力,這比蘇殷一夜之間變成女人還可怕。
嬰寧傻愣愣的望着他,明明看見他在說話,卻什麼也聽不見。
不久後,嬰寧得知,這個讓蘇殷朝思暮想的男人叫舜息,他與蘇殷於漕運中相識,行蹤如影隨風,像一團秘密。
如果你愛的人,並不愛你,而他愛的人,又不愛他,也算是老天眷顧你,爲你報仇了。
所以這一切可以解釋爲:老天在爲嬰寧出一口氣,因爲兩個月後,叫舜息的男人突然消失了。而與此同時,雪扇門中的部分秘籍以及名冊也不見了。
她明白舜息接近蘇殷,動機不純,但蘇殷始終看不透。
那天嬰寧在清晨的冷光中醒來,看見蘇殷坐在她牀邊,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他面色蒼白,將頭埋在她胸口,聲音低沉無力:“師姐,不如我娶你吧。”他一把抱住她,瘋狂的吻她,他與世上所有失去摯愛的男人一樣,只求一劑溫柔鄉。
大千世界,遇到什麼毛賊土匪不好,偏要遇到這樣的事。嬰寧知道,他根本不愛她,甚至把她當做一個平平無奇的安慰。
她終於崩潰了,忍着眼淚狠狠的打他,在他臉上連打下三個耳光。
她本想告訴他,她方纔夢見他小時候的樣子,烏目紅脣,那麼漂亮,她說:“你真不要臉,給我滾!”
在那三個耳光之後,他們之間越走越遠,再無昨日。
不久之後,蘇殷以掌門之令,命門下三大弟子爲他去江湖上打聽一個叫舜息的男人,其中之一便是嬰寧。
嬰寧已被折磨的心力憔悴,她擡頭看着坐在掌門之位上的蘇殷,那張對着她冷若覆冰的臉,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註定他用盡今生來傷害她,她認了。
嬰寧咬咬牙,下山爲蘇殷尋找舜息,而她與舜息相識的過程,實在無話可說。看似雲山霧雨,花前月下,其實大多是她的算計。
我記得衛小川曾說過,女人一旦瘋狂起來,天地也難以收服,這句話用在嬰寧身上實在不爲過。她發誓,要蘇殷失去愛的人,她也的確辦到了。
這個故事的高潮並非是什麼三角之戀,而是一個女子,與愛的男人搶男人的橋段。
誰能想象當嬰寧重回雪扇門時,她綵衣飄飄,立在蘇殷面前說:“你愛一個,我就搶一個,你愛一千個,我就搶一千個!”人人都不甘示弱,哪怕是與所愛之人。
蘇殷猝不及防,沒料到她使了這一手,他驚而起怒,拔劍與她動起手來,那是他們第一次刀劍相向
二人明明曾笑說相守,最後卻將彼此誤盡。
窗外有風過,將嬰寧的眼淚都掃灑在我臉上,我摸了摸,嚐了嚐,這與所有人的眼淚一樣,都是鹹的,我還以爲她這麼驕傲的人,與人不同。
“你這樣做真的有意思嗎?”
“沒意思,可誰讓我今生遇上他。”
那段失敗的感情都有類似的唏噓:世上那麼多人,有機會相愛的人有很多,可偏偏遇上最棘手的那一個,而自己,哪怕被對方刺到血流不止,也在所不惜。
翌日清早,我一早去看蘇殷,他提了些氣,被雪扇門的兩個女弟子扶坐在推椅上,他迎着清晨的陽光,昂頭微微閉着雙眼,長長的影子拓在身後。
他讓兩個女弟子先行離開,見她們迎面走過來,我連忙上前問道:“聽說你們掌門病發了,是什麼病?”
“那天晚上叫你門呢,你怎麼不出來?”一女弟子白我一眼。
“睡糊塗了,看你們也沒再找來,我還以爲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一女弟子悵然道:“多年前有個江湖人闖入雪扇門,掌門與他相鬥,受他一掌,被震斷了心脈,藥吃下去好幾桶,熬了好多年,怕是有些熬不住了,否則也不會趕來見師姐最後一面。”看來是舜息傷了他。
我舉步走向蘇殷,他遙遙見我來了,便道:“丫頭來的剛好,今天陽光特別好,你推我去後山走一走。”
我躊躇片刻,道:“我聽你的弟子說,你這次來這裡,是爲了見嬰寧一面,要不要我去叫她來?”
他面色沉寂,淡淡道:“其實,不必了。”
今朝四月,芳菲未竭,後山早已是一片榮榮草木,腳下的草正埋沒了腳踝,我推着蘇殷走了很久,他才示意停下,“我想獨自在這坐一會兒,你先走吧。”
陽光將他白皙的臉照的幾近失真,像是將被大火淹沒殆盡。我沒有動,他便側過臉問道:“是不是她有話要對我說,讓你帶了話?”
我搖了搖頭:“我想她曾經有很多話想對你說,現在大概沒有了,耗盡了。”
他又道,“那麼,你有什麼話要說?”
“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有一個人愛你。”
他身型一頓,聲音卻波瀾不驚:“我知道。”
他如此直白,下面就沒什麼可說的了,無非就是:他知道她愛他,可他不愛。
他垂下頭,神情不明,長髮下只露出白皙的鼻尖,“我以爲她會親口告訴我。”
我做老嫗狀嘆了口長氣,“你爲什麼要等?她那樣強硬的性格,又怎麼會把心裡話告訴你,她多年來東走西的尋找舜息,是爲了給你報仇,你心裡明白舜息把你當做什麼,也明白她把你當做什麼。”
他嘆了口氣,“這世上,總有許多事是我們無法左右的,包括自己的心,既然已經走到結果,就別再追溯緣由了。”
這件事若讓我理解,我會覺得,蘇殷對嬰寧的拒絕,並不能用不愛女子來解釋。
有些男子天□□男子,有些男子則是恰巧愛上一個是男子的人罷了,而蘇殷屬於後者,所以這纔是他最終的無奈,而偏偏嬰寧以爲,只要他再愛男人,或許就會愛上自己,這是最大的錯誤。
“我師姐實在是個好人,她總是試圖保護我,讓我周全,可是,等到一天,我不再安心於她的保護時,她就寧願我被她毀掉,也不願我被他人毀掉,有時候,我覺得外面的江湖人很可怕,有時卻覺得她可怕。”
我點點頭,也不知說什麼好,只是突然想到舍利子,也許我該把那片舍利子送給他,它也許能讓他繼續活下去,如果他活下去,或許與嬰寧之間還有機會。
可我沒辦法這樣做,因爲我心裡也有自己的自私,也因爲,他的目光裡透出死寂平靜。
就在我訥訥出神的時候,蘇殷突然回頭,對我笑了一笑:“我有些口渴,請您幫我倒一杯茶來。”他的背影似乎一直在滑落,如同夕陽中沉入海中的紅日。
我已經想起一個故事橋段:當垂死之人對身邊的人說,請去幫我熱一杯茶,他已經臨近死亡。
我拔腿狂奔,回到宅子裡,我衝到嬰寧屋中,她正依在桌邊,顯得意外的平靜,一手拿酒,一手拿着炭筆,在描眉。
我上前打落她的炭筆,“你快跟我走!”
她保持着動作沒動,只是乜斜着看我,“蘇殷要走了?走了也好,少給我添亂。”
我想她大概是酒醒了,忘記了之前和我說過的那些話,還在假裝和蘇殷勢不兩立。
我撂下一句狠話:“蘇殷他死了!”
她舉起的酒停在了嘴邊,猛然站起來,“死了?怎麼突然死了?”
“他去了後山,跳下山崖了。”
嬰寧大駭,將手中酒囊狠狠摔在地上,“不可能!”
她絕塵奔去,等我跟着她到了後山崖邊時,卻見到樹下那把推椅孤獨得坐在那裡,彷彿不曾有人是它的主人,蘇殷真的不見了。
嬰寧緩緩的走上前去,雙手扶住椅背,她垂着頭,肩頭微微顫動,“他怎麼會跳崖,怎麼可能?昨夜他還叫那倆個丫頭去僱馬車,這是臨走了還想要嚇唬我一回嗎?”
我回答不了。我繞着後山尋跡望出去,沒有看見蘇殷,我心道也許嬰寧猜得是對的,這不過是蘇殷的把戲。
可誰知眼前突然一暗,是穆懷春從樹上跳落了下來,他道:“別找了,他真的跳下去了。”
我重重甩自己的嘴巴,真的比烏鴉還黑的嘴!
“你怎麼不攔着他。”
他靠在樹幹上摳了摳耳蝸,將手上的物件舉在眼前,“我下來拉他,沒拉住,只從他袖子裡掏出這個。”
那是一把木簪,只作了簡單的雕花,其中一朵雕花的一片花瓣上刻了嬰寧的名字。
我將那東西遞給嬰寧的時候,她緊緊握在手中,卻走到山崖邊,將木簪丟了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讓它隨他去吧。”
她一個人靜靜站着的模樣,真的無限孤單,四野空蕩蕩,只有地上的短草搖擺,還有蘇殷的那把推椅,嬰寧坐下了身,坐在了他原本存在的位置呆呆望着山外的一片雲海,雲海下的江山被雲隙裡的一柱柱陽光照得斑駁。
她在這景色面前,那麼小那麼不值一提,她的愛情也一樣,隨着飄零的風在歲月中孤零零的出現,孤零零的消失。
穆懷春拍拍我的肩,只道:“去騙騙她吧。”
我走上前,跟着她一起看見河山雲外,道:“他留下了一些話,他說,如果有來生,他來做你的師兄,他來替你捱打,替你承受你爲他承受的一切,他其實愛過你,只是你太后知後覺,你們彼此都不願低頭……”
她笑了,帶着啜泣的聲音,“你不用騙我了,在這世上我最瞭解他,他不會說這樣的話。”她把美好的謊言拒絕的那麼幹脆。
我無奈回到穆懷春身邊,鬱悶的把頭靠在他懷裡,風有點大,它迷了我的眼睛,我也有點眼淚。
穆懷春輕聲道:“他說自己真的愛過她。”
“別騙了,她已經不信了。”
“我是說真的,可惜連你也不信了。”
嬰寧的故事完結了。江湖上的愛情,大致如此,若非細水長流的執子之手,便多半是轟轟烈烈的你死我活,有人悲痛,有人慾絕,結局若不宏偉,便是匆匆一筆帶過,傷者自傷,無藥可解。
在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會分開,不是生死,一定是死別。就算和夫君相守一生,誰又能保證在衰老死去時,不會先走一個?
嬰寧一個人在山崖邊待了很久,直到夜幕降臨,她纔回來,她走過我門前時,眼睛紅腫,她低聲說:“謝謝你那天晚上耐着性子聽我胡說。”
原來那天晚上,她並未全醉,她在半醉半醒之間把自己撕給我看,實在讓人心疼。
我憐惜她,道:“別這樣說,都是江湖中人,沒什麼過不去的,日後你有什麼難處,我以後都幫你,只當交個朋友。”
她點點頭,“有,眼下有個小忙。”
原來在兩日後,山下一個新主戶請藝妓們去府上表演九天舞曲。
那歌舞有情節,說的是在遠古時候,天帝的十位女兒聯手殺死危害人間的炎獸的典故,扮演仙女的人選有了,就差炎獸了,沒錯,就是我了。
我披上獸皮,在長髮裡盤了一根白象牙,面撲紅粉的出演演繹炎獸。
我不需要跳舞,我只有幾個標準動作:四肢着地的一動不動,四肢着地的被十個藝妓包圍,四肢着地的死掉。
我走之前,穆懷春跟在我身後,問:“非去不可嗎?幹嘛要去做這種事?”
“嬰寧說要是表演的不錯,那主戶會有打賞。”
穆懷春蹙了蹙眉,“我是不想你去那種地方拋頭露面的,不過如果你非去不可。”
我點了點頭,“讓我去吧,賺幾把銀子咱們再走,不虧。”
穆懷春怕我被人佔便宜,偏要陪我一起去,在他稍作喬裝之後,我們便跟着嬰寧和藝妓們下了山,輾轉進了主戶的大宅子,也就是普通有錢人家的宅子罷了,又大又奢華。
我先是在幕後等着,待絲竹聲起,我走出幕簾的那一剎那,卻愣了一下。
在這廳堂中,鋪就了一地花鼠絨,兩旁是垂幕如煙,垂幕下坐着一些那樣和這樣的江湖人。
其中眉君道人坐在高坐上,兩條長眉且黑且白,花裡胡哨,而坐在他身旁的邵爵一身淺藍色長袍,扎着金腰帶,一個簡單的髮髻被他梳理的十分認真。
他端起面前的酒,眼神落在我臉上,目光比無名指上的皇天還要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