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我出遊半日,回到山莊的時候,門生便跑來通知我,有一戶人家來提親了。原來我每日燒香拜佛是有用的,佛祖顯靈,本姑娘終於能嫁出去了。

潯陽城裡女子從不爲婚配發愁,因爲在這渾然天成的山水中,女子被養的個個潤白水靈,再加上城中多年來陽盛陰衰,滿街都是老光棍,所以,不曾聽說哪個女兒家嫁不出去的。

但我是個例外,這事要從很多年前說起了。

據我爹說,早些年在江湖上只有男人耍刀弄劍的份,娘子軍上不了檯面,只能靠邊站,能來學武的姑娘並不多,因此蒼崖山莊不曾出過幾個女門生。

直到多年後,江湖風氣昌明,才漸漸的有姑娘登門拜學,結果還沒見到師父,卻見着一羣歪瓜裂棗的師兄,以及師兄們無處投放的愛慕之情。她們一個接着一個被嚇跑。

江湖上就傳,蒼崖山莊是一個遍地禽獸的地方,從此再也沒姑娘來學武了,唯一一個留下來的是我娘,因爲她嫁給了我爹。

我爹和娘婚後生下駱生,駱生五歲的時候,娘患上抑鬱,因爲在整個山莊裡只有打打殺殺的男子氣概,娘說:“連一個陪我聊胭脂水粉的人都沒有,我得生個女兒。”

駱生七歲的時候,娘說:“哈哈我有身孕了。”

駱生九歲的時候,娘說:“哈哈我又有身孕了。”

駱生十一歲的時候,娘說:“我多有本事,我又有身孕了。”

駱生十四歲的時候,娘說:“有了有了。”

娘前後生個五個女兒,我是最後一個,但是上面四個姐姐,沒活過一歲,有喝奶嗆紫了臉的,也有扶着水井,栽到井中去了,還有一個摔跤磕碎了下頜,被骨頭渣子嗆死了。

道士說蒼崖山莊上的陽氣太重,專門克女人,就連養大的母雞,都能學會打鳴。

爹孃有多傷心,細處不表,那幾年估計白事沒少做。

可我娘拼着一口氣,就是不肯罷休,又懷上了我,這回她格外小心,坐着怕血氣不通,走着怕我在她肚中不安分。

就這樣小心的捱到我平安降生,娘終於鬆了一口氣,結果一口氣放的太多,她便撒手人寰了。

郎中說她是生孩子生的身子虛了,幾年後我爹也走了,駕鶴西去前,爹秉承孃的夙願,告之駱生:“五十年內,你娘若在地底看見你妹妹,老子一定爬上來揍你。”

從那時候起,十六歲的駱生擔起了蒼崖門的擔子,他學着淌江湖的渾水,好在爹爹的蒼崖門在江湖上是四大門之一,爹生前又爲人仗義,駱生有幸得到他衆多摯交的相助,這江湖水他淌的還算順利,看起來一切順風順水了,然而最讓他操心的人始終是我。

前言道,我在駱生一把屎一把尿的養育之下,終於活到四歲,那年潯陽城下了一場好大的雨,在那之後,我就開始心衰力竭,隨後半月高燒不止。

駱生撇下門派中的大小事宜,親自帶我去江湖尋神醫治病,終於尋到一位西藏江湖散人,他在一年裡治好了我的病,可誰也沒料到,卻給我落下一個天煞的毛病。

我不能哭,哭出來的眼淚裡半數是血,人稱硃砂淚。

爲了讓我多活兩年,洛生又四處打聽治硃砂淚的法子,然而沒有結果,最後他回到山莊,勒令蒼崖門的徒衆,從此以後必須衆星捧月般簇擁我,要讓着我,不能讓我哭。

我就這樣給寵壞了,生性天不怕地不怕,都說我有點囂張跋扈。

此爲前言。

我十三歲的時候,駱生開始籌備給我找一戶好人家,他看中了星魂閣的大門主。雖說門主曾有妻子,但已大病離世,何況他實在是個風華少年,任誰看一眼都會喜歡的緊,我也就與他定了親,打算從此過上相夫教子的日子。

然而很不幸,我的故事沒這麼順利。

風華的人都有太多知己,婚宴那日,一個絕美女俠衝到人前,在一番話中有話的交談之後,我的前夫君僅看了我一眼,便決絕的與女俠私奔了,留下我一個人錯愕當場,掩面大哭,等我哭完,擡起鮮血淋漓的臉時,廳中的各大掌門人早已嚇得腳踩輕功跑了。

後來,我在江湖上火了一把,風言風語說:蒼崖山莊的那個駱福如是個血面羅剎。還有熊娃子編了句話:嫁人不嫁四郎君,娶人不娶駱家女。

不知前面的仁兄幹了什麼缺德事,希望比我慘點。

今年我快要及笄了,駱生卻已經放棄爲我尋人家。可是哪個姑娘甘願混到了桃李的年紀,還頂着一張未婚女青年的臉。有日我坐在駱生身上悵然道:“你妹我實在嫁不出去,你就娶我得了。”

他嚇得撒腿就跑,認定我病入膏肓,還叫門生在潯陽城裡廣貼招親佈告。他早認定沒人會理會,不過是對我的緩兵之計,誰知真有人找上門來。

駱生那日也是精神十足,穿了件黃領的荊花袍,鬢邊烏髮雙龍一般纏在腦後,手裡使喚人的小叮噹噹噹作響,竟活像個小仙。

我上前抱住他,直眨巴眼:“快告訴我,是誰家的公子來提親,有沒有星魂閣的門主一半好看?”

他得意的點點頭,故作神秘道:“當然是戶好人家了,我可是千挑萬選纔給你挑來的,我不管,到時候彩禮得分我一半。”

“千挑萬選嗎?我不在的這些天,提親的人踏破了門檻嗎?”

他咳嗽一聲,“誇張加比喻而已。”

事實是,整個潯陽都等着看我招親卻慘遭失敗的笑話,所以這一回,駱生只看了一眼人家的老爹,便答應了和這門提親,至此也就是說,我與他都不知對方到底是什麼模樣。

上門提親的是潯陽城的穆家,穆家富的流金油,堪稱江南皇商,只聽說三位公子均是風度翩翩,光是這點也就夠了。

蒼崖門在等待穆家再次的拜訪,然而一拖再拖,始終不來,駱生安慰我說,若不然對方反悔也就算了,反正也沒有大張旗鼓的拿來彩禮。

誰知那日,一個驚天炸雷之後,穆老爺便出現在山莊門外,身後跟着二十幾個一人高的紅色檀木大箱,只說三日後就上門迎娶,順便將躲在門後的我誇讚了一番,誇讚的話自然十分之誇張,連駱生這樣的厚臉皮也有些扛不住。

我用以準備的時日太短了,一心清點嫁妝,卻忘了一個關鍵的問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嫁給誰。

大婚當日,媒婆才告訴我,娶我的是穆府的四少爺,天地爲證,我從來沒聽說過穆府有第四位少爺,我心裡一盤算,狐疑穆老爺是想娶我做小妾。

我把頭從花轎探出去,想讓駱生救我,卻被媒婆按回來,她幽幽掃我一眼,“怕什麼呀,就是你想做穆老爺的小妾,那二十個穆奶奶也斷然不會答應的。”

等我左右一盤算,接婚隊已經風馳電掣的走出了五里路。

從蒼崖門山莊到穆府,要經過一片稀稀拉拉的樹林,穆府藏在樹林後的甘棠湖湖畔,藏於幽然靜謐之中,是大戶人家一貫的作風。

正走着,突然從林中襲來一陣狂風,將花轎吹得左搖右晃,我正昏頭轉向要吐,就聽見媒婆尖叫:“哎哎哎哎,頂!轎子頂要飛了!”

眼看着花轎頂一開一合要被拔落,我適時蹬腿,翻身跳出轎子,吃了一嘴泥。

就在那時,突然有一道紅影閃過,一步高登,壓在了花轎頂上,那是個男子,面似凜冽,紅衣燎燎,在風中如同火燎原。他髮髻高盤,戴着魚面玉冠,嘴角勾起,十分的神氣。

他戲謔道:“還不爬起來?那口泥巴好吃嗎?”

我惱羞成怒,剛想罵回去,就被媒婆用蓋頭遮住了臉,媒婆上前笑:“新娘的臉不能給人瞧見,方纔大爺只當沒看見吧,對了,大爺是?”

他懶洋洋抱拳道:“穆府總管,石二,特地前來接我家四少夫人。”話畢,他又垂目而下,透過蓋頭看着我,凝墨重彩的眸子裡卻有些戾氣。

那石二帶路,將我們帶到穆府,這處府宅果然金碧輝煌,然而裡裡外外卻透着一股子冷氣,還沒拜堂,丫頭便扶着我往婚房去,我左盼右盼,低聲道:“你們家有第四個少爺嗎?”

她把我送到屋中,關上門小聲說:“好像有吧,我來這十年了,見過兩回。”

我僵着臉坐在屋中,心中七上八下的,想我江湖兒女,怎能嫁的如此不清不白,這便決定去找穆老爺問個清楚,剛一揭開蓋頭,便被人在身後點了穴,登時四肢僵直,說不出話來。

那人身上有股淡淡的檀香,他在我身後踱步來踱步去,突然往我頭上套了個布袋子,似乎也不怕動靜大,一腳蹬開後窗,扛着我跳了出去,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終於停下,將我重重丟在地上,片刻後解開我的穴道。

待我摘下頭套,卻見自己獨自坐在陰暗的樹林裡,穆府的燈火已經成爲遠處的一道光,而那個人早已不見了。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了,我一臉懵,正呆坐着,便聽見樹林裡傳來聲音,遠處人影憧憧,不多時人羣就舉着火把包圍上來。

領頭的美婦是穆夫人,她痛心疾首的捂着嘴,似乎不敢相信,“沒想到這是真的,駱小姐竟要逃婚?”

我炸了毛,跳起來:“是誰說我逃婚的?我是被人劫到這裡的!”

“真是說笑,穆府裡外守衛森嚴,何曾是外人能溜進去的,你何需扯謊?若是不情願嫁來直說便是了,難不成我穆府還會強求你?”我尋聲一望,見那說話的人,便是今日半路相遇的總管石二,他背手看着我,眼中萬分精神,像是拿準了我無力反駁,“穆府雖不混跡江湖,但在江湖中也識得二三老友,駱小姐今日上演這一出,莫非不怕傳出去嗎?”

見這勢頭,再解釋已是無用,我思來想去,道:“傳出去?爲何傳出去?我一沒與穆少拜堂,二沒與他洞房,說來說去不過是苦走了一趟,算不得成了親,不大了本小姐今日不嫁了,就此別過!”

我甩袖要走,穆夫人卻上前拉住我:“駱小姐留步,懷春他說話直接了些,你萬不可放在心上,既然你說不是,那就不是吧,現在隨我們回府,只要入了洞房,今夜的事大家守口如瓶,既往不咎。”

“懷春?他不是總管石二嗎?”

“石二?”穆夫人道:“他哪裡是石二,這是你夫君啊。”

我再次看向那男子,眉眼似山,目光有如刀出鞘,身型挺拔,沉而有鋒,果然不是一個文秀總管該有的模樣,但他看着我的時候,臉上只有兩個字:討厭。

穆夫人衝他道:“懷春,快過來把你夫人扶回府,都是一場誤會,今日天大喜事,萬不可鬧得不愉快。”

那穆懷春眉梢一挑,始終不動,穆夫人擡手輕推了他一把,他才垂下手,走到我面前, “你有手有腳,我就不扶你了,自己跟上來。”

誰曉得他這一走近,身上卻沁出一股淡淡的檀香氣,我愣住,“原來是你?”

他微微側過臉,陰險一笑,這角度甚是巧妙,除了我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沒錯,就是我。”

這下子前因後果,我瞭然於心了,我抱拳向穆府衆人:“得了,我承認了吧,我就是逃婚,穆府這等風華公子,本小姐配不上,就此別過。”

衆人一陣喧囂,就聽見那穆懷春道:“怕你回去不好交代,若不然我給你送份休書去?”

“我去你二大爺的!”

回到蒼崖門後,駱生抱着我痛哭流涕:“你這傻妹子,逃婚也不要逃的那麼着急啊,你知不知道按照禮數,聘禮要退回去一大半啊,啊啊啊啊啊疼!”

我很冤,冤枉死了,而且窩囊,太窩囊了。

我本以爲這件事很快又會穿的滿城風雨,變成衆人的談資,然而在十日之後,有人來登門提親,來的不是別家,還是穆府。

這回穆老爺親自登門賠罪,他抱拳折腰,似乎已然知道事中原委,道:“當日我兒多有冒犯,今日特求駱小姐再嫁一回,這次特帶來見面禮,已示誠心。” 果然是很富有,手一揮,就讓人把十箱珠寶黃金搬入堂內。

我坐在屏風後面,仔細看這穆老爺,他身體硬朗,面泛紅光,不像是得了什麼隱疾,需要我來沖喜,倒不知道他瞧上我哪一點了。

我從屏風後露出眼睛,對他道:“穆老爺也是明白的人,再回頭怕也不是容易的事,我這臉往哪裡放,你這樣想我過穆家的門,不如我不嫁穆懷春,嫁給你得了……”

我話還沒全說完,就被一旁的駱生放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