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面具的……男人?!
這句話像是一盆涼水,迎頭腳在原本被她激怒的,有些怒火中燒的我的頭上,一瞬間,我整個人都冷靜了下來。
帶着面具的男人?!
初時的憤怒和震驚一過,我的腦海裡幾乎立刻閃過了一個人影,或者說,應該是一個稱呼。因爲我對他並不熟悉,甚至也沒有親眼見過他,但與他有着血脈親緣的人,卻都跟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在我最痛苦的時候,都給過我最大的安慰和溫暖。
帶着面具……
我有些迫不及待的上前一步:“你說什麼?再說清楚一點!”
“我說什麼,哼,還要我說得更清楚一些嗎?”
我微微有些發抖,但還是堅持的看着對方鄙夷的眼睛:“是什麼男人?”
薛芊倒是對我的盤根究底有些意外,想了想,還是冷冷說道:“是什麼人就不知道了,不過有人看到他跟你娘經常在後山涼亭,兩個人偷偷的私會。”
“……”
“有的時候,他們在那兒一呆,就是半天。”
“……”
“哼,你娘那個時候,還是顏家的大夫人呢,就如此不知避忌,不守婦道!”
她說話再難聽,我卻好像已經聽不見了似得,只追問道:“那個男人,長什麼樣子?”
“我怎麼知道?都說他帶着面具了!”她似乎對我分不清重點的問題有些憤怒,恨恨的瞪了我一眼,想了想,又冷笑道:“那個面具倒是有趣。有人看到過,是個鐵面具,打得猙目獠牙的,像個鬼臉。”
“……”
“他若是個好人,能這麼遮遮掩掩見不得人麼?”
鐵面具……猙目獠牙……像個鬼臉……
帶着面具的……男人!
我只覺得整個人都有些哆嗦了,胸口突突的心跳幾乎要崩裂我的身體。
一個驚天動地的名號,已經在我的心裡,呼之欲出。
鐵面王!
那個在勝京威風八面的八大天王之一,在草原上所向披靡的戰神,也是這一生對我有着巨大影響的,太后和黃天霸的親人!
這一刻,我的腦海中一下子迴響起了當年桂嬤嬤臨出宮的時候跟我說的那些話——
“是死是活,其實沒有人說得清楚……”
“他並沒有返程回勝京,而是打算在中原遊歷一番……”
“誰知道,這人就像是突然在人世間消失了一樣,不管派出多少人,怎麼找,都找不到……”
那個時候,我雖然很震驚於這個消息,可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會跟我牽扯上什麼關係,更不認爲,這件事會真的成真。
可是——
如果說,桂嬤嬤心裡那千分之一的猜測是真的呢?
如果說,鐵面王真的沒有死,而他的遊歷,到了一個朝廷的人找不到的地方呢? шωш ▲Tтkǎ n ▲C○
我只覺得有一個驚雷在頭頂轟然炸響!
許久,那隆隆的雷聲都沒有散去,而是不斷的在我的腦海裡盤桓,震得我整個人都發懵了。
鐵面王?
鐵面王!
……
如果,我做一個大膽的猜測,和我母親來往的那個戴面具的男人,就是他,當年在草原上威風八面,所向披靡的鐵面王,那麼這樣的話,似乎就可以解釋,爲什麼太后和太上皇派出了那麼多人,都無法找到他的下落。
因爲他來了西川。
朝廷的勢力範圍是整個中原,可西川,並不在朝廷的統治之下。
至於他爲什麼會來西川,作爲他這樣的男人,藝高人膽大,就算潛入任何一個神鬼莫測的地方都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更何況,西川,這片從皇族南下以來就一直獨立於朝廷統轄之外的土地,也許對他更有一種別樣的誘惑。
只是,他是如何認識我孃的?
薛芊說他經常帶着面具,到後山跟我娘相會,他們到底有什麼關係,又到底在做些什麼事?
我並不認爲他們兩在後山偷偷見面,就真的如薛芊所說的,那麼見不得人,她自己的話就是矛盾的——如果真的是私會,如果真的要行什麼苟且之事,又怎麼可能跑到後山那種隨時都可能有人出現的地方,而相會的地點更是一個四面透風的涼亭!
但,如果不是私會,那麼他們兩人的會面,只怕就不那麼簡單了。
勝京的鐵面王!
西川的顏夫人!
他們都是在一方可以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大人物,他們所要交往的,只怕不是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
還有,這些年來,鐵面王又去了哪裡?爲什麼再沒有他的消息了?
現在,他是否還在世?
一個個謎團,不停的在我的腦海裡翻涌着,離我不近不遠,我總以爲自己可以拿到,解開,但當我伸手的時候,卻又有一股力量將他們又推遠了。
我擡起頭來,看了一眼薛芊那張餘怒未消的臉。
……
看來,要從她那裡再問出什麼來,已是不可能的了。這件事如果被認定成了“私會”,那麼我爹也不可能讓更多的人知道,所以我在西川長了這麼大,也對“鐵面王”的事一無所知。
當然,如果那個男人真的是鐵面王的話。
這時,薛芊又冷冷道:“所以,你娘就是這麼一個人。不守婦道,私會野男人……”
要說不生氣是不可能的,但我定了定神,還是很平靜的說道:“有的事,聖者聞之以爲清,愚者聞之以爲濁。”
“你什麼意思?”
“我娘對那個窮書生劉世舟,我相信他們是有知己之感,所以娘纔會資助他。沒有我孃的資助,也許劉世舟就堅持不到京城,也就沒有他後來官拜揚州府尹,爲江南的百姓做好事,還上書請求皇帝廢黜江南幾省的賤民籍。”
“……”
“而這樣光明磊落的君子之交,在你的眼中,卻是私會,不守婦道。”
“……”
“你從來就不瞭解我娘,不懂她要什麼,又憑什麼去評判她?”
我越說,薛芊的臉色越難看,從蒼白到鐵青,我幾乎聽到她的牙齒磨得咯咯作響,彷彿恨不得從我身上,或者說從我娘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而我平靜的說道:“不過說起來,我娘卻從來沒有在我面前說過一句你的不是。”
“什麼?!”她愕然大驚的看着我。
我冷冷的瞥了她一眼。
當年的我,即使那樣的年幼,那樣的害怕,也還是會忍不住在心底裡暗暗的咒罵她,但被我娘聽到了,她卻只是淡淡的一笑,撫摸着我的發心,柔聲告訴我——
“輕盈,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
“新夫人,她也有自己的修羅場。”
“她的痛苦,你未必看得到。”
現在的我,多少明白眼前這位老夫人的痛苦是什麼了,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她的確不容易,也的確承受了太多不應該承受的苦難,她的堅持,固然也是一種勝利,但這樣的勝利,卻是無比慘痛的。
慘勝如敗。
我娘,倒懂她。
可惜——
“你不懂我娘,不過,她也不會怪你。”
……
“因爲,她和你根本就不是一樣的人。”
說完,我也回了她冷冷一笑。
其實到現在,我真的已經不怕她了,甚至不恨她了。
說到底,她這一生都活在她的愛情裡,只識愛情的愁滋味,而不會去想更多,也因爲這樣,這年來她甚至都沒有辦法把我娘留在西川的那些勢力徹底根除,而顏輕塵,不管出於任何一種目的,也放任了這一情況。
她其實,就是一個被慣壞了的大小姐,天真爛漫,到老了,也是如此。
所以,我爹愛護她,卻無法更愛她。
說完那句話,我便要轉身離開,而剛纔一轉身,薛芊突然暴怒了起來,罵道:“你這個不肖女,你說什麼!”
她之前對我雖然說話不客氣,但似乎還一直壓抑着自己的脾氣,但一提到我娘和她不是一樣的人,她突然火冒三丈,揮起手中的蟠龍杖就朝我打了過來。
就在這時,旁邊突然冒出一個人,一伸胳膊架住了那帶着呼呼風聲打下來的蟠龍杖。
定睛一看,竟然是無畏和尚。
他的胳膊就比我的腿還粗,蟠龍杖被他硬生生的擋下來紋絲不動,我嚇了一跳,急忙道:“無畏叔!”
無畏和尚怒道:“有灑家在這裡,誰敢對大小姐無禮!”
“你——”薛芊一看到他,更多翻涌的情緒在眼中撞擊,她咬着牙道:“無畏,你放開!”
“我告訴你,當年那顏牧之,灑家都打得,現在這顏家的人,還有哪一個灑家打不得?!”
他這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薛芊這些年來在顏家,包括在西川都是高高在上,沒有人敢說一句重話的,居然被人要“打得”,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都氣得哆嗦了起來:“無畏,你——我看在先夫的交代上,不跟你計較,你不要不識好歹!”
“灑家不知道什麼好歹,灑家也從不怕人來計較!”
眼看這兩個人句句頂到針上,薛芊氣得連蟠龍杖都拿不穩,重重的頓在了地上,而周圍也已經有的人發現了我們的爭執,幾個腿腳快的侍從早就跑去叫人了。
不一會兒,就看見顏輕塵他們遠遠的朝着這邊走了過來。
我想了想,還是對無畏和尚道:“無畏叔,算了。”
“什麼算了!大小姐,她對你這樣,你還幫她說話!”
“無畏叔,她畢竟是這裡的女主人,你不要——”
“屁話!顏家的女主人是你娘!”
這話一出口,像是一把雙刃劍,割傷了我,也同樣刺進了薛芊的心裡,她的臉都蒼白了,人好像也有些站立不穩,只能拼命的抓着蟠龍杖才能勉強撐住自己。
我也痛得深吸了一口氣。
可眼前,顏輕塵他們已經快要走到這裡了,而在靈堂上,那些前來弔唁的賓客似乎也已經感覺到了這邊的異樣,都紛紛探頭探腦的望向我們,小聲的議論着。
我咬了咬下脣,壓低聲音道:“無畏叔,你不要這樣。我娘——畢竟已經過世這麼多年了。”
如果她真的那麼在乎誰是顏家的女主人,那我想,這個女主人也許還真的輪不到薛芊來做。
可無畏和尚卻絲毫領悟不到我的意思,反倒比我還生氣,看了看我,又瞪了薛芊一眼,恨恨道:“哼,這個破地方若是她的,灑家不呆就是了!”
“無畏叔!”
無畏和尚根本不理會我的呼喊,轉身悶頭往前走去,我急忙要伸手去抓他,卻被他一揚胳膊猛地揮開,我差點被他掄倒在地,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迎面走來的顏輕塵他們一見他這樣,都不好上去攔,只有劉輕寒遲疑了一下,輕輕的喊了一聲:“大師……”
無畏和尚駐足看了他一眼,啐了一口,頭也不回的走了。
剩下薛芊站在原地,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半晌,將矛頭轉向了我:“哼,這就是你娘調教出來的人,遁入空門這麼多年,也還是個野人!”
我冷着臉沒說話,這時,裴元修已經走過來,一把扶住了我。
顏輕塵也推着輪椅,慢慢的行到了我們面前。
侍從去請他,應該也把事情大體說了,他冷冷的看了看我們,吩咐道:“請老夫人回房去休息,讓人準備蔘湯給老夫人補氣。”
“輕塵——”
“母親,”顏輕塵淡淡的說道:“既然是個野人,母親就沒有跟野人動氣的道理。”
他這話說得又冷,又輕,卻讓人無法反駁,顏老夫人原本氣得臉都白了,現在看着他,反倒沒了話說,只拄着蟠龍杖直喘。顏輕塵又轉向我們,那雙清明的眸子看了大家一眼,然後說道:“今天是送正覺大師靈位上路的日子,我不想再出什麼意外,這個人走了也好。姐姐——”他看着我,聲音驀地一柔:“若覺得不妥,等過陣子喜事辦完了,再往天目寺給些香油錢便是了。這樣可好?”
他三言兩語,倒是把事情說得妥妥當當的,我也無話好說,草草的點了點頭。
“那麼沒事了。大家都去靈堂吧。”
說完,他將輪椅轉了個頭,又往靈堂那邊行去。
我倒沒有受什麼傷,只是氣息有些不勻,裴元修一直半摟着我,一邊輕輕的問道:“怎麼就吵起來了?”
我看了他一眼,低頭道:“她又罵我娘。”
他沉默了一下。
周圍的人大概都顧忌着我們兩說“私房話”,全都加快了幾步走去靈堂,我和他落在了最後,他扶着我慢慢的走着,正當要進入靈堂大門的時候,裴元修輕輕道:“想來岳母大人應該是個非凡之人,越是非凡之人,越是遭人詬病。你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反倒笑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我娘是個非凡之人?”
“若非岳母的非凡,又怎麼會給我這樣一個非凡的妻子?”
看着他笑眼中透出的狡黠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又被他套了,嗔了他一眼,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只是笑了一會兒之後,神情還是沉重了下來。
裴元修問道:“怎麼了?”
我沉默着,沒有說話。
他微微蹙了下眉頭,然後順着我沉重的目光向前看去,只見靈堂上,那一片白衣,白幡,隨風輕輕飛揚,而在那一片雪白當中,顏輕涵已經抱着顏貽之的靈位,慢慢的從祭臺後面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