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水佛塔,還是和過去的每一天一樣,靜謐中帶着淡淡的檀香。
出來迎我的是一直跟在太后身邊服侍的桂嬤嬤,在我拜會太后,跟這裡的人熟稔起來之後,才發現,她也正是那次我在冷宮看到和錢嬤嬤說話的人。不過,她並不知道我曾經在那樣的場景下見過她,但我來了臨水佛塔幾次,和太后談得甚是投緣,她對我的態度也十分和藹可親。
“才人請,太后她老人家前些時還唸叨了你幾次呢。”
“多謝嬤嬤。”
我朝她一頷首,便進了佛塔。這裡面的光線不算太明亮,但佛龕前燃着的燭火,照亮了我渴望見到的人。太后正坐在那裡唸佛,搖曳的燭火在她蒼白的臉上灑下了一層橘紅色的光,讓她平靜淡漠的表情也多了一絲溫度。我正要過去行禮,太后卻眼睛也不睜,只淡淡的說道:“來這兒,就不要那一套虛禮了。”
“謝太后。”
我還是朝她微微一福,便小心翼翼的坐到了她的下手,太后唸完了經,這才慢慢的睜眼,看了我一眼,說道:“今天的臉色不怎麼好。”
“臣妾沒事,謝太后記掛。”
她的脣角勾了一下,淡淡的說道:“聽說今天早上皇帝從芳草堂離開,沒有上早朝。皇后就把你叫到景仁宮去問話了,是麼?”
我的臉色又蒼白了一下。
“受委屈了?”
我搖搖頭:“皇后說的是正理,臣妾領受的。”
“那你這是怎麼了?”
“臣妾……”
不由自主的開了口,可真正開了口,卻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下去——常晴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從來沒有看透過,但至少現在,我感覺到不到她的任何敵意,她高高在上的掌管着這個後宮,一言一行都是母儀天下的風範,挑不出一絲的毛病。
真正讓我不安的,是申柔。
今天,她沒有說一句話,這並不像她過去的作風,而且,自從許才人離開芳草堂之後,她就好像忘了我這個人的存在,我的飲食沒有出過一點問題,也沒有任何人來找過我的麻煩。
可越是這樣,我的心裡越是不安。
之前馬蹄糕的那件事,我和她都已經心知肚明,她的手段也可見一斑,我卻想不到她爲什麼突然間好像不再顧忌我和許才人的孩子了。
她是真的,放手了?
還是,這一切的平靜只是洶涌暗流上的假象?
太后看了看我,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說道:“嶽才人,你知道爲什麼信佛的人都要念阿彌陀佛?”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她爲什麼突然問這個。
還是老老實實的說道:“阿彌陀佛是西方三聖佛之一,他成佛時發下四十八大願,其中有一願是‘凡是聽聞我的名號,專心繫念我清淨國土,種植一切福德善根’,所以,人們唸誦他的名號,因爲念佛之人有光明照身,一切惡鬼皆不能害。”
太后淡淡的一笑:“到底是讀過書的人,考不倒你。”
說到這裡,我卻突然頓住了,耳邊好像又響起了那個低沉的聲音——“我會保護你,和孩子的。”
太后慢慢的說道:“人生在世,難免會遇到惡鬼夜叉,遇到了不要緊,要緊的是,你有沒有自己的阿彌陀佛。”
我說道:“太后的意思是,皇上是臣妾的阿彌陀佛?”
“誰能保護你,誰就是你的阿彌陀佛。”
不知爲什麼,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裡猛地一陣刺痛。
皇帝,是宮中女人的阿彌陀佛,也是所有女人的信仰。
可是,宮裡的那麼多女人,只有他這一個阿彌陀佛,而他,卻有太多的信徒。
我還記得,他第一次說要保護我的時候,是在太師府,可那一夜,他懷中抱着的卻是另一個比他生命還重要的女人。
想到這裡,我苦澀的笑了一下。
太后一直看着我,當我苦笑的時候,她的目光卻有些恍惚,好像透過我的身體,看到了很遠的地方,不知道什麼人的身上去了,然後慢慢的說道:“你總是會讓哀家想起一個人。”
我一愣:“什麼人?”
“一個讓哀家很討厭的人。”太后向來清冷的臉上竟然罕見的露出了一絲冷笑,說道:“她得到過最多的專寵,卻總是一幅不知足的樣子,讓人看着,就討厭。”
我立刻意識到,她說的,是召烈皇后。
太后在佛塔清修了這麼多年,我也以爲她早已經忘卻了塵世的愛恨,可相處的這些日子我卻總能從她一些淡淡的言語中,感覺到她對召烈皇后的不滿,甚至是——恨意。
可我卻不知道,有什麼樣的過去,能讓她如此斷絕塵緣的人,還放不下那種恨。
但是,若說召烈皇后得到過太上皇的專寵,卻如她所說,總是不知足,我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原因,但對我而言——
我輕輕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太后喃喃的重複了這八個字,人也有些恍惚,道:“是啊,有的苦,是說不出來的……”
我安安靜靜的坐在那兒,想了很久,而太后也沒有再說什麼,一直對着佛龕念她的阿彌陀佛,一直到快要用午膳的時候,我才起身告辭。
當走出佛塔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頭說道:“太后。”
“嗯?”
“太上皇他,是您的阿彌陀佛麼?”
那個靜坐着背對我的身影突然顫了一下,我沒有看見她的表情,只是在沉默了很久之後,聽到她平靜的聲音說道:“他是我的惡鬼夜叉。”
我一下子呆住了。
佛塔的大門在我面前慢慢的關了起來,最後一縷陽光照在太后的身上,慢慢的湮沒……
也許是那一夜我的表現讓裴元灝不快,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他都沒有來找過我。
水秀他們也急,卻也沒辦法,只能每天從外面聽說皇上夜夜在御書房批閱奏摺,卻很少召妃嬪侍寢,這種冷淡的氣氛在冬天裡,就更加的冷了。
屋檐下已經結滿了冰棱,漫天的大雪將整個皇城染成了雪白。
要過年了。
大地雖然雪白,皇城中卻被妝點得甚是熱鬧,火紅的燈籠早已經掛到了屋檐下,紅柱子被漆得油紅髮亮,連宮女們都新作了衣裳,一個個都是滿臉喜氣的模樣。
管內務的太監也早就給各宮送來了過冬用的炭火,而今年因爲是新皇登基的元年,各宮還加送了許多花果,送過來的時候在堆了好些,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些小太監喜氣洋洋的樣子,也淡淡的笑了,轉頭吩咐水秀:“給賞錢。”
那幾個小太監笑嘻嘻的道:“又破費才人賞酒吃了。”
我笑了笑,卻看到一邊還放着一個藤條筐子,便問:“那是什麼?”
“是煙花。”
其中一個小太監說道:“這些都是貴妃娘娘的孃家專門從各地採買的,跟往常採辦那邊買的不一樣,咱們偷偷的放了幾個,花樣可好看了,才人要不要看看?”
我笑道:“大白天的放什麼煙火。”
他們也笑着說是,給我磕了頭,便都跑了,倒是水秀和小玉圖新鮮,央求了我半天,我只能答應他們放幾個看看,兩個人便歡天喜地的拿了幾個到牆角去點燃,頓時眼前綻放了一朵朵七彩的花朵,如牡丹綻放,又化作落雪紛飛,真的是美不勝收。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這一片煙火,卻不知怎麼的想起了一年前。
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們還在揚州,卻是半城寂寥,半城喧囂,那個明明身染惡疾已經快要走到生命盡頭的男人,卻給死城一般的揚州帶來了最美的景緻。
黃天霸……他現在,在哪裡呢?
我不知道那天我對裴元灝說的話,他聽進去了多少,又或者,我只是撥疼了他紮在他心裡的那根刺?
我一個人出神的想着,就聽見吳嬤嬤指着水秀他們倆罵道:“兩個小蹄子,大白天的放什麼煙火,哎喲,好大的味道,嗆死人了,還不趕快收拾了!”
水秀他們捱了罵,吐吐舌頭,兩個人依舊笑嘻嘻的,吳嬤嬤無奈的走過來,說道:“才人,還是回屋吧,外面冷,而且放了煙火味道太嗆了。”
“嗯。”
我點點頭,轉身回了屋子。
不過,這股硫磺味卻沒有就此消散,反而慢慢的在皇城裡蔓延開來,畢竟是過年,大家都喜歡放煙火,常常在傍晚的時候就能看到各宮的人在院子裡點燃,引得一夜的火樹銀花,玉公公也帶人說了幾次,但到底是過年了。
一轉眼,便到了小年夜。
這一天,宮裡專程從南方請來了戲班,晚上在暖香閣擺戲臺,各宮的嬪妃都要去,我雖然平時省了問安禮,但這個時候也一定要去的,只是這些天我的精神都有些不濟,身上也不舒服,一直睡到下午過了申時纔起來。
水秀他們服侍我穿戴好,還特意淡掃蛾眉畫了點妝容,但是看我還是一臉萎靡的樣子,吳嬤嬤也有些擔心:“才人到底是怎麼了?這幾天都在說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我微微蹙眉,慢慢的坐到榻上:“就是精神不好。”
“要不要找個太醫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