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子落下,帳篷裡又變得有些晦暗了起來,不過裴元灝走進來之後不知道弄了什麼,眼前又變得亮了一些,我才知道,他帶來了一盞燈。
來到草原上,很多事情他都開始親力親爲了。
我望着那明明滅滅的光團,摸索着坐到了牀邊,他回頭看着我,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道:“你倒是很快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我平靜的說道:“有一些事情,如果能力所及可以改變的,就要盡力去改變;但如果盡人事也難改變的,就要盡力去適應。”
他想了想,說道:“這很像他的心性。”
“對,就是他教會我的。”
“……”
他又沉默着看了我一會兒,似乎想要看看我對他提起那個人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哭,會不會大放悲聲,但我只是平靜的坐在那裡,臉上就像凝結了冰的湖面一般,什麼漣漪都沒有。
他的聲音顯得憂心忡忡:“輕盈……”
我擡頭望向他:“這一次來的人好像不少。”
他知道我是在岔開話題,看了我一會兒,輕嘆了口氣,然後說道:“是的。雖然——畢竟是勝京,朕不會掉以輕心。”
“這一場仗,要打多久呢?”
“會很快的。”
我望向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聲說道:“我不知道陛下會用何種雷霆手段,不過有一件事,我想要請求陛下。”
“什麼事?”
“若真的可以在短時間內拿下勝京,裡面的人應該是來不及外逃的,有一個人,請陛下無論如何不要傷害他。”
“黃天霸?”
“是的。不管他的身份是什麼,經歷過什麼,但這些年洛什無暇他顧,沒有南下用兵,他居功至偉。”
“……”
“請陛下無論如何,不要傷害他。”
他一直沉默着,我因爲看不見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思,過了許久,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的說道:“朕在你眼裡,難道真的是個無所不用其極的人嗎?”
“……”
“你認爲朕會傷害他,你是不是覺得,朕會爲了滅口,派人殺了他。”
我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陛下是什麼人,並不重要,我只是請求陛下不要傷害他。”
“……”
“打仗的事,我經歷過一次,刀劍無眼,誰都不知道下一個倒在戰火中的人是誰。”
“……”
“任何人在戰火中都沒有特權。”
“……”
“我只是想要保護他。”
他沉默着,過了許久才說道:“朕答應你。”
“多謝陛下。”
雖然事情談妥了,但帳篷裡的氣氛並沒有更好,我能感覺到裴元灝是有些生氣的,但對着一個瞎子,他大概也沒辦法憤怒到哪裡去。
我就靜靜的坐着,伸手輕輕的捶打着自己有些痠痛的膝蓋。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道:“你想沒想過,如果他回來了,又該怎麼辦?”
我擡頭望向他:“什麼怎麼辦?”
“薛慕華。”
“……!”
這個名字讓我的呼吸窒了一下。
裴元灝說道:“薛慕華連女兒都有了,她和元豐的感情那麼好,你也是親眼見到了的。”
“……是。”
“黃天霸回來了,對他們會如何?”
“……”
“他放下了嗎?”
我的心情已經足夠平靜,但當他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我還是感覺到胸口一陣熟悉的鈍痛,沉默了許久,我才輕聲說道:“他們的事,有一些我已經告訴他了,但有一些,還沒有。”
“他們有女兒的事,你還沒有告訴他吧。”
“是。”
“你會告訴他嗎?”
“……”
“還是,讓他自己去看?”
我的喉嚨梗了一下,才說道:“人,會因爲誅心而亡嗎?”
我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裴元灝的呼吸頓了一下,但下一刻,他說道:“要看這個人是什麼心。”
我說不出話來了。
我知道有些人可以鐵石心腸,甚至面對自己的所愛亦能捨棄,如裴元灝,也正是因爲有這樣一刻堅強的心,他才能一路披荊斬棘走到今天。
但黃天霸,他不是。
他有一顆世上最柔軟的心,因爲這顆心,他會去悲憫所有痛苦的人,也會因爲這樣的悲憫而傷害到自己。
我現在都還記得,當我告訴他,薛慕華已經嫁給了裴元豐,並且過得很好,已經成爲了一個全新的人的時候,他淒厲的呼喊聲。
這一回,會如何?
我經歷過那種近乎誅心的痛苦,我能撐得下來,但他呢?
裴元灝的聲音沉悶的響起:“你說你想要保護他,你想過這個嗎?”
我茫然的坐在那裡,已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過了好一會兒,外面傳來了腳步聲,有侍從在外面請他,裴元灝便起身準備離開,但走之前,又回頭對我說道:“剛剛那個人——”
“他是鐵騎王的人,從武威就開始保護我。現在我的眼睛不方便,身邊有這麼個使喚得動的人也好。”
“素素呢?”
“她受傷了,還在鐵騎王的營地裡休息,既然明天才啓程,大概也要明天才能見到她。”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道:“好吧。”
說完,便轉身走了出去。
我仍舊坐在牀邊,許久都沒有再動彈一次,外面的風聲更大了,中間夾雜着許多人的呼喊聲,他們的腳步聲,還有馬蹄聲,這所有的聲音交匯在一起,成了一團亂麻,塞在我的腦子裡。
我想不出來。
裴元灝問我,如果救出了黃天霸該怎麼辦,我沒有想過。
我之前跟他說,有一些事在能力所及可以做到的,就要努力的去做,可是整件事,不在我的能力所及。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已經是這個天底下,唯一一個我還放不下的人了,我到底應該怎麼做,才能讓他不要受到那樣的痛苦?
難道這,真的是無解的嗎?
|
在黑暗中,時間過得很快。
外面的馬蹄聲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之前我和輕寒曾經無數次的猜測裴元灝的人,他的錢的走向,現在總算有一些露白了,卻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環境下。
傍晚的時候,他來陪着我吃了一頓飯,因爲看不見的關係,必須要有人幫忙,他竟然親力親爲,一樣一樣的喂到我的嘴裡。
吃晚飯之後,還喝了半碗熱湯。
等有人進來收拾了碗筷,他問我:“你還要出去走走嗎?”
我聽着外面呼嘯的風聲,帶着雪團打在帳篷上的聲音,搖頭道:“今晚就不出去了。”
他立刻說道:“這樣也好,你好好的在這裡休息。明天——差不多一大早,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哦。”
“對了,朕還讓他們給你準備了一樣東西。”
說着,他吩咐了一聲讓人拿進來,立刻就有人送進來了一樣東西,他遞到我的手上。
我摸了一下,是一條柺杖,長長的,應該是剛剛打磨好的,很光滑。
他說道:“朕不可能隨時都在你身邊,你拿着這個,走路的時候也方便一些。”
我點了點頭:“多謝。”
“那你早點休息。”
“嗯。”
他走出去之後,我聽見他吩咐人去跟其木格說晚上不用守着我這邊,我已經要休息了,然後他們就都走遠了,我默默的回到牀邊,將那柺杖放到牀頭。
這天晚上,我早早的上牀休息,可是心裡一直反反覆覆的想着黃天霸的事,幾乎到快要天亮的時候才勉強睡了一會兒。
但是,沒睡着一會兒,又被一種異樣的聲響驚醒了。
好像地動山搖。
我下意識的伸手摸着牀頭的柺杖想要下牀去看看,但是坐起來了纔想起自己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於是,我坐在牀沿沒動。
外面的聲音其實不算特別的大聲,甚至沒有那些馬蹄聲嘈雜,卻給人一種極大的壓迫感,好像山要移過來了似得。
我默默的聽着那些聲音,卻反而在這樣的環境裡又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裴元灝的聲音。
“輕盈,醒醒。”
我震了一下,睜開眼睛,卻什麼都看不到,我模糊的呆滯了一會兒,才慢慢的回想起來,我的眼睛已經壞了這個事實。
不知道今後還有多少個早晨,我需要這樣回想。
裴元灝說道:“我們該走了。”
我這才轉過頭去對着他,點了點頭:“哦。”
這一次趕過來身邊只有妙言,她一離開,周圍連個女人都沒有,竟然連叫我起牀這件事都要皇帝親自來做,傳出去未免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伸手扶着我慢慢的坐起身來,因爲眼睛不方便,也只能在他的協助下才洗漱完畢。
沒有人幫忙,我也只能順手將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髻,他一直坐在旁邊安靜的看着我,我梳完頭,就轉過頭去對他說:“走嗎?”
“嗯?嗯。”
他好像在出神,愣了一下才迴應我,不過就在我拄着柺杖和他一起慢慢的走出這個帳篷的時候,突然有個侍從上前來,對裴元灝說道:“皇上,還有個消息也跟着他們一起來了。”
“哦?”
他似乎接過什麼東西拆開來看,然後就沉默了下去。
我站在旁邊,茫然的向着他:“怎麼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潼關被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