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一沉,慢慢的轉過頭去,就看見裴元灝揹着手,從外面走了進來:“有什麼話,說來讓朕也聽聽。”
一看到他走進來,我和常晴都驚了一下,兩個人急忙站起來。
“拜見皇上。”
裴元灝走過來坐到了桌邊,伸手撣了撣衣襟,然後擡頭看着我們,我後退一步站在常晴的身後,盡力的低着頭。常晴看到他來也有些意外,但還是立刻微笑着道:“皇上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過來看看你,”他溫柔的笑了一下,然後目光深邃:“沒想到,來着了。”
常晴的氣息都紊亂了一下,不動聲色的看了我一眼,便笑道:“這些天皇上國務繁忙,臣妾在後宮也有不少事情需要安排,也有些時候沒去臨水佛塔去向太后請安了。”
“那,太后現在如何?”
“……”
這句話,顯然已經不是問常晴的了,我咬了咬下脣,小聲的道:“回皇上的話,太后前些日子因爲貪看雪景,着了涼,近來已經好些了。她讓微臣帶話,皇上和皇后與朝堂和後宮之中,都有太多勞心之事,當以大事爲重。”
聽到這裡,裴元灝的呼吸重了一下:“那,你剛剛說,太后有話要帶給朕,就是這句?”
“……不,不是。”
我頓時皺緊了眉頭。
原本就是因爲不想跟他碰面說話,所以纔打算讓常晴把太后的話帶給他,偏偏他居然撞在這個時候來了,而且看樣子還不是隻過來坐坐的樣子,越發心緒沉重。
我皺着眉頭站在那裡,裴元灝卻也穩如泰山的坐着,隨手端起桌上的茶碗就要吃茶,常晴一見急忙上前道:“皇上,那是臣妾用過的了。”
“哦……”
“皇上要喝茶,臣妾讓人備熱茶過來。”
“也罷。”裴元灝將茶碗又放回桌上,微笑道:“朕也有些時候沒有在景仁宮陪皇后用膳了,今天就讓御膳房在這裡擺膳吧。”
常晴聽了,笑道:“臣妾遵旨。”
說完便轉身走了出去,走過我面前的時候,對着我輕輕的點了下頭,我也無法,只能點點頭,依舊留在那裡。
皇帝到了景仁宮,皇后竟然退了出去,只留下一個臣子,這是到哪裡都說不通的,我站在這個原本就並不寬敞的屋子裡,只覺得胸口一陣憋悶,越發的侷促起來,裴元灝卻老神在在的又撣了一下衣襟,翹起一條腿道:“說啊。”
“……”
“怎麼,沒有皇后傳話,就說不出來了?”
“……不是。”
不知是我的錯覺還是什麼,只覺得他一走進這間屋子,整個房間裡都是他的氣息,聽着他一聲比一聲更沉重的呼吸,我只覺得自己的呼吸也沉重了起來。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天的金車上。
一想到那天的情景,我只覺得手腳都在發抖——那天他在金車上的行爲,我已經很清楚是什麼意思了,而他要做什麼事,也絕對不會因爲我抵抗、流血或者昏厥而停止,只是——南宮離珠也教會了我,不管怎麼樣,這個時候我都絕對不能跟他撕破臉,尤其在我一隻腳都還沒邁出這個皇城,尤其在輕寒是這樣險惡處境的現在。
我看見他的手放到桌上,像是要站起來,立刻開口道:“太后的病,雖然好起來了,但她老人家的身體,不是太好。”
他放在桌上要用力的手一滯,像是撤走了力氣一樣。
他擡起頭來看着我:“嗯?”
“太后說,她這些日子,一直在想過去,想過去的很多事。”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像是震了一下,眉宇間閃過了一絲陰翳,但並沒有立刻說什麼,而是沉默了許久之後,才啞聲開口道:“太后,跟你說了什麼?”
“太后說起了,她過去在草原上的生活。”
“哦?草原上?”
他像是鬆了一口氣,但眼中卻閃過了一絲犀利的光,也看向了我,我明白那種試探的目光是什麼意思,不帶任何感情,也沒有任何表情的道:“太后說,她過去善騎射,是個地地道道的草原女兒。”
我說的話多少有些不着邊際,但裴元灝卻似乎一點都沒有不耐煩的意思,反而就這麼靜靜的坐着,聽着,只是從他身體裡散發出的那種迫人的氣息越來越重,他慢慢的擡起頭,那雙眼睛裡光亮盡斂,只有深邃到無底的漆黑。
“太后說,草原上的狼羣到了冬天,沒有吃的,會冒險竄到城裡,或者部落上去叼走小孩子,他們都深受其害。”
他看着我,我仍舊平靜的道:“草原上的人,要麼是直接射殺他們,不讓狼羣再爲禍。但這樣的話,就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切不要讓狼羣察覺,更不要讓它們有反擊的機會。”
“……”
“要麼,就是射殺一些牛羊留在草原上給狼羣果腹,好好的安撫他們。”
“……”
“若不安撫好了,只怕就會釀成大禍。”
裴元灝坐在那裡,一隻手輕撫弄着杯沿,道:“太后,就是跟你說了這些?”
“是。”
“還說了什麼沒有?”
“……”我想了想,道:“沒有了,太后的精神不怎麼好。因爲之前袁才人去向太后請安,似乎太后就耗了些神,所以下官只是陪太后用了齋飯,太后就歇下了。”
“袁才人?”他挑了挑眉毛。
這時,外面傳來了常晴的腳步聲,她慢慢的走進來道:“皇上,臣妾讓人傳膳了。”
裴元灝站起身來,道:“皇后,朕突然想起還有一些事沒有辦完。等晚上再過來吧。”
“哦?國務要緊,臣妾恭送皇上。”
我跟在她身後,也俯身行禮,就看見裴元灝走了出去,常晴這纔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笑了笑,感覺到背後的冷汗沾溼了一大片,常晴似笑非笑的道:“你跟皇上說什麼了?”
“沒什麼。”
“……”她看着我,又是一笑,坐到了桌邊,不一會兒扣兒就帶着幾個宮女過來擺飯,常晴招手道:“也罷,你坐下來陪本宮用點吧,也別浪費了。”
我原本也不打算走,便告了罪靠邊坐了一半凳子,跟她一起用飯。
吃了幾口,看見常晴也是有些老神在在的,我拿着筷子撥弄了碗裡的菜,道:“皇后娘娘,不想知道皇上有什麼事要處理嗎?”
她擡頭看了我一眼,嘴角噙着一點笑,沒說話。
兩個人就這麼安安靜靜的吃着飯,屋子裡只有一些碗筷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就看見外面匆匆的跑進來了一個小太監,看樣子有些面生,不像是在景仁宮當差的,站在外面的扣兒他們似乎也沒攔他,就讓他這麼跑了進來。
只是這小太監進來,一眼看見我坐在桌邊,還有些遲疑,常晴只微笑了一下,道:“說吧。”
那小太監立刻道:“娘娘,皇上剛剛去重華殿看二皇子了。”
我的心裡頓時一個激靈。
常晴正在夾菜的筷子也顫抖了一下,但她還是很快鎮定下來,又夾起了那粒豆腐球,平靜的道:“知道了,下去吧。”
“是。”
那小太監匆匆的退了出去。
我端着碗坐在那裡,心跳被震得有些快,回頭看常晴時,她還是一臉平靜,只是眼中閃爍的光,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
我的驚訝,並不是她在宮裡的眼線,作爲皇后母儀天下掌管六宮,她不可能一點自己的人脈都沒有,更何況連常太師都出手了,她在後宮必然不會閒着,讓我驚訝的,是裴元灝去了重華殿!
他去重華殿,看皇子只怕是個幌子,看一些人的反應,纔是要緊的。
心緒這樣一亂,再是美味的食物吃到嘴裡也是木膚膚的,味同嚼蠟一般,我硬塞了幾口下去,終於還是慢慢的擡起頭來看着常晴:“皇后娘娘。”
“……嗯?”
“你覺得——”
真的要開口,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問,倒是常晴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問本宮,皇上到底是會打,還是會安撫?”
“……”我點點頭。
“你認爲呢?”
我想了很久,還是搖了下頭。
我知道裴元灝不是一個會受人挾制的人,當初還是皇子的時候,先皇都壓制不住他,申恭矣其實已經觸了他的逆鱗,留到現在,一半是因爲他是當初皇帝登基的功臣,一半也是因爲,申家的勢力的確不容小覷。
拔除這樣一個重臣,和與他盤根錯節的勢力,對朝廷不啻傷筋動骨,裴元灝未必沒有這樣的勇氣,只是——
朝廷的動盪,就是別人的機會。
一南,一北,這些年來沒有什麼動靜,但其實一直在伺機而動。
如何將這個動盪化成最小,也許纔是布這個局,最緊要的所在。
我擡起頭,看着常晴道:“皇后娘娘覺得,該打了嗎?”
常晴聽了,並沒有立刻回答我,只是慢慢的轉過頭去,門窗虛掩着,只能看到一線窗外,漸漸高而晴朗的天空,時有雁鳥飛過。
她輕輕道:“春天要到了,該是春獵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