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二

“你你你你……”

他好笑道:“你什麼你,是我沒錯。”

我聽見心臟在砰砰亂跳,頭還有點發暈。是不是因爲縱酒過度,所以產生了幻覺?

他怎麼來了呢?來的不是時候,又好像來的剛剛好。

他旋身坐在木榻上,與我平視着,周身的氣場強硬而壓迫。

我假裝坐懷不動,試探着說道:“小豆子應該在西廂和下人玩,如果你要找他就去吧,不要驚動旁的人。”

他果然點了點頭,微微擡起睫毛,掃了我一眼,最後留了一句話:“你看你都胖成什麼這樣了。”說罷就起身往西廂去了。

門外還在飄着鵝毛大雪,明明是一個雪夜,天空居然掛着一輪圓月,每片雪都被月光照的通透。

我瑟瑟發抖的站在門邊,知道這發抖並不是因爲害怕。

我往外張望,但已經看不到他了。院牆的鏤花窗透出燈籠的光,鬧洞房的人嬉嬉鬧鬧的趕來了,我再次蓋上蓋頭,坐回牀邊。

邵爵在門外攬住了衆人,他並不喜歡過分的熱鬧,與衆人自罰了十杯便將人請遠了。

他坐在桌邊褪下囍袍,露出自己最淡雅的藍衫。

“原來成個婚這麼麻煩。”

我點點頭,“不麻煩不成體統,不麻煩不顯得人嬌貴,成個婚就是個受累。”心情有些亂,一時說了兩句不恰當的話,我連忙轉移話題,“對了,駱生怎麼樣呢?看上去開心嗎?”

“他很盡興。”他走過來,輕輕將一對玉指環放在我手心,“這是駱門主交給我的,但畢竟是駱家的東西,還是給你吧。”

這對指環在燭光下燁燁有光,它們一朱一碧,硃色的叫“皇天”,碧色的叫“后土”,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傳家物。

我小時候常常窺覬二者,妄想有天能戴在手上,招搖過市去臭顯擺,但駱生說過,這對指環一向是由長子嫡孫繼承的,說白了就是叫我此生別再妄想。

但如今他卻把指環給了我們,似乎在暗示,駱家只有我了。

“別見怪,我這個哥哥總是擔心我嫁不出去,這個玉指環你留下一個,我們一人戴一個,讓他看見了他也會安心一些。何況若是有一天我無所依靠,至少還能奔着夫妻之名去投奔你,你說對不對?”我笑着將皇天交給邵爵。

他接過去,半晌道:“爲什麼要咒自己無所依靠?”

我笑,“不是咒,未雨綢繆嘛。”

他手上的喜秤探了過來,將喜帕揭開。

我擡頭好好的看着他,今夜的他,鼻骨與上脣似灑着糖霜,泛着淡淡的藍光,我有些發癡,心道他笑的時候真是曇花一現,雖夢幻短暫卻是清塵之容。

卻在此時,一顆花池邊的卵石打破了窗布飛進來,正敲在我鞋面上,一陣生疼。

風雪亂卷着,門開了,穆懷春折回來了,一身青黑的大氅上繪着一隻白色的睚眥,隨風顫動,似乎要躍於人前。

穆懷春筆直的立在風裡,單手放在衣襟裡,十分懶散。

他道:“我四處看了看,到底是誰會娶她,原來竟是你?”

“舜息。”邵爵大驚,將我擋在身後,緩緩向後退,意欲讓我從後門溜走。

穆懷春動了動眉梢,不動聲色,不表情緒,問我:“這婚還沒成吧?還缺一個洞房花燭,爲何不繼續呢?”

我冷道:“成不成都與你無關!”

他微微一努嘴,點點頭,轉身拉起在門外偷看的小豆子,便走了,果真是絲毫不帶含糊的。

我上前關着門,低聲道:“替你養兒子養了這麼多久,連句謝謝都沒有。”

他突然剎步,回頭笑道:“哦,你還要謝謝啊?”

我不該多這句嘴的,我忘了穆懷春的行事有多沒規矩,他轉過身來,一腳踢開了門,抓住我的衣領子,就把我拽出去了,隨即立即飛上屋頂,就往山莊外跑。

這一舉很快驚動了山莊衆人,我回頭看去,看見竹海顫動,無數身影追了上來,最終鳳冠霞帔也掉落在雪地裡。

小豆子被穆懷春橫抱在另一側,他衝我眨眼,笑的賊兮兮餓肚肚:“娘,被搶婚的滋味如何啊?”

我想了想,認真回答:“頭暈,有點想吐。”

搶婚的初衷未必都與人們想的一樣旖旎,至少穆懷春搶我,並不是想和我組成神仙俠侶。

我們很快遠離了蒼崖山莊,走到荒郊,郊野的土堆邊正點着篝火,火堆邊上正垂頭靠坐一人。他一頭短髮凌凌亂亂,彷彿死了一半。

即使風吹火動,火苗燒到他的衣尾,他也繼續呼呼大睡。

穆懷春上前踹了一腳,“喂,不準睡。”

那人擡起頭來,迷濛的眼神在不整齊的額發下飄零,竟然是衛小川。

他盯着腿上燒起的火,面不改色,心不跳,嘆道:“恩,好在這不是我的衣服。”見大家沒有別的表現,這才道:“你們想看着我活活燒死嗎?”

衛小川的出現實屬意外,我自以爲是穆懷春把他抓來的。但此刻他笑中透着恨,恨裡帶着慘,“是這樣的……當時我半路接了一份重金的活兒,就匆忙趕去了,誰知過去一看,就是他了,然後就被他抓住了。”

衛小川向來喜歡算計,現在栽在穆懷春手裡也不算太冤。

穆懷春從衣襟下夾出一片東西,那東西在兩指間爍爍發光,“能治住你這種扒手的人,只有我這種騙子。”

我登時大悟,原來小豆子身上的舍利子是被衛小川順手牽羊了。

後面的事情已經可以猜到了,自然是穆懷春釣他上鉤,拿回舍利子後一陣對打,打的衛小川衣衫破裂,頭髮也被一刀割斷,就此處理了。

我真是缺了點戒備心,忘了衛小川就是這樣不老實的人。

他臉皮極厚,如今還能笑得出來,身姿上簡直有遊船賞春的悠閒,“現在換你了,說說你爲何也在這?”

我乜斜着穆懷春,脫口而出,“這很難猜嗎?我被人綁架了。”

穆懷春嘴脣翕動,眉梢幾變,他想說什麼,卻還是把話收在心裡。

他盤腿坐下身,微弓着上身,撥弄火堆。多少年了,他還是一副邋遢、不修邊幅的樣子,黑髮隨意束在腦後,上面沾着一些薄雪。

月色與火光明明不協調,在他臉上卻又意外的相襯,我有點生自己的氣,到了這時候竟有心情瞧他的模樣。

他收拾了一下腳邊的東西,看這架勢是要走。他對衛小川道:“你的穴道兩個時辰後自會解開,記住今夜的事不準說出去。”

衛小川微眯着雙眼,風輕雲淡道:“哦?不能說什麼?是穆四少重出江湖了?還是駱小姐吃了回頭草?或者,是舍利子的去向?”

穆懷春拔出驚香,削掉了他耳邊一撮頭髮,“任何事情,但凡你說出去,下回你的頭皮就沒這麼好運了。”他收劍拉起小豆子就走,走出十丈纔回頭看我,“還不跟着走嗎?”

“去哪裡?”

“我也不知道,走哪兒算哪兒。”

時逢幾年的光陰,穆懷春就站在我面前,還是懶散還是邋遢,但這光景仍給人一種久違的安寧,讓我覺得這重逢不可思議。

那天是一月十一日,下了潯陽城這年的最後一場大雪,雖然是極冷的一天,但老黃曆說今日是良成吉日,亦婚,亦遇良人。

第二日,城中春/色乍現,故雁回巢。蒼崖門開始四處打聽我的下落,城中四處可以看見蒼崖門的門生,他們但在交頭接耳,交換着情報。並未像從前一般,把我的臉在牆上貼成連環畫。

這實在很欣慰也很悲催,欣慰於他們沒有大張旗鼓,讓我覺得自己是個通緝犯,悲催於他們這樣保護我的名聲,一定是因爲我的名聲所剩無幾了。

讓我擔憂的事還有很多,駱生的心情,邵爵的心情,還有,一旦我逃走,被穆懷春打斷了腿之後,自己的心情。

在顛簸的馬車上,我們離開了潯陽城,我心裡越發的七上八下,彷彿自己纔是那個做了壞事的人,而對面那個無賴,卻懶洋洋的斜靠在棚壁上,心無雜念似的。

偏偏還有一段陽光將他的嘴脣照的鮮紅,像暈上了花梢上的顏色。

他明明閉着眼沒有看我,卻忽然對我說話:“看起來好像長大了,這股擔驚受怕的樣子明明還是個孩子啊。”

“大家都沒有變,你兒子還是胖的和球一樣,你也還是這麼……這麼邋邋遢遢。”

穆懷春睜開一條眼縫,望了我一眼,慢悠悠的說:“所以你就一聲不吭又嫁人了?”

他終於把話挑明瞭,我也可以破罐子破摔了。

我冷笑道:“也不知道是誰當年對我罵了一句快滾,自己卻跑的不見蹤影了,這個人是不是在外頭搞了花名堂,成個家娶了親,現在被人甩掉,所以想起我來了?”

他笑了,“這種事在你腦子裡鞭策了很久吧?”

我不屑的大笑一聲,扭過頭不說話了,因爲都被他說中了。

他眯上雙眼撐頭臥倒,半響道:“對不起你。”

我愣了片刻,“你說什麼?”

“我說,這些年對不起你了。”

“我沒聽錯吧,穆四少會道歉了?”我又道:“我不要道歉,我就想知道這些年你爲什麼杳無音訊,去了哪裡?做了什麼?”

我話音剛落,他就打起呼嚕來了,我知道,他根本沒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