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四

那天夜裡和幾夜前是一個模樣。

天際邊昏昏暗暗, 朗空下不見月芒,風吹着窗角的縫隙,用盡力氣的嘶吼, 我無法入眠, 想起穆懷春身上那件被我縫縫補補又撕撕扯扯的衣服, 不知道有沒有被換成一件合身的鵝絨冬襖。

角落的油燭被燒彎了腰, 垂死般頂着火苗, 我起身,蜷在牆角正將燭心撥正,便聽見衛小川在屋子那頭咳嗽了幾聲, 我以爲那是讓我過去旺爐火的暗號,雙手抓着煤塊往外探頭, 卻看見他穿着單薄衣衫, 沒有點燈籠就開門迎着凜冽寒風出去了。

男子如廁, 我一小女子也就不大方便跟上前去了,我正擡手掩上門, 卻察覺他光腳踩在地上,沒穿平時最喜歡的麒麟鞋,這也太生猛了。

我抱着小暖爐跟上前,發覺他閉着雙眼走路,鼻翼的起伏輕而緩, 分明還在睡, 他竟是夢遊了。

不久前我也曾夢遊過一回, 那時候正是天將亮未亮, 我忽然從牀上爬起來, 繞着屋子走了幾圈卻停在柱子前面,筆直的伸出雙手掐起房柱, 勢必要掐死它。

天亮後穆懷春問我:“你到底夢到什麼,掐一根柱子掐的這麼起勁?”

我沒好意思告訴他,夢裡,他帶了個漂亮姑娘回家,於是我趁他不在家,就掐別人的脖子去了,“啊?有這麼回事嗎?掐柱子總比掉進茅坑好。”

他饒有意味的點了點頭,“是去了一回茅坑。”

“啊?閉着眼睛進去的?”我連忙撩起衣袖嗅嗅。

“沒事,沒有掉進去。”

“啊?你怎麼知道?”

“擔心你,所以跟進去了。”

“啊?”

好在我只是進去撕廁紙玩,否則一定當場求死。

那時候問他爲何不將我喚醒,他說夢遊的人不能惹,若是把對方吵醒,就死得快了。此時此刻,我有些擔心衛小川,這般走下去,不猝死,也快要凍死了。

我回屋爲他取來大衣,跟在他身邊,就在寒風裡,繞過了池塘,繞了桃園,又繞了東西牆,終於不知怎的繞到一口青石井前,這井的位置實在刁鑽,正緊貼牆角,藏在垂掛的枯藤之下,井中隱約見一條石壘的階梯。

我沒再考慮,中邪般跟着他走了下去,那井洞中陰陰冷冷,走一步,四處都有回聲,曲折幾十步之後,遙遙見不遠處的牆上懸着一排造型講究的紅銅鯨油燈,牆壁及桌椅上都覆着一層冰雪,四處光影疊層,而在燈火交匯的最亮處有一人正站着,似乎在等我們靠近。

我記得,大概是我七歲那年,顧傾紅纔在江湖上消聲遺蹟,那時,衛小川大概還是二八少年,儘管如今十二年過去,但我相信在這十二個春秋光景之前,顧傾紅就是這副模樣。

她與我確實有六分相似,只是比我高出半個頭,額間刺了櫻色的花鈿,如同雪白的肌理下開出的冷梅。

她伸出左手,手臂微微下傾,手臂下簾袖垂落,畫着一派北方的大漠飛沙,那隻手五指輕柔的張開,彷彿在接納當年跪在自己面前的那個人,但她微紅的指尖被封存在寒冰之下,沒人能觸碰。

衛小川站在她三步之外,似乎在欣賞她,又似乎不敢上前。

我在這恍惚之間明白了一切,明白在很久之前,衛小川是爲誰擲出千金挽留這山莊,明白正堂上的畫卷後隱去的女子出自誰的筆墨。

我湊近一些去看她,驚歎於這被凍結的永恆的容顏。

我喃喃道:“你到底是愛一個人還是愛一張臉?”

“有分別嗎?”

我被他突然的回答嚇了一跳,“你是一直醒着,還是突然醒了?”

“沒睡。”他側頭乜斜我,“你是不是總覺得我傻,察覺不到你?”

“沒沒,別這麼說。”我走上前,站在他身側端詳冰封下的顧傾紅,“不過你這樣做,是爲了什麼呢?盼着她能起死回生?如果喜歡一個人,待她死了,就該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讓她徹底臥下,看頭頂的天開雲闊。”

他沒有接話,接過我臂彎上的絨衣,披在肩上,他擡起左手,指尖觸着冰面,與她垂下的手只隔着短短几寸。

好一個癡癡情深,我只好先開口,“江湖上都猜測她去了塞北,上了雪山頂,或者翻山越嶺去了另一個天下,原來竟然死了,被藏在這裡這麼多年。”

他輕輕笑着,聲音更輕了,“天下,除了我沒人知道她的去向,更沒人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因爲是我殺了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因爲你得不到,所以喪心病狂將她殺掉嗎?”

他望着我的目光忽沉,我心裡呼了一聲不好,在他身上一語道中,莫非已經觸及他隱晦的秘密?

我連連倒退,下一刻他卻突然疾步上前,將我向後推,推到巨大的冰面上,他又壓在我身上,似乎想將我藏起來。

他悄無聲息的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劍,橫在燭火之外的黑暗面前。

我終於聽見了,是劍滑過地面的刺耳聲,那聲音非同一般,如此特別,是驚香的聲音。

原來是穆懷春折返了回來,他趁着黑夜潛入了山莊,蹲守在衛小川門外,一路跟着到了此處,他緩緩從黑暗中走出來,看了一眼冰下的顧傾紅。

“阿福與顧傾紅的確有幾分像,可是拿她做了替代品,就實在可惜了,對你而言,一個替代品無關緊要,但對旁的人而言,阿福只有一個,僅此一個,無不重要。”

我還來不及感動的痛哭流涕,就聽衛小川輕藐一笑,他揮劍而出,劍氣從冰面劃過,撞擊在牆上的紅銅鯨油燈上,鯨油燈飛起,往四周散落,本就快乾的油燈滾了不出三步就熄滅了。

四周隨着黑暗安靜了下來,他牽住我的手,掌心十分棉厚,力度也剛好,我疏忽想起那日我被林施施傷了雙眼之後,牽住我的那隻手。

只是萬萬沒料到那隻手會是衛小川的。

黑暗中,他突然倒退三步,腳往身側一踩,不知踩了什麼機關,我被他往懷裡一攬,順着一起往身後跌了下去。

我們跌進一個密室似的小空間,裡面小而方正,由於太小,下落的時候我的腦袋撞到石壁上,一時接近昏厥,半響都生死不如。

待我稍微清醒過來,居然是他的頭枕在我肩上,黑洞洞的,誰也看不見誰的臉,我有氣無力道:“我頭暈,你讓讓。”

他沒好氣的回我:“我也頭暈,剛纔撞到頭了,讓我靠靠。”

我想站起身,卻很快撞到頭頂,這裡只有半身高,唯能屈膝坐着,“你可別想亂來,我隨時可以咬舌自盡。”

他坐起身,從懷裡掏出一個火摺子,在牆上一劃便亮了,火光將他的臉修飾近完美,額前幾縷髮絲的投影在睫毛上晃動,忽然讓我想起潯陽城風中的垂柳。

“我還是不明白,你爲什麼不能放我和穆懷春一條生路?”

他對我的質問顧若罔聞,想着自己的事,又反問我:“是不是覺得可怕我,連自己師父都要殺的人。”

“衛小川,我們相識也已經三年有餘,算不得生死之交,也算結伴走過一些路,我知道你不是個善茬,但也算不上是十惡不赦,最多……就是有點太明白。”

“太明白?”

我點了點頭,“嗯,把什麼都看的太明白。”

他看了我半響,緩緩笑起來,“我還以爲你是真傻,原來一直在裝傻呢?”

突然安靜了,再也沒人說話了,他盯着手中的火摺子,愣愣出着神,我挪了挪身子,他纔回神盤着腿,拍了拍他的腿,“現在外面已經是月上高枝了,不如靠着我睡一睡,別想母懷春了,他進不來,我不讓,他休想找到你。”

他把我的頭往下按,我尷尬的靠上去,左右不敢動,只好笑了笑,“我睡不着。”

“那你閉上眼睛吧,我給你講個故事。”

我知道他會說到起他與顧傾紅,因爲這個故事在他心裡早就描畫過千百遍,描畫了十二載。

據說,當今皇城龍椅之上的那個糟老頭子,當年也算是一枚風流而倜儻的皇帝,後宮妃子五百而有餘,按照這樣的說法,膝下該是兒女成羣了,只可惜他登基十年以來,唯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據說是皇帝老兒的爹得罪了一位風水師,師父下了咒,就此落了這個結果。

那時候皇帝的娘急了,她執着的相信拼死風流纔有成效,倒也不怕她兒子死在誰的軟榻上,立即給他新納了二十位江南美人,於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桃花開,隔年春,這些姑娘們都大着肚子被冊封爲貴人貴妃。

這二十位美人中有十八位順利誕下腹中骨肉,那風水師大概是功力不夠,此遭詛咒已經不靈驗了,這十八位美人誕下的孩兒中有十四位都是男孩。

俗話說物以稀爲貴,物以繁而賤,等到第十四個兒子呱呱哭鬧着落地時,皇帝老兒對兒子這樣的後代已經有些煩膩了,於是給第十四個兒子取名叫衛止,希望到他而止。

這名字像是一種新的詛咒,所有的好處,都在皇帝老兒第十四個小子的身上愕然而止。

好在這小子有遠大的理想,且不在宮牆內,他深有抱負,十歲的時候用御廚房的磨刀石磨出一把利劍,從此告別皇宮,踏上江湖的不歸路。

他的母后拼死阻攔他,哭的險些昏厥,最終也沒能阻擋他的離去。

彼時,他站在敞開的宮門外,對站在宮中的一衆人等道:“後宮是一灘死水,可本皇子卻是川流不息的河山。”

故自名小川,這個人就是衛小川了。

老皇帝加他誓死不歸,居然心有愧疚,知道多年來輕視怠慢了小兒子,便當機立斷送給他十八死侍,隨他闖天下。

儘管兩年之後這些死侍就被某人養的膘肥體壯了,此事後表。

那年開春,衛小川帶着自己的人馬闖入江湖的波濤。那年他十歲,的確是個需要師父的年紀,而十歲練劍,對一個打算創江湖的人來說着實是晚了,所以他更加需要一個會十八般武藝、上天入地的師父。

他那時候很闊綽,前前後後買的師父夠裝一個麻袋,可沒有一個讓他滿意的,總是也覺得人人都是花拳繡腿,都把他做冤大頭。曾有傳言說他爲了趕走一個女師父,用三寸不爛之舌將人說的邊哭邊跑了。

他發誓再也不找女人做師父,然而,在三年之後的某一天,他就徹底忘記了自己立下的誓言。

那年深秋,顧傾紅正是十九歲,繼承衣鉢,已然是名震江湖的新一代劍聖。

而彼時的衛某人才十三罷了,稚氣方脫,是名震江湖的買師狂人。

他們相遇在山野之中,因爲舊時一場瓢潑的大雨。

當時衛小川已經放棄了拜師,他帶着三名隨從正穿梭在山野間獵着野兔,忽然天降冷雨,山路溼滑,衆人只能躲在路邊蒼樹下。

忽然,野山那頭傳來一陣琴聲,衛小川明白琴理,瞬間聽出此人用的是早已絕然於世的五絃琴,如今會用這樣的琴奏出如此翻轉曲折的音律已是十分不容易了,他心中好奇,丟下手中野兔,迎着雨翻到山的另一面去了。

他越靠近,琴聲越急,切切錯錯,如世間千萬湍急小溪在瞬間涌入江海,就在他以爲找對方向的時候,琴聲落地,萬物靜籟。

他立定四處看,隨從們跟不上他的腳步,已經早走散了。

十三歲的他頓時心生懼怕,一人四處奔跑,不知怎得,忽然走到一處荒廢的山莊外,他走進去,又見莊內草木連天,藉着漸暗的天色看過去彷彿鬼魅叢生。

他看見,山莊正堂上,兩塊碎開的白玉石上斜架着一把青色古琴,琴後面是一大段在冷風中翻卷的衣衫,紅的如同落日秋霞。

他不知從哪裡借來的膽,抽出劍就上前將翻卷的衣衫壓下,後面赫然是一對閉緊的眉目,眉心有櫻色花鈿,好似早春纔開的,讓人滿心溫柔。

那是衛小川與顧傾紅的第一次見面,他心中已如有千萬落石,擊打千層浪,而她方纔從小憩中驚醒,睜眼便見一把糙劍橫在面前。

她一把握住劍鋒,指骨微動,劍便斷在手心,“臭小子,你欠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