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灝目光灼灼的看着我:“貴妃娘娘剛纔的指證,嶽青嬰,你可認罪?”
“……”
我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裡,帶着異樣的沉默,握着我的那隻手掌心已經出了冷汗,和我緊貼在一起的肌膚因爲微微的顫抖,摩挲得發燙。
輕寒的胸膛一直在劇烈的起伏着,好像承受不住胸膛裡那顆心臟的劇烈跳動一般。
每一次的心跳,都帶着我的心跳一起。
我一直沒有開口,氣氛慢慢的沉了下來,整個大殿都沒有一個人在開口,所有人都在等我開口,這一刻大殿上雖然文武百官後宮佳麗那麼多,卻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緊閉的大門外傳來呼嘯的風聲。
原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外面已經狂風大作,甚至將大門都吹得磕磕直響。
果然,變天了。
這,是上天的徵兆嗎?
裴元灝又一次開口,一字一字的道:“嶽青嬰。”
“……”
“你可認罪?”
“……”
他的聲音明明不大,但在這個高大安靜的大殿中,卻聲聲迴響,好像直擊到了人的心裡,震耳欲聾。
這時,又是一陣狂風大作,高大的朱漆大門發出了磕磕的聲音,但這一次才隱隱聽見,似乎那並不只是風吹的聲音,而是有人在外面敲門。
衆人全都掉頭看向了大門。
裴元灝微微蹙眉,一揮手,玉公公立刻帶着人過去打開大門。
門剛一打開,就有一陣狂風襲來,卷着冰冷的溫度,讓大殿上的人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這才發現外面竟然已經下起了大雪!
這是今冬的第一次大雪。
漫天飄落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下,遠處宮殿的屋頂已經積了一些,像是給整個皇城撒上了一層凝霜一般。
而大門口站着的這一位,頭頂和肩上也落了不少積雪,整個人帶着幾分剔透,如同冰雪雕琢而成的美人。
一看見她,文武百官立刻起身:“長公主殿下!”
是,裴元珍。
我一看到她,心裡立刻涌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只覺得牽着我的那隻手也有些發緊,只見裴元珍穿着一身大紅色的斗篷,明豔的色彩越發襯得她眸如點漆,脣如化朱,她拿下帽子,微笑着走了進來:“這裡好熱鬧啊。”
裴元灝一看到她,臉上也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但很快鎮定了下來,只笑道:“御妹也來了。”
“皇兄偏心,宴請這麼多人,都沒有臣妹的份。”
“呵呵,這麼冷的天氣,朕倒是擔心請你不到。”
“怎麼會呢?”
裴元珍笑嘻嘻的走了進來,大門立刻關上了,她一路走來,不少雪沫飄落,帶來了一陣寒意,而她走到我們面前就停了下來,轉頭看了我們一眼:“傅大學士也在啊。”
“長公主有禮。”
裴元珍笑了笑,可我能看出,她的眼中全無一絲笑意,其實也並沒有看着傅八岱。
她的眼睛裡,從進門開始,就只有一個人,而已。
我下意識的,更緊的抓住了那隻手。
而她,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如水的眸子轉向了我,也許因爲從冰天雪地裡來,她的眼神也帶着一絲寒意,看得我心裡都顫了一下,然後就看見她微微一笑,轉過頭去看着大殿上的裴元灝,說道:“皇兄這麼大的排場,是在做什麼?”
裴元灝淡淡一笑:“審一件案子。”
“哦,審案子。”裴元珍笑道:“什麼案子,竟然需要皇兄和文武百官,後宮嬪妃這麼多人一起來審。”
“……”
“是因爲,牽涉到西川顏家的大小姐嗎?”
大殿上的氣氛又是一凝。
裴元珍站在大殿中央,明明是暴風的中心,卻平靜得紋絲不動,微笑着說道:“剛剛臣妹在外面敲門,無意中聽到了顏輕盈這個名字,故有此一問。”
裴元灝眼中似乎也被殿外的寒冷所感,凝結了一層寒霜,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御妹好像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你知道這個人?”
裴元珍笑道:“知道。”
“如何知道的?”
“臣妹認識她。”
“什麼?”
裴元灝的眉毛微微一挑,周圍的人更是震驚不已,連常晴的臉色也變了一下,說道:“長公主慎言。這個顏輕盈可是西川顏家的大小姐,你如何認得?”
裴元珍笑得越發甜美:“不光認得,臣妹前兩年還見過她。”
這句話一出口,又像是一道驚雷,所有人全都驚得變了臉色,而我的心也咚的一跳,但並沒有露出太吃驚的表情,只是呼吸在這一刻頓住了。
別的人就沒這麼鎮定了,連裴元灝的臉色都變了一下:“你說什麼?你前兩年還見過顏輕盈?”
“是啊。”
“在哪裡見到的?”
“就在皇澤寺。”
皇澤寺?我依稀記得,那是裴元珍的母親趙淑媛出家的寺廟。趙淑媛的老家就是在川陝交界的一個小鎮召化,裴元灝登基之後,她便回了那裡,在皇澤寺出家爲尼。
裴元珍在皇澤寺,見過顏輕盈?
這一次申柔也沉不住氣了,她和申太傅對視了一眼,急忙問道:“她在那兒做什麼?”
裴元珍道:“她也是在那座皇澤寺中出家爲尼,法號靜虛。我時常過去探望母親,所以跟她相識。後來有一次閒聊時,才知道她俗家名字叫顏輕盈,原是西川顏家的大小姐。”
“那,她有沒有說,她爲什麼會去出家當尼姑?”
“這個,我倒沒有多問,只是恍惚聽說,她好像是從什麼地方逃出來的,又怕被人再找到,所以入了空門,也幾乎不再提自己的俗家名字了。”
常晴聽了,點點頭道:“這就對上了,只怕當初在進宮的路上,是她自己逃走的,怕被抓回去,所以出家爲尼。”
裴元灝的眉頭微微皺着,眸子深得發黑。
申柔聽到這裡,臉色也已經變得很難看,問道:“那她現在人呢?”
裴元珍道:“她在逃跑的路上因爲太害怕,還受了傷,這些年來一直纏綿病榻,兩年前病重不愈,死了。”
“死了?”
申柔立刻冷笑了一聲,道:“這可好了,人死了,就死無對證了。”
裴元珍也冷笑了一聲,看着她:“怎麼?貴妃娘娘的意思是,本公主在說謊了?”
“……”
裴元珍到底還是長公主,她要翻臉,宮裡的人都要給幾分面子,申柔被她這句話一堵,也囁喏着開不了口,這一下,別的人也都沒敢再開口。
所有人都看向了裴元灝。
審案的是申貴妃,作證的是長公主,最後的定奪自然還是要皇帝才行。這個時候他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帶着幾分徹骨的寒意,當他的目光看向我的時候,我也能感覺到那種徹骨的寒意,讓我哆嗦了一下。
幸好,握着我指尖的那隻手,還是溫暖的。
不知過了多久,裴元灝終於慢慢的開口,一字一字的道:“御妹的話,朕當然是確信不疑。”
裴元珍看了他一眼,然後笑了笑:“多謝皇兄。”
這一對兄妹眼中的笑紋裡,有着如在暗流以下的涌動。
我站在旁邊,只默默的看着,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已經把着朝堂上的許多事看清楚了,相信坐在更高處的那個人更是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臉色如常,轉過頭來看着我,道:“嶽青嬰,那你是不是應該告訴朕,你當初入宮,爲何會有那麼多錢財。”
我平靜的說道:“回皇上的話,那些錢財的確是顏輕盈的,不過不是微臣劫財,而是她送給微臣的。”
申柔冷冷道:“她爲什麼要送給你?”
我淡淡笑道:“其實微臣之前也不清楚,剛剛聽到長公主說的,微臣才明白。大概顏輕盈早就準備遁入空門,那些身外之物她當然不在乎了,所以纔會送給微臣的。”
說到這裡,整件事已經滴水不漏的密合了。
申柔已經氣歪了臉,申太傅雖然老沉持重,臉色也很不好看,顯然今天這個精心準備的局是徹底被裴元珍的出現攪亂了,他們都看着站在大殿中央的這位長公主,臉色陰沉得很,卻也無計可施。
裴元灝坐在上面,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而他的臉色,也並不好看。
對於這個結局,他顯然也是沒有料到的,說起來今天這個國宴他也是步步爲營,設計得這麼周密,卻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
雖然,這不算是我一生中最緊要的關頭,但也的確出了一身冷汗,剛鬆了口氣,就感覺那一直緊握着我的手鬆開了。
我的心一動,還沒來得及轉頭去看,就聽見裴元灝低沉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今天這件事就到此爲止。嶽大人——”
“微臣在。”
“從今往後,你做事可要小心謹慎,清白利落。並不是每一次,都能有像長公主這樣的貴人來爲你解圍,證明你的清白的。”
“……微臣遵旨。”
說完這句話,我便退了下來。
這一下,這個案子算是徹底的完結了,大殿上幾乎所有的人都鬆了口氣,只是坐在我們對面的申太傅等人,他們的眼中更是透着陰狠的針尖。
案子是完了,但有的事,並不算完。
這裡,是朝堂。
我在心裡淡淡一笑,下意識的看向身邊。
劉輕寒還是平靜的站在那裡,從頭到尾,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好像完全置身事外一般,如果不是因爲在整件事發生的時候,他一直牽着我的手,我甚至會覺得,他根本就不在。
可是,現在他淡然的樣子,彷彿真的就是不在,彷彿剛剛那個握着我的手,與我肌膚熨帖的男人,只是我的幻覺。
。
這一場宴,吃得暗潮洶涌,甚至好幾次透着血光,但最後的結束卻那麼快,好像一片落雪掉在手心,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已經融化了。
每個人都懷着自己的心思離開了大殿,而出門的時候,外面的鵝毛大雪還不停。
我裹緊了衣裳,這一次沒有轎子來接我,常晴原本要我跟她一道回去,但我婉言謝絕,只說自己晚一點回去,從另一道門也去了御花園。
大雪紛紛而落,大地慢慢變得雪白,彷彿想要滌盪這世間所有的污穢一般。
我一路走過去,就看到湖心亭中立着一個窈窕的身影。
她還是穿着那身大紅色的斗篷,周圍一片雪白,更讓她這一點紅顯得嬌豔無比,卻有一種異樣的寂寞感;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只有落雪撲簌簌落在湖面上的聲音,寂靜得彷彿天地間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似的。
我慢慢的走過去,一直走到亭中,她纔回過頭來,目光比剛剛在大殿上還要冷一些,看向了我。
我朝着她輕輕一福:“多謝長公主。”
“你謝我什麼?”
我淡淡一笑,沒接這個話茬,只說道:“今天這件事,原本應該是別人來解決的,沒想到驚動了長公主,微臣惶恐。”
她春柳般的眉間微微一皺:“你知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