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急促的鼓點慢慢的平息了下來,舞蹈結束了。
我看着他們將舒展的雙臂合攏,隨着細密的鼓聲小心的退到了大殿的兩邊,像是在等什麼人,而我一擡頭,就看到大門外,一個熟悉的纖纖麗影從外面走了進來。
蓮步姍姍,比起之前那些充滿力量的舞步,她的柔美就彷彿是刀劍叢中突然綻放了一簇豔麗到極致的花朵,國色天香,嬌豔欲滴,令人移不開眼。
裴元灝一看到她,眼中的笑意也越來越深了。
只見南宮離珠一直走到了大殿前,對着帝后的寶座盈盈拜倒:“臣妾來遲,望皇上恕罪。”
裴元灝忙一擡手:“愛妃快快平身。”
“謝皇上。”
“剛剛這一曲舞,與尋常所見不同,倒多有幾分異域之美,”裴元灝微笑着看着她:“是愛妃安排的嗎?”
南宮離珠已經小心的走到了他的座前,輕輕的一俯身,柔聲道:“臣妾觀皇上近日國務繁忙,一直操勞不停,臣妾心急如焚,卻不能爲皇上分憂解難,深爲憾事,只能借年宴的機會,安排一場歌舞爲皇上助興。皇上雖以國事爲重,也要保重龍體,纔是天下萬民之福。”
裴元灝看着她,嘴角彎起了一抹溫柔的弧度:“愛妃……”
他的手微微擡了一下,似乎想要去握住南宮離珠的手,但還是沒有,畢竟是在年宴上,他也不能將一些事做得太過明白,倒是常晴在旁邊微笑着道:“麗妃果然心細如塵。”
“謝皇后娘娘誇獎。”
南宮離珠這麼說着,可臉上卻也沒有太多想要理睬她的神情,反倒回頭看了一眼大殿上還有些氣喘吁吁的那位舞者,笑道:“不過說起來,這也不是臣妾一個人的功勞,采女尤木雅倒是多才多藝,也虧得有她,這場舞蹈才能排練得如此順利。”
“哦——”
裴元灝挑了一下眉毛,頗有幾分興趣的低頭往下一看,那位采女已經走到大殿中央,帶着身後的宮女們盈盈拜倒,齊聲道:“吾皇萬歲萬萬歲。”
裴元灝道:“尤木雅?擡起頭來。”
那個采女一聽,便立刻擡起了頭。
若是普通的宮女或者采女,哪怕是嬪妃在被皇帝召見時,也多有些羞怯,男人也多愛女子如此含羞半露的撩人神態,可這個采女卻是大大方方的擡起頭來,睜大一雙濃墨重彩的眼睛,就這麼直接的看向了裴元灝。
當目光對上大殿上這位至尊的時候,她原本明亮的眼睛也亮了一下。
不對,對於她這樣的舉動,其他的嬪妃卻多有些不悅,甚至有人低聲道:“哪兒來的野蠻人。”
“太不知禮了!”
“就是,居然敢這麼直視龍顏!”
雖然她們不悅她直視龍顏,可並不代表龍顏被直視了會不悅,裴元灝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變化,但眼中卻分明帶着幾分興致,微笑道:“尤木雅,你的哥哥屠舒瀚三天前還有摺子來京,你可知道?”
尤木雅搖了搖頭,說道:“臣妾不知。”
“你的哥哥,他已將東察合部騷擾的騎兵逐出河湟,又爲朕立下一功。”
尤木雅一聽,立刻笑了,她的笑容也和普通的女子不同,裂開微厚的嘴脣,露出的牙齒雪白,襯得那黝黑的臉龐越發的明豔起來,大聲道:“能爲萬歲效力,是哥哥的福分!”
裴元灝笑着點了點頭:“你的哥哥爲朕披荊斬棘,而你的一舞,倒也讓朕解憂不少。”
尤木雅一聽,眼睛越發的明亮了起來。
我一直站在皇后的身側看着大殿下這位吸引了所有人注意的美人,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麼,轉過頭去,看向了皇帝身邊的另一位美人。
南宮離珠的臉上全然是一種水到渠成的坦然的笑容,彷彿一切都盡在掌握,只是——不知是否我的錯覺,彷彿那雙剪水雙瞳的深處,還是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近乎戰慄的不悅。
隱藏得那麼深。
事已至此,我當然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這個尤木雅在後宮裡並不算是太出衆的美人,就算會一身歌舞,找不到適當的時機展示,再美的花也只能潰爛在御花園的角落裡,雖然我不知道她和南宮離珠是什麼時候搭上線的,但顯然,這是一場互利的合作。
南宮離珠雖然是三千寵愛在一身,但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又因爲念深、念勻兩個皇子的事吃了我和常晴的暗虧,一旦我順利得到冊封,常晴將來再誕下皇子,她的威脅就更大了。
所以,她爲自己找了一個特殊的盟友。
屠舒瀚將東察合部騷擾的騎兵驅逐出河湟,我隱隱聽說了一下,也是這陣子南方陰雲密佈以來,少有的好消息,而這樣的好消息到了後宮,自然會牽連出一些人的晉升。
而這個尤木雅,不知道她是否在之前是真的沒有出頭的能力,還是有意蟄伏,畢竟當初前有袁月明,後有葉雲霜,一個後臺紮實有力,一個容貌豔冠羣芳,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的確不能算耀眼,哪怕出頭了,得到了皇帝的一時注目,也不過晨霜夜露。而現在,袁月明歿去,葉雲霜又專心調養身體教養小公主的時候,這樣富有野性魅力的美人出現,難免不會讓人多矚目了。
若她真的有意蟄伏至今,那這個女子,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想到這裡,我微微的低下頭,看着她。
我看不透那雙濃墨重彩,野性十足的眼睛,卻能輕易的看出一些情緒,尤其在她望着皇帝的時候。
快樂而愉悅,甚至近乎蠻橫的熱情。
而我看到,在看着她的眼睛的時候,南宮離珠的眼中,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
但,只是一閃而過,她還是微笑着道:“爲了這一場歌舞,采女尤木雅也的確花費了不少心思,臣妾這些日子看着他們,也心疼。”
她這句話,不僅讚了尤木雅,倒也把自己捎上了。說到底,她雖然幫尤木雅,但也是要在今天的年宴上告訴所有的人,她的付出有多少。
協理六宮之權,她不會輕易放手。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如果皇后再不有所表態,那就是她的問題了,常晴沉吟一番,勉強微笑着道:“皇上也該賞賜這位采女纔是。”
“哦。”裴元灝一笑,回頭望着她:“皇后的意思是——”
他的話沒說完,突然聽到大殿上一個人發出一聲輕笑。
因爲帝后在說話,雖然是宴席,大家哪怕低頭議論也都很小聲,這一聲笑雖然輕,但在這樣空曠的大殿上就一下子被放大了無數倍,所有人全都詫異的轉過頭去,看着坐在席前正拿着酒杯的長公主,嘴角還勾着一抹沒有散去的笑意。
不知道她爲何發笑,尤木雅轉過頭去看着她的時候,臉上有些不安。
裴元灝臉上還帶着笑容:“元珍?”
裴元珍起身道:“臣妹在。”
“朕剛剛聽到御妹在笑,倒不知有何事可樂?”
“臣妹說出來,皇上不要怪罪臣妹纔好。”
“御妹但說無妨。”
裴元珍慢慢的走到前面來,看了有些不定的尤木雅一眼,又擡起頭來看向大殿之上,微笑道:“臣妹是覺得,皇嫂未免有些太寬容了。”
“哦?”常晴挑了下眉毛,沒想到她竟然是衝着自己,下意識的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也看着她。
她平時總是最安靜,安靜得讓所有人都注意不到自己的,爲什麼今天來這一出?
不僅是尤木雅有些不定,連我也有些不定,眼神遊離着,不由自主的就看向了傅八岱的身邊,那個始終沉默着的人身上,此刻,他也擡起頭來,眉心微微凝結着,望着裴元珍。
裴元珍笑道:“這一場歌舞,的確是別出心裁,但尤木雅自己都說了,她的哥哥能爲皇兄披荊斬棘,那是她哥哥的福氣;上陣殺敵的將士尚且如此,一場歌舞,又何須賞賜?”
尤木雅的黝黑的臉龐沉了下來。
“若要說賞賜,在臣妹看來,”她的聲音慢慢拖長了,那雙別有深意的眼睛巡梭着大殿上,最後落在了我的身上:“就算傾國傾城的貌,又如何比得上七竅玲瓏的心?皇嫂要賞,也該論功行賞纔是。”
她的話音剛落,大殿上幾乎所有的人,所有的目光,全都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的心一沉。
。
傾國傾城的貌,七竅玲瓏的心。
我依稀還記得,那是曾經在江南,南宮離珠行苦肉計回到裴元灝身邊時,劉漓對我說過的話。
我並不驚訝爲什麼這話又會從裴元珍的嘴裡說出來,畢竟那個時候劉漓說話沒有避着人,多少會傳出一些來,真正讓我感到不安,甚至驚惶的是——
她在這個時候,這個場合,說這句話!
難怪,她會突然一反常態的出頭了。
我垂在袖子裡的手微微的痙攣着,想要握緊拳頭卻顫抖得厲害,視線也在顫抖,大殿上那麼多人,那麼多的目光都變得有些模糊了起來,只能看到輕寒猛地睜大眼睛,帶着一絲驚怒的神情瞪着裴元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