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老朱關好門,讓他們各自忙各自的,而我便朝偏廳那邊走去,剛走到門口,就看見裡面那個坐在椅子上的,有些消瘦的身影站起身,朝我看了過來。
“夫人。”
“吳大人。”
我毫不意外的在這裡見到了吳彥秋,只是有些意外的看到,比起往日裡的溫和內斂,對一切事都盡在把握的沉穩,此刻眼前的他,卻顯得有些明顯的慌張,甚至,我能清清楚楚的感覺到,比起幾天之前在楊萬雲的壽宴上見到的他的模樣,現在的他消瘦憔悴了一些。
一看到我,他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容,拱手朝我行了個禮。
我邁過門檻,款款走到他面前:“吳大人,貴腳踏賤地。”
“哪裡。不敢,不敢。”
他顯得格外的謹慎,也不多說話,我走到主位上去坐下之後,又對他伸手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他這才坐了下來。
低頭一看,他手邊那杯茶都涼了。
我歉意的笑道:“我也是剛剛回到京城不久,什麼都還沒準備好,家裡得用的人也不多,怠慢吳大人了。”
“並沒有,夫人不用客氣。”
說我不用客氣,他自己倒是客客氣氣的,微笑着道:“我看這裡,倒是井井有條,只是人手少了一些,只怕夫人會委屈了。”
“也不委屈,人手少倒是真的。我剛剛上街,就是去採買一些丫鬟僕婦回來。”
“夫人是去哪裡採買?”
“城西的牙行。”
“都可靠嗎?”
“看來,都還是些忠厚可靠的人。”
他點了點頭,又說道:“不過,夫人這宅子這麼大,難免有些人覬覦。除了丫鬟僕婦,還應該有看家護院的人才是。”
“吳大人說到我心坎裡去了,”我笑道:“只是,看家護院的人,更要查覈清楚,否則,就怕不是看家護院,而是引狼入室了。”
“夫人的話有理。”
他點了點頭,卻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得,突然說道:“夫人,如果夫人需要可靠的人來看家護院,本官倒是可以找一些。”
“哦?吳大人願意幫我的忙?”
“這不過是個小忙,只不過——怕夫人不放心。”
我微笑着:“我對吳大人,有什麼不放心的?”
他也微笑着:“因爲本官說的那些人,都是從宮裡御林軍中放出來的一些人。”
我一怔。
“夫人也知道,宮裡的人幾年一選,幾年一放,現在他們有一些就要放出來了。論起看家護院的本事,只怕普天之下沒有多少能比他們更好的,只是,就看夫人放不放心,讓他們來爲夫人看家護院了。”
“……”
我安靜了下來,半是遲疑,半是不解的看着他。
我相信我從進入這個宅邸的第一步開始,周圍就一定都有宮裡的人來看着,以裴元灝的心性,不可能把我放在一個不受控制的地方,也許就是御林軍,或者暗衛,這些不用擺在檯面上,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只是,吳彥秋此刻提出,用宮裡放出來御林軍給我做護院,他到底是有意如此,還是另有所圖?
不過,他的目光,也不是我輕易能看透的。
而且我也意識到,他背後的勢力是皇后常晴,常晴跟我的情誼篤深,他不可能不知道,如果真的要加害我,或者謀算我什麼的,也不會是他來了。
兩個人平靜的對視了一會兒之後,我微笑了一下,說道:“吳大人這樣熱心,倒是幫我了一個大忙。只是吳大人也知道,用人也要看順手,不如找個日子先讓他們過來我瞧瞧,若是閤眼緣的,我就撿個便宜吧。”
他點頭笑道:“夫人說的有理。這樣吧,過兩天我讓領頭的過來,夫人先見一面,再做決定。”
“這樣也好。”
說到這裡,這件事倒是處理完了,而正好采薇也給我們送來了熱茶,配上剛剛從街上買回來的點心,也算是待客之道了,吳彥秋顯然也是在這裡枯坐了很久,又只得一杯冷茶,都凍壞了,熱茶奉上之後,他立刻端起來喝了一口。
那張蒼白的臉上,隱隱透出了一點淡紅。
然後,他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感覺到了什麼,但見他還有些躊躇,像是不知如何開口似得,我索性做個女中豪傑,先開了口,笑道:“吳大人今天上門來,空坐了那麼久等我,不會只是爲了給我送些護院來這麼簡單吧?”
聽我這麼一說,他原本泛着一點淡紅的臉色又白了下去,卻是一陣紅一陣白,顯得格外難堪似得,支吾了一下,才輕輕的說道:“夫人是個通透的人,彥秋這件事,也實在瞞不得夫人,只是今天冒昧而來,求夫人給個方子。”
“怎麼,吳大人生病了?”
他看了我一眼,還沒來得及開口,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又不是懸壺濟世的聖手,哪裡會開方子救人的?我會治的,只有一樣病症——相思病。吳大人,你是這個病症嗎?”
他一聽我這麼調侃,頓時臉又紅了起來。
我忍不住在心裡笑了一下。
說起來,吳彥秋也是朝中的重臣了,在這天朝走南闖北,上山下海,從來都是運籌帷幄,冷靜與智謀都高於常人,卻沒想到他也有這樣的時候,明明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也早就經歷了不少的人世變故,卻在情|愛方面,單純得如明鏡清水一般,到讓人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笑。
見他捂着嘴輕咳了兩聲,掩飾自己的尷尬,我忍着笑:“是這樣嗎?”
他避無可避,終於赧澀的道:“夫人,莫,莫要取笑。”
這一次,我沒有取笑他,卻是慢慢的笑了起來。
雖然我有些意外,他會爲了這件事來找我,但既然他來找我,那就意味着,這件事在他這裡,是有轉機的,否則,他已經推掉了和楊府的那門婚事,已成定局,又何必來請我“開方子”?
感覺到我的笑容中沒有了取笑的意思,他的臉色也慢慢的平靜了下來。
我問道:“吳大人今天來,是爲了金瑤,對嗎?”
他默認了。
我笑道:“吳大人要我開方子,一般的大夫斷症之前,都要望聞問切,別的手法我不會,我只會問,希望吳大人回答我一個問題,我要根據吳大人的答案,來開這個方子。”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正色道:“夫人請問。”
“那天在楊府的壽筵上,金瑤就問了吳大人這個問題,今天,我只是再幫她問一遍,問出一個答案來。吳大人每天處理那麼多的公務,做那麼多的決斷,可有過做錯的決定?”
吳彥秋擡頭看了我一眼,目光閃爍着,沉默了一刻之後,他開口,聲音微微有些沙啞的回答道:“聖人千慮,尚有一失。何況,彥秋這樣的俗人。”
“吳大人是承認,自己那個決定,做錯了?”
“……”
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不語,但我也知道,那樣就是他默認了,只是他這樣的大官,端慣了架子,不可能明白的承認自己的錯誤,更何況是婚姻大事。
可是,有的時候,人還是需要認錯的。
我一言不發,卻是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兩個人如同僵持一般,而沉默了許久之後,吳彥秋再開口的時候,臉上卻帶上了一絲苦笑的意味,慢慢的說道:“彥秋自幼在太師門下,事無鉅細皆遵循老師教導,一身一體,循規蹈矩,絕無僭越。對於情|愛之事,彥秋也並非木石之人,只是在彥秋看來,與己相匹配的女人——”他說着,又猶豫了起來,看了我一眼,我也看着他,見他深吸了口氣,像是做下什麼決定似的,沉沉道:“當是如夫人一般,蘭心慧質,溫柔和順的女子。”
我立刻笑道:“吳大人擡舉了。”
他急忙拱手:“還望夫人恕我冒犯之罪。”
我微笑着搖了搖頭:“這是我的榮幸。”
他又輕輕的搖了搖頭,帶着一絲懊喪的神情道:“可我怎麼也想不到——會遇上楊金瑤小姐那樣的女子。”
我心裡又有些暗暗發笑:“金瑤妹妹,可沒有半點溫柔和順啊。”
他苦笑:“在下,也想不通。”
“……”
“尤其那天,在楊府的壽宴上,在下發現,這位本該養在深閨的小姐,竟然還敢女扮男裝,來偷見彥秋,這實在是——”
“實在是又大膽,又荒唐,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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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默着,半晌,點了點頭。
我微笑道:“她,也沒有半點符合吳大人所設想的,自己妻子的標準,對嗎?”
“是的。”
“可偏偏,吳大人卻後悔推掉了這門婚事,對嗎?”
他的神情複雜,又是懊喪,又是茫然,像是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有這樣的舉動,又會有這樣的心情,而我,卻再明白不過了——沒有應該和不應該的愛情,緣起緣滅,本也不爲人所能操控的。
我微笑着道:“那麼,吳大人請我來開方子,是希望能挽回這門婚事嗎?”
他擡頭看着我,沉默了一下,卻說出了一句讓我意外的話。
“並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