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平兒小心的回頭看了看外面,然後壓低聲音對我道:“其實是有私船,可以渡江的。”
“私船?”
“對,是這邊黑市裡的人送貨用的。”
“哦……”
我挑了挑眉毛。
倒是忘記了,人總是會想方設法的牟利,在這樣交通閉塞的情況下,自然會有人爲了利益鋌而走險,而越是在嚴苛的環境下,鋌而走險的收益就越豐厚。長江上的往來行船受到阻隔,但如果有私船能來回的互通有無,那麼必然會有高額的回報。
不過——
我想了想,看着平兒道:“怎麼樣,才能坐上私船?”
平兒的臉色黯淡了下來,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道:“要銀子。十兩銀子,才能上一個人。”
“十兩銀子?”
我一聽,不由的大皺眉頭。
雖然知道那些私船運送人和貨物往來就是爲了牟利,但一個人就要十兩銀子也未免太過分了些,要知道,對於一個普通的家庭,十兩銀子可能就是一整年的收入了。
平兒點點頭,有些沮喪的道:“我們根本沒有那麼多錢。”
“……”
他一邊說,一邊擡起頭來看着我,那雙眼睛裡閃爍則期盼的光芒。
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他希望我的身上會有這麼多錢,可我的心裡只有比他更窘迫。我離開京城是從大牢裡被輕寒帶走的,身無分文,這一路上幸而有阿藍他們照顧,倒也不缺吃穿,我也沒有擔心錢的事,可跟阿藍一失散,這個問題就擺在了面前。
平兒看了一會兒我的臉色,也明白過來:“你也沒錢?”
“……嗯。”
“哎……”
他深深的嘆了口氣,我沒說話,只是用力的咬緊了下脣。
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擔心過錢,也是因爲在宮裡,根本談不上用錢的事,可一到了民間,這些在天家、達官貴人眼裡根本上不得檯面的困難,就實實在在的擺在眼前了。
吃穿住用行,每一樣都是需要付出,纔能有收穫的。
也許,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的有自己已經出宮,已經離開那個男人控制的自覺了。
不過一想到已經離開他了,雖然眼前還橫着一條長江,卻也覺得沒有那麼難,而且這個時候我也想起了當初阿藍送我出城之後跟我說的話——他們是要送我到揚州,而如果我要過江,他們也會做,只是,要回頭去找輕寒拿錢。
我沒想到,有一天,我和他的關係,會落到這麼簡單的聯繫上。
咬了咬牙,我擡起頭來對着平兒說道:“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什麼忙?”
“幫我找到一個人,也許,她能幫我過江。”
平兒一聽可以過江,立刻興奮起來:“真的嗎?你要找什麼人?”
我認真的說道:“我也要實話告訴你,我剛剛那個樣子,其實是中了毒。現在我已經很難受了——你不要害怕,聽我說。有人可以解我的毒,而且她還可以送我過江,但現在我跟她走散了,我知道她會來揚州城裡找我,所以我要你帶我出去,碰碰運氣。”
平兒一聽到我中毒,整個人都慌亂了起來,等聽完,他的臉色也有些蒼白:“你,你中了毒?是不是要死的啊?”
我笑了笑,雖然這個蒼白的嘴脣讓我的笑容也顯得十分無力:“我現在還活着。只要找到她,我還能活更長。”
。
等在屋裡休息了一會兒之後,平兒找到了一條七嫂平時不用的圍巾幫我小心的圍在頭上,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這才扶着我小心翼翼的出了門。
揚州城不大,但也不小,一出門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羣也讓我一時間失去了意識,就傻傻的看着人來人往的穿梭着,還是平兒扶着我,小心的在我耳邊問:“咱們去哪裡?”
“……”
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才低聲道:“到處走走吧。”
“嗯。”這孩子也心細,扶着我慢慢的沿着長街走着,問道:“你說那個人,長什麼樣子啊?我也幫你看看。”
“她叫阿藍,是個三十多歲,很漂亮的女人——用別人的話來說,像狐狸精一樣的漂亮。”
“呃——”
“不過她是個好人。”
“哦。”
我轉過頭去,看着平兒年輕的臉龐和單純的眼睛:“你是一聽說狐狸精,就覺得不是好人,對嗎?”
他躊躇着道:“聽我娘說過,狐狸精就是不好的女人,雖然漂亮,但是——”
“那,可有狐狸精傷害過那些人,或者,傷害過你?”
“這,倒沒有。”
我帶着一點笑意的說道:“你還小,但看人做事也應該有度,不要只一味的人云亦云,那樣的話不過是個應聲蟲罷了。”
平兒轉過頭來看着我,呆呆的道:“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些……”
我也有些愕然,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突然要跟他說這些。也許,是因爲我從他的身上看到了一個人過去的影子,和彷彿做夢才能回到的那些歲月,而我更希望,他能想那個人一樣,好好的,走上一條更好的路。
只是……
我笑了笑:“我隨口說說。”
說完,便住了口,低頭慢慢的走路,倒是平兒沉默了一會兒,又轉過頭來看着我:“爲什麼我覺得,你好像不是一個普通人。你——”
他的話沒說完,突然聽到身後一陣混亂的人聲。
還沒來得及回頭,後面的街道上就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接連好幾個人都尖叫起來,平兒倒也機靈,一回頭看着不對,立刻抓着我往旁邊後退了好幾步,我的腳下發軟,差一點跌到,還是他用力的扶住我,就看見一隊人馬堪堪從我身後跑過去。
我還有些回不過神,這個時候擡起頭來,勉強看到彷彿是一隊士兵騎着馬跑過去,這裡人來人往,他們也沒有停下來,差點掀翻路邊的小攤。
平兒嘟着嘴,道:“也不知道急什麼。”
我勉強站直身子,他又關心的說道:“你沒事吧?有沒有撞到你?”
“沒事。”我搖了搖頭,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馬隊揚起的陣陣煙塵,人已經走遠了,我回過頭來看着平兒,還聽見他喃喃罵道:“每天過來這麼多人,都不能讓我們過去嗎?”
我聽着這話不對:“平兒,那些是什麼人?”
平兒道:“他們?就是南岸的兵。”
“什麼?”
“就是江南岸的那些人啊。不過平時他們都很少過江的,倒是最近,已經有好幾艘兵船靠岸,光是我們就看到好多兵馬過來。”
“南岸的兵馬?”
我吃了一驚,下意識的又轉頭去看,那些人走得很快,已經消失在了長街的盡頭,而我再擡起頭往那邊看,只看到了氤氳在冬日霧氣裡的——北城門。
現在再看到那高聳的城牆不由的有些感慨,曾經做夢都要想過那城門,可現在看着那高聳的城門,卻讓我的心裡有些奇怪的感覺。
南岸的違逆勢力竟然在往揚州這邊增兵,可說是增兵,看起來卻並不像是要跟誰動手的樣子,那他們到底是要去做什麼?
我回過頭去問平兒:“你說他們最近經常有很多兵馬過江,到底是要做什麼的?”
平兒搖了搖頭:“不知道,也沒見他們做什麼啊。只是那些人都在城外,看那樣子,倒像是要找什麼人似得。”
“找人?”
我不由的皺了一下眉頭。
不知怎麼的,心裡那種奇怪的感覺更甚了。
。
接下來的時間,平兒又帶着我在幾條街上來回走了走,也的確沒有任何阿藍的消息,眼看着天色不早,而我的身體也越發虛弱,他便扶着我回了家,並且答應第二天還要陪我出門來。
可到了第二天,我卻已經出不了門了。
七嫂帶着二丫頭纔剛剛出門不一會兒,我便又吐了,這一回比昨天更厲害,不僅吐空了肚子,人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而即使在昏迷中,那種內臟都要被絞碎一樣的難受的感覺還在不停的煎熬着我。
不知什麼時候才睜開了眼睛,就看到平兒一臉焦慮的守在牀邊,一看到我睜開眼,立刻驚喜的撲上來:“你醒了?”
“……”我張嘴,覺得喉嚨燒得厲害,也說不出話來。
他急忙給我端來了溫水,喝了一些下去,我人才好受一些,弱弱的開口道:“我怎麼了?”
“你暈過去了。好嚇人啊。”
“……”
“你,你不會,要死了吧?”
這孩子,也真是沒有忌諱。
我聽着一陣苦笑,擡起頭來看着他,卻也明白他心裡的惶恐。他到底還年輕,家裡救下一個陌生的醜陋的女人,原本就很小心了,萬一我真的死了,斷了他渡江的夢想,也許更會給他們這個原本就孱弱的家庭惹來麻煩。
我低頭捻着指頭算了算,笑道:“還沒到日子呢。”
“啊?”
“我還不到死的時候,不要害怕。”
阿藍給我服下毒藥的時候說清楚了的,一個月之後還沒有解毒的話纔會要我的命,而現在算起來,跟她分開還不到半個月的時間。
也還不是我絕望的時候。
這樣想着,心裡又涌起了一股力量,我將水碗遞給他,自己掙扎着便要起身,平兒放了碗,急忙下來扶着我,道:“你這樣了,還要出門啊。”
“我要找到那個女人,才能活下去啊。”
“可是——你太虛弱了,我怕你走不了。你還是在家裡,等我出去幫你找她吧。”
看着他焦急而關切的樣子,我笑了笑,只是一想,還是搖頭拒絕:“不用了。”
“你——”
“我現在還能行,就要用每一分力氣來努力。”我一邊說着,一邊扶着他的手臂慢慢的翻身下了牀,腳下軟得好像和了水的面,不咬牙根本站不起來,我坐在牀沿,積蓄了半天的力氣,終於慢慢的站了起來:“等我真的站不起來的時候,纔要全部依靠你。”
平兒看着我蒼白的臉龐和堅毅的眼睛,多少有些震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好,我帶你出去。不過你要答應我,如果你難受,一定要告訴我,我送你回來。你可不要出事啊。”
我笑了笑:“嗯。”
說完便跟着他一同出了門。
揚州到底是魚米之鄉,氣候溫潤,這個時候的北方一定是狂風大作雪若傾盆,可這裡卻還只是透着一點涼意,也的確沒有讓我更難捱,街上仍舊是熙熙攘攘的熱鬧的人羣,只是——也許真的是中毒越來越深的緣故,我看着那些人,已經只剩下模糊的影子,而所有喧鬧的聲音,也彷彿隔了很遠才傳到耳邊一樣。
自己,好像是處在另一個世界的,陌生的人。
唯一讓我跟這個世界連接的,就是離兒,不管再困再難,我也要活下去,找到她!
想到這裡,我用力的抓着平兒的手臂,一步一步的往前挪,費力的看着每一個路過的人。
陌生的面孔。
下一個,還是陌生的。
都是陌生的,都不是阿藍……
越這樣下去,我越覺得難受,冷汗如同潮水一樣從額頭低落下來——揚州不大,卻也不小,這樣下去,我要怎麼樣,才能找到阿藍?
萬一,真的還沒找到她,我就已經毒發生亡了,可怎麼辦?
我必須要快一點,想辦法找到她!
這時,我正好看到路邊有一個測字攤,一個山羊鬍的老人老神在在的坐在那裡,沒有生意倒也不慌不忙,只拿着毛筆蘸了墨水悠然自得的畫着什麼。
我腦子裡靈光一閃——
對了,我可以寫一些東西,貼到各處的牆上,阿藍之前說過,要我先進城她來找我,她現在應該也在揚州城,只要她能夠看到,她都有辦法來找到我,這樣比我帶着平兒上街來找她,要容易得多!
想到這裡,我急忙抓着平兒的手,剛要叫他幫我去借一些紙筆,可一轉頭,卻看到平兒正看着街道的另一邊出神。
我下意識的也看了過去,發現一羣人正着一面牆,彷彿在看着什麼。
我問道:“平兒,他們在看什麼?”
平兒道:“不知道,剛剛看到,好像有官府的人在牆上貼了畫,在通緝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