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我已經有些勉強的笑容,這位老人家遲疑了一會兒,才輕聲說道:“顏小姐真的覺得,老身這麼叫你,是因爲糊塗嗎?”
“……!”
我的心猛地一顫。
雖然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就是這樣稱呼我,但因爲宋家的人都告訴我她老糊塗了,而後來我也知道她是在裝糊塗,所以對這個稱呼的接受也就順其自然,並沒有多想,可現在,她的這一句話,就讓我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兒媳婦……
她是裴元灝的奶孃,雖然這麼說有僭越之嫌,但她的的確確餵養了這個九五之尊,是有爲母的名分的,也許在她心裡,有着某些不能訴之於口的情感,她不能稱那個人爲兒子,卻轉而將我稱爲“兒媳婦”。
眼看着我的臉色微微的黯了下去,章老太君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老身知道,你跟皇帝——你們之間發生過一些事。京城那邊也傳來過不少你的消息,老身都聽說過。”
“……”我沉默的看着她不語。
“後宮的事情,老身當年看得太多了。”
“……”
“現在,也不能多說,不過這一次,你肯出手,老身很感激你。”
“……”
“老身也要替皇帝陛下感激你。”
說完,她站起身來,對着我深深的一揖。
這個時候我才上前一步急忙扶住她,輕聲道:“老人家這樣的話,就是折我的壽了。”
章老太君笑得眼角的皺紋都更深了一些:“你當得起。”
“……”
看見我的臉色更加黯然了一些,這位老人家倒是個很和藹,也很貼心的人,便說道:“好,我們不說這些。”說完,她反手輕輕的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拉到她的臥榻邊坐下,我定了定神,這纔對她說道:“這些日子,辛苦老太君了。”
她知道我說的是她裝瘋賣傻的事,苦笑着輕輕的搖了搖頭:“苦,倒是不苦。”
我看着她的眼睛:“怕是心裡,難熬。”
她擡眼看着我。
我輕聲說道:“宋二公子也是個深明大義的人,可是這麼做,心裡怕是也煎熬得很。不過老太君,我還是有些奇怪,爲什麼老太君會放棄自己的兒子,而決意要幫助皇帝陛下呢?”
她嘆了口氣,輕聲說道:“宣兒跟老身說過很多他的見聞,他這麼做,自然也有他的道理,不過他的那些道理,老身都不明白,老身也不懂,老身只是——沒辦法看着自己奶大的孩子,被自己的親兒子密謀推翻。”
她沉默了一下,又接着說道:“換做任何一個母親,也會這麼做的。”
我看了她一會兒,沒說話,只輕輕的點了點頭。
之前,我以爲她是個深明大義的老人家,是因爲能體會皇帝的苦心,也是跟自己的孫兒想得一樣,所以做這些事,現在看來,原來她只是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要保護自己的孩子——就如同有一天,裴元灝如果要賜罪宋懷義,以她這個母親的立場,也一定會去求情保命是一樣的。
我笑着說道:“難爲您老人家了。”
她搖了搖頭:“老身已經這把年紀,做什麼事都按着自己心裡想的來,倒是你——”她說着,目光慢慢的往下,看向了我的肚子:“難爲你了罷。”
“……”
這一回,我的喉嚨不由的哽了一下。
這個孩子的一切,當然是瞞不過這位老人家的。
章老太君輕輕的嘆了口氣,然後說道:“你可還記得那一次在觀景樓上的時候老身就跟你說過,他們兄弟從小到大,就是喜歡搶,就是喜歡爭奪?”
我點了點頭。
她說道:“其實,他們兩兄弟一開始不是這樣的,兄友弟恭,友善得很。”
“……”
“雖然也搶彼此的東西,但往往都是,你喜歡我手裡的,我喜歡你手裡的,各自拿走倒也罷了,還從來沒有過沖突。”
“……”
“但是有一次,他們爭奪的,就是同一樣東西。”
“……”
“那一次之後,就慢慢的變了。”
“爭奪同一樣東西?”我看着她:“是什麼?”
章老太君的目光微微有些恍惚,想了很久才說道:“老身還記得,好像是從西川送來的一樣寶貝,一個晶瑩剔透的水精瓶,以前宮裡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皇上——太皇上一拿到,就傳給大夥瞧,結果,兩位殿下就都看上了,都去問太皇上討。”
她說到這裡,目光微微的閃爍:“老身記得,那是殿下第一次開口,問他的父皇討要一樣東西。”
“……”
“似乎太子殿下,也是第一次開口。”
我說道:“那,太皇上把那個瓶子給了誰?”
章老太君看了我一眼,說道:“給了太子殿下。”
“……”
“不過那個時候,還沒有冊封太子,應該是給了二殿下。”
“哦……”
我點了點頭,其實這個不算順理成章,也不算意外,兩個兒子都要一樣東西,必然只可能給一個不給一個,終是會有一個結果,就是其中一個拿到,其中一個拿不到。誰拿到都有可能,誰也都有可能拿不到,我只當一件事聽過便罷,但看着章老太君的神情卻有幾分凝重,彷彿不該如此。
我輕聲道:“這,有什麼不對嗎?”
章老太君輕輕的說道:“在這件事之前,雖說他們兩兄弟從來沒有爭奪過同一樣東西,但在賞賜方面,太上皇從來都是不偏不倚,沒有見他偏愛過誰,也沒有見他壓制過誰。”
“……”
“那一回,其實大家都以爲,他還是會和以前一樣,要麼兩個都不給,要麼兩個都賞賜一樣東西。”
“……”
“可是,他卻將那水精瓶賞賜了二皇子殿下。”
“……”
“這在當時,是非常駭人的一件事。”
這一下,我才真正會過意來,如果說當時裴元修還沒有被冊封爲太子,那麼一次賞賜,就很有可能讓人判斷出裴冀心中偏向。
而他的偏向是——裴元修?
雖然我已經知道裴元灝的離奇身世,也多少能體會得到,裴冀對這個兒子一定有着一些不同於其他父子之間的情感,但論起這兩個人的心性,在當初的皇城裡,的確裴元修要比他出色得多,連西山書院的學生在銷香院裡講課的時候,都稱讚他品性出衆。
裴冀在那個時候偏向他,的確不算意外。
而我也想到了一件事——“那,這件事之後,是不是他就被冊封爲太子了?”
章老太君擡頭看了我一眼,倒像是有些驚愕於我的敏銳,輕輕的點了點頭,但她又說道:“不過,在這之前,還發生了一件事。”
“什麼?”
“那個水精瓶被賜給二皇子之後,就一直放在他的宮裡,但有一天,突然碎了。”
“碎了?”
“對,碎了。”
“怎麼碎的?”
“無緣無故的,就碎了。”
我詫異的看着她,而章老太君那雙明亮的眼睛裡也多少染上了一絲茫然的陰霾,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說道:“沒有人知道是怎麼碎的,只是在宮裡傳出了這麼件事,後來沒過多久,皇上就下詔冊立了太子。”
“……”
我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來。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太久,連親身經歷過的章老太君都說“無緣無故”,可見真相早已經淹沒在了時間的灰燼當中了。
可是,這一對兄弟,他們之間的爭鬥,卻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我心中不免一陣喟嘆。
皇城那九重三殿,表面上看起來風光而華麗,是世人眼中天上宮闕一般的存在,但誰又知道,那裡面到底有多少陰謀詭計,又隱藏了多少的污穢心思呢?
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老太君,趙淑媛……您熟悉嗎?”
“淑媛娘娘?”
似乎有些意外我會提起這個人,章老太君轉頭看着我,說道:“算不上熟悉,她是當時賢妃身邊的人,也跟我們這邊走得很遠,老身跟她搭上的話怕是都不超過十句的。”
“但,總是見過的,對嗎?”
“那是自然。”
“那,您在宮中的時候,她已經——生下孩子了嗎?”
這一回,她更意外了一些。
轉頭看了我好一會兒,才慢慢的說道:“你說的是,四殿下?”
“是。”
“她,她是在殷皇后懷孕的時候,承恩而得以冊封的,不過她人老實得很,也本分,平時都沒什麼主子的款,更無意爭寵,所以皇上半年都不大去她哪裡。老身記得,都是在幾位殿下四五歲上的時候,她才懷上龍種。”
我的呼吸都緊了一下。
雖說早就知道她是宮裡的老人,而且是跟在皇子們身邊的人,必定探知得許多別人不知道的事,但問起這件事,實在是我的意外。
我壓低聲音,而聲音也因爲內心的悸動微微有些發抖:“那,她懷孕的時候,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那倒沒有,”章老太君搖了搖頭,但立刻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來似得,說道:“不過,趙淑媛懷孕的時候倒好,沒像宮裡其他的嬪妃們那樣三災八難的,當時皇后很護着她。只是——她生產的時候,出了點問題。”
我急忙問道:“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