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眼就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是騎在馬背上的薛芊。
她這麼大年紀,竟然是騎着馬來的。
看到她的一瞬間,我也不由得在心底裡倒抽了一口冷氣,幸好剛剛那些話沒有完全說出口,如果被她聽到,只怕這西川都用不着任何人來挑撥尋釁,自己就會先亂成一團。
我忍不住擡起手,擦了一下額角的冷汗。
她的身後還跟着一大羣人,自然也是她的侍從和侍女,全都騎着馬慢慢的走出那片小樹林,一看這陣仗,我也明白過來,我的出走被他們一發現,他們應該立刻就決定趕來這裡,但畢竟我走的時候是輕裝輕騎,而他們一大羣人,到底沒有我的腳程更快。
薛芊騎在馬背上,一臉被顛得快沒脾氣的表情,一看到我,她像是鬆了口氣,但立刻眉毛就擰了起來,怒目瞪着我。
看這架勢,這場罵是逃不過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擡起頭來對着薛芊說道:“老夫人。”
她的臉色陰沉,狠狠的瞪着我,然後說道:“哼,你好大的膽子!”
我平靜的說道:“知道家主和老夫人要來宗祠處理事務,所以我特地提前趕過來,爲長輩們做好準備。”
“做準備?你以爲我不知道你來幹什麼?”
她怒髮衝冠,策馬走到我的面前來,我幾乎不懷疑下一刻她可能就要動手教訓我這個“不孝女”了。但就在她走到我面前來,居高臨下看着我的時候,突然,她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臉上——那裡還有一些細小的傷痕。
是那天在河灘上墜馬,被繮繩拖着在地上滾動的時候弄出來的,倒也不算太嚴重,但從臉頰一直到下巴,好幾道細小的傷痕,還是有些難看。
她的臉色一僵,目光又落到了我的手上。
我的手裡,還抓着柺杖。
她說:“你,你受傷了?”
我的心微微的一動,急忙不動聲色的將柺杖塞到了紅姨的手裡,然後說道:“我沒受傷,是紅姨——這兩天下雨,紅姨的腿疼。”
“……”
薛芊挑了挑眉毛,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雖然那天我的確是吃了不少苦頭,但幸好除了腳踝上的傷,其他的都沒有傷筋動骨,露在外面的,只有臉頰上的一些擦傷;即使腳踝上的箭傷,用了上好的金瘡藥,加上治理得宜,除了有一點行動不便之外,也沒什麼大礙了,所以,外人這麼看倒是看不出什麼。
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好像還有些沒好氣似得,又看向我身邊的紅姨:“你,你又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紅姨說道:“和大小姐一樣,提前來爲老夫人和家主做準備的。”
“哼!”
薛芊冷冷的瞥了我們一眼,就懶得再跟我們說什麼,直起身來,策馬走進了村子。
我這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紅姨也還沒來得及問我,就聽見前方又是一陣馬蹄聲,還有人的腳步聲,更多的人從樹林裡出來,而我一眼就看到,顏輕塵坐在一張藤椅上,被幾個人高擡着,沿着那條大路走了過來。
我急忙走了過去。
“輕塵!”
他臉色蒼白的坐在上面,一條薄毯搭在他的腿上,精神看起來比前兩天在顏家的時候更差了幾分,我頓時心痛不已,手扶在藤椅的扶手上看着他:“你怎麼了?”
他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咬着牙,勉強做出一個微笑:“姐姐。”
“輕塵。”
“姐姐,你受傷了?”
他一看到我的臉,立刻就要伸手來撫摸,但剛擡起手腕,他就動不了了,手軟軟的耷拉下去。
他自己皺了一下眉頭,像是想要生氣,可這一下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長嘆了口氣,然後對我說道:“我真是沒用。”
“輕塵,你別這麼說。”
這時,他身邊的一個侍從走上前來,小聲的說道:“大小姐,昨天一直在趕路,家主沒能按時用藥,所以精神和身體都會差一些。我們要趕緊進村去,馬上讓家主好好的休息,不然——”
“好,好,快去!”
我一邊說着,一邊讓紅姨進去叫人準別,紅姨也答應着,抓着我的那根柺杖就急忙走過去指引着他們進村,這個時候,村子裡的人也已經知道,顏家的家主、老夫人都到了,紛紛走出來,我立刻就看到了馬老爺子瘦高的身影出現在了村口。
就在這時,我聽見身後又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這一次,還沒有回頭,我就感到胸口一陣緊繃,那馬蹄聲像是踩在我的心上,一步一步的將我的呼吸都要踏碎一般。
我安靜的站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的回過頭去。
一隊人馬,從樹林裡走了出來。
而不出意外的,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他一身白衣,騎在一匹雪白的高頭大馬上,被風一吹,衣袂飄飄,馬鬃飛揚,看起來就像是渾然一體,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大概,也是因爲陽光的關係,我只能看到他的輪廓,而看不到此刻他臉上的表情。
倒是他身邊,慢慢的走出來了一騎人馬,讓我一下子看清了。
那是一個一身華服的老人家。
幾乎還沒有仔細去辨認他的五官,也沒有去看從他身後走出來的顏自聰和顏若愚,我就已經認定,眼前這個人就是我的五叔公——顏罡!
看見他們幾個人這樣齊刷刷的騎着馬,矗立在眼前,一時間給人一種錯覺,好像有一堵高牆阻攔在了我的前方,但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那不是我的錯覺,他們身後帶着大量的人馬,將樹林裡所有的間隙都填滿了,難怪看起來會像一堵牆了。
來者不善。
我的心裡浮起了這四個字,臉上也浮起了熱情的笑容,對着那個老人說道:“叔公!”
那位老人原本也在眯着眼睛打量我,一聽見我叫他,臉上也堆起了笑容,親熱的說道:“快過來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我剛邁出一步,就感覺到腳踝上一陣刺痛。
沒有柺杖,果然走路有些勉強。
但我什麼都沒說,咬着牙保持着笑容一直走到了顏罡的面前,他從馬背上彎下腰來,伸手抓着我的手,親熱的直拍:“瞧瞧,這就是咱們顏家的大小姐,我的侄孫女兒啊!”
“叔公,”我又親熱的喊了一聲:“這麼久不見,叔公還記得我啊。”
“哪能不記得啊。”
他一邊說着,一邊看着我,我看到他的眼睛笑得眼角滿是皺紋,而每一道皺紋裡彷彿都要溢出笑意來:“嘖嘖,你和你爹,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尤其是這鼻子,這嘴,我看見你啊,就跟看見你爹一樣。”
“真的嗎,叔公?”
“當然是真的,當初你剛生下來的時候,叔公就抱過你,那個時候你才這麼點大,這麼點大,”他一邊說着,一邊用兩手比劃了一下,然後笑着看着我:“那個時候啊,我就知道,你這丫頭將來長大了,一定會是個大美人,所以讓你爺爺一定要好生待你,千萬不要隨便把你給嫁出去。”
“叔公真是的……”
我一邊和他說笑着,一邊感覺到後背一陣涼颼颼的,像是冷風從心裡吹出來。
相比起別的人,其實我回顏家最不怕的就是薛芊,雖然她每次見面都是橫眉冷對,甚至對我動過手,但她心思簡單,像個孩子,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被我看在眼裡,可眼前這位老人卻不一樣,我分明已經知道這一次他來的目的,可跟我見面,他又是親熱,又是感慨,完全是一副多年未見的長輩的和氣模樣,若是稍不注意,大概真的會被他這樣的表現所矇蔽,所籠絡。
只是,他對我再親熱,他的身邊,站在裴元修。
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身上那種沉凝的氣息,我卻是再敏感不過了。
我打點起精神,對顏罡笑道:“五叔公,小時候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哪能不提呢,”他和藹的笑着,低頭看着我,這一回我才總算看清了他的模樣,這個人是他那一輩最小的一個兄弟,比我的爺爺大概要小近十歲,今年大概不到七十,因爲保養得宜,看起來也是精神矍鑠,一副正值壯年的精神頭,他笑着說道:“人說三歲定八十,從小啊,我就看出你這丫頭,將來福澤深厚,所以那些個土司的少爺來向你提親,都是我讓你爺爺給推掉的。”
“……”
“現在,丫頭,你是不是應該感激叔公啊。”
“……”
我的臉上還保持着笑容,一言不發,可心裡,驀地一悸。
他在這個時候說這話——什麼意思?
似乎感覺到我的目光閃爍,心裡也有些發悸,顏罡騎在馬上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丫頭啊,若是當初嫁給那些土司家的少爺,你哪裡有今天的風光,又怎麼可能盼着將來能夠母儀——”
他的話沒說完,我的身後就已經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馬老爺子的聲音響起:“五老爺,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