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這一幕,幾乎移不開眼,而回頭看時,裴元灝站在這裡,臉上的神情也非常的凝重。
這座大壩,想來他也是第一次看到。
這座空前浩大的工程,是當年高皇帝下令在西川築造的,動用了難以想象的人力和物力,那個時候,所有的人都不明白,爲什麼朝廷會建造一個對西川有利,相對而言也就是對他們不利的工程,但不管怎麼樣,西川的人還是接受了,並且這些年來,一直在享受這座大壩帶來的便利。
西川,也成爲了揚州之外,最爲富庶的地區。
但現在,我的心裡其實已經很清楚了。
這座大壩裡,只怕隱藏着一些難以啓齒的心思,以至於太上皇和趙淑媛在臨終前都不約而同的提到了這個地方,至於裴元灝——
我看見他慢慢的走到堤壩的一邊,看着腳下那錯落萬丈的低谷。
再過一會兒,閘門開啓,江水就會從我們腳下的閘門傾瀉而出,這個時候,一切都還是平靜的,但平靜的水面下也蘊含着暗涌,就像此刻,他的眼神,那種刻意保持平靜的目光下,我看得很清楚,有一些東西在洶涌澎湃。
紙,總是包不住火的,就算一個謎團被隱藏了成百上千年,也終有被揭露的一天,不是嗎?
我慢慢的走到他身後,說道:“陛下在想什麼?”
他忽的轉過身來看着我。
這一回是我問他,而他失神,甚至有些倉惶的說不出話來。
但立刻,他就意識到,這句話是我故意問的。
我說道:“陛下是第一次見到這座大壩吧?”
“但是,朕在夢裡見過無數次了。”
“太上皇提起過這座大壩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想說什麼?”
我看着他漆黑的,深邃的眸子,卻沒有再說,就在這個時候,旁邊傳來了查比興焦慮的聲音:“你小心一點,不要跌下去了。”
回頭一看,是查林走上了大壩。
這裡的人除了我和素素兩個女子的體力不支,大概最難熬的就是他,身上的傷害沒好完就跟着我們這樣長途跋涉來到這裡,昨天晚上也沒能休息好,這個時候,他的臉上已經一點血色都沒有,只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疲倦和勞累,但他卻根本顧不上休息,一看到三江大壩,人就像是瘋魔了一樣。
查比興跟在他身後,憂慮的說道:“你到底在看什麼?”
查林根本顧不上他,只衝着身後擺擺手,表示讓他不要打擾自己,但腳下虛浮,根本都走不穩了,還是靠查比興扶着他才能走上大壩,他上上下下的看着這座宏偉的工程,過了許久,感嘆了一聲:“造化之功。”
說完,他又迫不及待的去找到宗正,問道:“閘門在何處?”
宗正指向對面:“在那裡。”
“要如何開啓呢?”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見前方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擡頭一看,是宗正的義子和他的幾個孫女兒趕着馬從另一條路上走了下來。
沒想到他們養了那麼多馬。
其中,他的義子騎着那匹最高大的馬走在前面,其他的馬都乖乖的跟在後面,倒像是熟門熟路一般,幾個女子走在旁邊吆喝着,那樣子不像是趕馬,倒像是在趕羊羣,不一會兒就走到了我們面前。
“爺爺,馬趕過來了,我們可以過去了吧?”
“走吧。”
宗正說着,回頭對着我:“殿下帶好你的人,這閘門開啓,可不是玩笑。”
我點點頭,立刻吩咐下去讓杜炎約束好了手下的人,裴元灝帶來的那些人也早就被這座大壩震驚,到了這樣陌生的地方,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都乖乖的跟在我們的身後。
我又忍不住往周圍看了一眼。
那些人——是不是也在這附近?
雖然,的確如宗正所說,這座大壩實在太過宏大,普通人來搞什麼破壞,那真的就像是螳臂當車,可是,人如果總要做壞事,是一定做得成的,畢竟,破壞比建設容易太多了。
如果閘門開啓,他們會有什麼手段呢?
素素牽着我的衣袖,感覺到我的遲疑,回頭看着我:“大小姐,你在想什麼?”
我搖了搖頭,倒是走在旁邊的杜炎說道:“顏小姐還是在擔心那些人。”
我說道:“已經知道他們的目的,但是不知道他們的手段,這讓我怎麼能不擔心呢?”
素素說道:“可是,剛剛那個宗正老人不是已經說了嗎,就算讓那些人到這座大壩上來,他們也做不了什麼,本來嘛,愚公移山還得移個幾年呢,這座大壩比山還大,就他們那幾個人,能做得了什麼?”
杜炎沉默不語。
我聽了素素的話,苦笑了一聲,說道:“傻丫頭,有的時候,不怕有人齊心協力的做成一件事,就怕有人處心積慮的破壞一件事。這個世上,破壞永遠都比建設更容易的。”
她睜大眼睛看着我,似懂非懂的道:“啊?”
說多了她也不懂,我只笑了笑,便繼續往前走去,杜炎一直沒說話,我們一行人跟着宗正他們走過了這條長長的堤壩,風漸漸的凜冽了起來,很快,將周圍的雲團都吹來,聚攏在我們的頭頂,原本還是陽光燦爛的早晨,不一會兒就變得有些晦暗了起來。
宗正擡頭看了一眼,道:“怕是又要下雨了,快一點。”
他的兒孫們紛紛應着,加快了腳步。
好不容易走到了堤壩的這一頭,和之前的那一方也差不多,只是到了堤壩的這一頭,纔看到腳下的這條路又往回一折,延伸出了一條路一直通到堤壩的下面去了,我才發現,原來堤壩下面還有一層。
不過,也並不是很隱蔽,只要走過來就能看到。
我問道:“閘門就在下面開啓?”
宗正點頭道:“是的。”
他說完,又轉頭對着我和裴元灝道:“殿下,皇帝陛下,下面就不要帶那麼多人下去了,除了貼身的護衛,其他人都留在上面吧。”
若是平時,不要說裴元灝,就是他的手下也不會答應這件事的,但現在,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大家都非常的謹慎內斂,裴元灝也沒有多說什麼,便吩咐自己的人馬都留在上面看守住路口,只讓文虎文豹兩兄弟陪他下去,而我這邊也自然留下了其他的人,只讓查比興帶着查林,還有素素和杜炎跟着我一起下去。
宗正老人便領着我們往下走去。
走在路上的時候,杜炎突然說道:“大小姐剛剛說,如果有人要處心積慮的破壞一件事,一個東西,其實也是很容易的。”
他突然冒出這麼句話,讓周圍的人都愣了一下,大家都回頭看着他。
我點頭道:“是啊。”
“如果是大小姐的話,會想什麼辦法來破壞?”
“我?”
“剛剛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昨夜我們跟那些人交過手,他們離開也很倉促,我看到他們的身上也並沒有其他的工具,如果只靠他們那些人,和他們手裡的刀劍,就如這位老人家所說,的確是無法撼動這麼大的一座堤壩的。”
“……”
“可是,如果處心積慮……”
看來,他做這個護衛的事情是非常的謹慎的,我剛剛的一句話就讓他一直想到了現在。
如果是我……如果我想要處心積慮的毀掉這個地方……
可以毀掉這個地方的東西……
想到這裡,我的眉頭皺了一下。
而就在這時,我們已經沿着那條路走到了堤壩的下層,才發現這個堤壩的下方有一個非常大的空間,倒像是一個巨大的密室,陽光幾乎都照不進來,再加上剛剛的天色轉陰,這個地方的光線就已經有些晦暗了。
文虎文豹一見此情形,立刻就要拿出火摺子,不過纔剛一拿出來,就被宗正呵斥道:“放回去!”
“幹什麼?這裡這麼暗。”
“不要在這裡點火。”
文虎文豹猶豫了一下,倒是裴元灝說道:“聽這位老人家的。”
他們兩立刻將東西收了回去。
其實,就算不點火,藉着這晦暗的光線,我們還是能勉強看清這裡,不過一看清就覺得沒什麼了,因爲這裡四壁如洗,什麼都沒有。
怎麼開啓閘門呢?
我們幾個人都驚奇不已的看着這個地方,只有查林,他非常的興奮,原本蒼白的臉龐這個時候都發紅了,看了周圍幾眼,尤其趴在牆上,似乎在尋找着什麼,我也跟過去看了一下,纔看到那些看上去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巨石牆面,竟然能找到一些非常細密,比頭髮絲還細的紋路。
如果不是他看着,我們根本看不出來。
我問道:“這是什麼?”
查林沒有說話,而是沿着幾條細密的紋路看了又看,然後視線指向了地面上,正好宗正也走到了他目光所及的地方,我們這才發現,地上有一個非常小的鎖釦。
他撩開衣襟,從腰帶上取下了一把鑰匙插進去,只一擰。
我聽到好像有什麼聲音在遠處傳來,又好像就在腳下,但什麼都動靜都沒有,倒是查林非常激動的跑過來,就看見宗正取出了鑰匙,將鎖釦往上一提,那塊地板被他分開,下面露出了一個鐵架,粗壯無比,大概幾個人才能合抱起來,上面還纏繞着粗重的麻繩。
我說道:“這是——?”
“這就是用來開啓閘門的。”
我沒想到,控制三江大壩閘門的,竟然是個看起來這麼簡單的東西。
宗正立刻道:“過來駕馬。”
他一聲令下,他的義子和幾個孫女兒立刻牽着馬過來,將麻繩套在了馬身上,我們立刻明白,他這是要通過馬拉繩索的力量打開這個鐵架控制的閘門。
這件事對我們而言都很新鮮,大家都湊過來看,不過那個鐵架的下面卻是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到,而且能聞到濃烈的桐油的味道,既然是開啓閘門的閘口,自然是需要桐油養護,難怪這下面光線那麼暗,宗正也不點火。
杜炎也聞到了桐油的味道,立刻說道:“老人家,如果這裡失火了,會影響到大壩嗎?”
宗正看了他一眼,道:“失火了,不過就是燒斷幾根繩索,再接上就是。”
“……”
“麻煩一點罷了。”
“哦……”
杜炎聽了,就不再說話了。
我知道他還在擔心剛剛想的那件事,自己也往下看了一眼,宗正這麼說,看來以前應該是經歷過這樣的事,而且給他造成了麻煩,所以他纔不願意讓人電話,但,應該不至於到出現危險的地步。
不過,杜炎這麼一問,大家的精神又有些緊繃了起來。
所有的人都圍在這個地方看着那幾個人拉繩牽馬,只有查林,往這邊看了一眼之後,對這個鐵架就不再有什麼興趣,仍舊走過去看着周圍的石壁,幾乎整個人都趴在牆壁上,眯着眼睛,好像在尋找着什麼東西似得。
宗正攏着袖子,望着兒孫們忙碌的身影,臉上露出了一點感嘆的神情,不一會兒,馬匹都已經架好了,他的義子將馬鞭遞到了他的手裡,說道:“父親,今天,就由您來吧。”
宗正自己也笑了笑,說道:“今日,已經是我們奉旨看守大壩的最後一次開閘了,過完今天,你們想要做什麼,就去做吧。”
說完這句話,他揚起馬鞭在空中猛地揮出一鞭,啪的一聲,驚得那些馬匹都開始跑了起來。
馬一跑,就拉扯着身上的繩索,連帶着那個鐵架轉動了起來。
所有的人都全神貫注的看着這一幕,聽着鐵架的下面傳來陣陣悶響,我卻突然想起他剛剛那句話來——
奉旨?
他今天已經說了好幾次奉旨,之前我只想着,修築堤壩的人是高皇帝,所以他說奉旨的時候,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但他——他不可能是高皇帝派來的。
“老人家,你奉誰的旨?”
“自然是皇帝陛下。”
“哪一位皇帝陛下?”
宗正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臉上露出了一種明知故問的可笑的表情,說道:“殿下爲什麼還要問老朽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