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溫如玉一定不會是那麼簡單的!
他這一手可謂兵出奇招,即使這艘船上那些旁觀的人都被驚得目瞪口呆,先前所有看着金陵的水軍到來而歡呼雀躍的人,此刻都安靜了下來。
這艘船,在周圍一片喧鬧聲中,靜若寒蟬。
裴元修一揮手,那些人將他的椅子又推了出來,他在船頭看着那一幕,雖然沒有立刻露出沮喪的神情,或者因爲失敗而大發雷霆,但我看着他眉心的褶皺越來越深。
顯然,即使誰都對戰爭有兩手準備,但這樣的結局,也不會是他願意看到的。
而且,他在幾年前就到過西川,大體瞭解了這邊的兵力分佈,也很清楚西川沒有訓練過水軍,纔會那麼放心大膽的派遣自己的人過來攻打江陵,卻沒想到,會遇上這麼棘手的戰爭,這麼棘手的人!
這時,一道熟悉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擡眼一看,裴元修轉過頭來看着我,眼中帶着一點沉沉的冷意,說道:“西川,倒是多俊傑。”
“……”
“我沒想到,你手底下還有這麼多的人才。”
聽到他說這句話,我不由的微微戰慄了一下。
我的手底下?
不,不是我,這些人不是屬於我的,眼前的這場勝利,也不是屬於我。
是劉輕寒的。
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如果不是他,一早就看穿了大局而在西川開始備戰,並且瞞着所有的人在璧山訓練水軍;如果不是他,不顧任人唯親的忌諱,大膽的啓用名不見經傳的趙雲成,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重用跟自己沒有任何親密關係的溫如玉——也許今天,就真的只能眼看着自己的人捱打了!
眼前的這個勝利,是屬於他的。
可是現在,他在哪兒呢?
一想到他,我的呼吸都沉重了一下。
感覺到我的心神恍惚,裴元修的眉心又是一蹙,目光變得熾熱了起來。他慢慢的轉過頭去看向前方。
時間,也在一點一點的過去。
頭頂的陰雲依舊沒有散去,而我在心裡默算着,已經過了未時了。
不說那些作戰的人,即使我站在船頭,也感覺四肢冰冷,非常的勞累。
雖然溫如玉那三支戰船的出現打破了對方想要立刻登岸參與到江岸上那場爭鬥裡去的目的,可事實上,溫如玉手下的人馬並不多,他只訓練出了第一支水軍而已,現在幾乎已經全用上了,再加上這樣整整一天的作戰,對方自然已經敗落,但實際上他們本身的消耗也很大。
此刻江面上一片狼藉,翻倒的小船,在水中不停撲騰呼救的士兵,整個水域就像煮開了鍋似得。
眼看着金陵那邊的人人仰船翻,再無抵抗的能力,這一場總算是——大獲全勝了。
韓子桐看着眼前這一幕,大概咬牙咬得牙都疼了,狠狠的一跺腳,然後轉過身來對着裴元修說道:“我們該怎麼辦?”
“……”
“元修,你想想辦法啊!”
“……”
“我們不能就這麼熟了。”
“……”
裴元修只是沉默着,看着雙方最後一點對峙,實際上也都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這個時候他擡起手來動了動指頭,身後的侍從立刻就走到他身邊彎下腰:“公子。”
“鳴金收兵。”
“……是。”
那人也愣了一下,但沒說什麼就下去了,而韓子桐立刻就急了:“元修!”
裴元修仍舊沒有看她,只是淡淡的看着江面上的慘象,韓子桐急得連聲音都變了:“元修,我們就這樣放棄嗎?”
“……”
“元修……!”
她焦慮的看着裴元修,但這個時候,周圍已經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鉦聲。
一聽到這個聲音,原本還在做最後抵抗的那些人都紛紛停了下來,剩下不多的小船慌忙的往後退去。
那三艘戰船矗立在江心,很快,領頭的那艘船上也想起了鳴金收兵的聲音。
這一仗,沒有之前在東州,在年保玉則看到的硝煙戰火,刀光劍影,也沒有留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慘象,但我知道,這一場仗打下來實際上要比那幾次都慘烈得多,那些落水的人沒有來得及登船獲救的,幾乎都被湍急的江水吞沒,屍體順江而下,想來,那又是一副目不忍睹的慘象。
這個時候鳴金收兵,其實已經太晚了。
我又低頭看了裴元修一眼,他的眉心懸着幾根懸針紋,直直的看向前方,我以爲他在看着溫如玉他們的戰船,但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他是在看着更遠的方向,那屬於他的,來自金陵的高大戰船。
那些戰船,因爲太過龐大的關係,在這片水域基本上沒有發揮任何作用。
韓子桐也意識到了他的目光,擡頭瞪着那巨大的戰船,恨恨道:“真是沒用的東西!”
隨着雙方都鳴金收兵,溫如玉的戰船在慢慢的開始後退了。
而那幾艘來自金陵的巨大的船隻也在慢慢的挪動着,我以爲他們是要往後退,可等了一下,卻發現有點不對。
他們不是往後退,而是慢慢的分成了兩隊,往江岸兩邊撤開。
怎麼回事?
難道,他們就打算駐紮在哪裡?
我感覺到不對,原本抓着胸前風氅的那隻手都要鬆開了,這個時候又下意識的握緊,急忙上前一步,果然看到那幾艘大船已經往兩邊挪開了不少距離,江心出現了一大段空檔的地方。
這是——
就在這時,我聽見身後的韓子桐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幾艘大船挪開之後,江心處卻又隱隱的出現了一些模糊的影子,它們的速度很快,不一會兒就衝破了水霧,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一支數量龐大的船隊!
全部都是戰船!
之前那些大船橫在江面,加上水霧瀰漫,完全看不到更遠的地方,而現在那些船隻往兩邊一撤,這些戰船就像是通過了一條小巷,進入了一個巨大的舞臺一般。
我的心猛地一跳,急忙轉過頭去,就看見裴元修仍舊不動聲色的坐在椅子上,只是一直抿得薄薄的脣角微微勾起了一抹弧度。
這纔是他們今天真正的後手?!
我的聲音都有些發啞了:“你們,已經鳴金收兵了!”
他擡起頭來看着我,淡淡道:“兵者,詭道也。”
聽他說完這句話,我的心都沉了下去,而這時,整個江上的氣氛也都變了,剛剛纔經歷了一場大戰的溫如玉的軍隊,原本已經鳴金收兵,都紛紛有些鬆懈,突然之間看到在那些艨艟鉅艦之後竟然又出現了這樣一支戰船的船隊,雖然船身比起那些大船小了很多,但要渡過這一片水域卻是完全不成問題。
眼下,他們要迎戰的,就是一支比自己人數多得多,且一直以逸待勞的軍隊了!
雖然距離那麼遠,完全看不清那些船上的人到底是什麼表情,何種反應,但我幾乎也能從自己的心情裡,明白他們此刻的心情。
裴元修,實在心機太深了!
我知道他對江陵很看重,對西川也很看重,所以親身入川,並且在離開的時候親自督戰,但沒想到他竟然從金陵徵調了那麼多軍隊過來,看來他是真的鐵了心要拿下江陵的!
而我這一邊——
我的眉頭頓時擰了起來。
雖然溫如玉的戰力不差,這一點在今天這一戰已經證實了,但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他的人馬不夠!
他到甘棠村來述職,就是告訴我他將第一支水軍訓練完畢,按照他和劉輕寒的計劃,以第一支水軍帶動之後的水軍訓練,會快得多,只要再給他哪怕半年的時間,西川的水軍就完全可以兵出三江口,制控金陵。
但沒想到的是,裴元修將一切都提前了。
他不僅提前了這一邊的戰局,甚至在這一場戰事當中,他用的,也已經不是可以稱爲“詭道”的兵法了。
之前那些參與到戰爭當中的士兵,實際上根本不是用來作戰的,而是用來設下這個“陷阱”,用來消耗對方的戰力,甚至即使在那些人落水之後,那幾艘大船都沒有要上前營救的意思,原來,就是怕我們會看到,在它們之後,還有這麼一支船隊!
這一刻,我的呼吸都繃緊了。
不僅我沒有算到這一步,我想即使是溫如玉,哪怕是趙雲成,也都沒有想到,他會用這樣的辦法,來奪取江陵!
眼看着那支船隊全速行駛,已經靠近這邊江岸了,而溫如玉的船一時間還沒有任何的舉動。
我抓着圍欄,也皺緊了眉頭,看着眼前這一幕。
眼下,我是沒有辦法給他下達任何命令,他也不可能得到趙雲成那邊的任何消息,就只能看他此刻的選擇了。
擺在他眼前的,只有兩條路。
一條,是繼續作戰。
可是,他們已經和對方打了一整天,再面對這樣一支以逸待勞的軍隊,幾乎沒有任何勝算,如果要硬拼的話,只怕眼下西川這唯一的一支水軍,就會折在這裡。
但,如果他放棄的話——
江陵,就會落入裴元修的手中!
溫如玉,他會做出什麼選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