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醒來後,知道一切時的傷心,是我早就預料到了的。
我從來沒有看到一個男孩子這樣哭泣。比起可以肆意嚎哭的嬰兒和小孩,懂事的人總是會壓抑,會控制,會不讓自己的傷心痛苦完全的表露出來,因爲人總是會自我保護一些,害怕完全暴露出來的柔軟受到傷害。
可這一回,這個孩子什麼都沒有了。
我拼命的把他抱在懷裡,不一會兒衣襟就已經被淚水浸透,我聽着他用盡一切力氣的嚎哭,好像連生命都快要到盡頭一般,我沒有勸他,也知道無法安慰,只能盡我所能的,用我的體溫去溫暖他。
到最後,這個孩子彷彿流盡了一生的眼淚,那雙眼睛烏黑得,都空洞了。
其實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一直抱着他,可等到從平兒的房間裡出來,卻有一種整個人都要被壓垮了的感覺,跌坐在門廊外的長椅上,裴元修走到我對面坐下,仔細的看着我倦怠的眼角,道:“累了吧?”
我輕輕的點了點頭。
“去休息。”
“他——”
“不管他將來要如何,但現在,他是過去了。”
是啊,不管將來如何,至少現在,這孩子沒事,我纔算放下一點心。
可是他畢竟還這麼小,人生纔剛剛開始,還有那麼長的路要走,我真的不希望他揹負着這樣的悲劇走下去,可到底該怎麼做,我卻一點頭緒都沒有。
聽到我擔心的話,看着我憂心忡忡的樣子,裴元修微微皺着眉頭:“我更擔心的是你。如果你再不休息,我就把你綁到牀上去。”
明明說的是休息,可他這句話一出口,我的臉倏地就紅了,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有些微的不悅——怎麼能這麼說話。
而他卻好像根本沒有感覺,還看着我:“還不回去?”
“……”
我咬着下脣,有些生氣的轉過身去,回了房間關上門,不理他了。
。
這天回了房不一會兒,我像是毒發了,又像是累得狠了,人一躺上牀就沒了知覺,混沌了許久,好不容易從一片黑沉中掙脫出來睜開眼一看,才發現窗外已經透着薄薄的晨曦。
又是一天清晨了。
若是前些日子,看到一個清晨,就感覺自己可能又少了一天了,不過昨天在顧家外面見到了阿藍,雖然沒有跟她說話,但我心裡也放下來了,至少她知道我在哪裡。我相信她是一定會找機會來給我解毒的,不然根本不用出現在我的面前,這樣一來,人也放鬆了些。
那些侍從一見我起了,便立刻端來熱水毛巾服侍我梳洗,我稍事整理了一番,坐到銅鏡前由人梳頭,想了想便回頭問道:“公子呢?”
“公子還在休息。”
“哦。”我還以爲裴元修應該是個早睡早起的人,怎麼也會賴牀。正心裡嘀咕着,身後的侍女小聲的道:“青嬰夫人,需要我們去稟報公子嗎?”
“啊,不用了,讓他休息吧。”
我急忙搖搖頭,卻從銅鏡中看到那個侍女鬆了口氣,對上我的眼神,她小心的陪笑了一下,道:“其實,昨夜公子一直守在青嬰夫人的門外,守到很晚,確認夫人睡得安穩了,公子纔回去休息的,所以睡得晚了些。”
鏡中的我呆了一下。
那侍女又笑着道:“而且,昨天公子已經連夜派了一隊人馬出去,說是爲夫人找東西呢。”
“……”
“青嬰夫人,公子對你,真是無微不至啊。”
也許是因爲清晨風涼,我的指尖也有些淡淡的涼意,輕輕交握着雙手讓自己暖了一點,我勉強的笑了一下:“是嗎。”
說完那兩個字,我的笑容已經勉強得撐不下去了,低下了頭。
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我還記得在京城的那個夜晚,他對我說的那些話;即使在我失憶的時候,不再記得自己的過去,也曾經爲他的癡心而感動,甚至羨慕那個讓他癡心以付的人。而現在他貴爲一方之主,還陪着我東奔西走,甚至在我的屋外守到半夜,完全不再避諱任何人,任何言論。雖然那些侍從稱呼我爲“青嬰夫人”,可這裡的氣氛,卻似乎已經儼然將我和他融成了一對。
想到這裡,我的眉心微微皺緊了些。
等到梳了頭,外面的天色更亮了,我拒絕了他們要去叫醒裴元修的舉動,只說讓他好好休息,自己就在附近隨便看看,這些人對我很是客氣,我說話也真的管用,他們囑咐了幾句,便真的任我四處溜達起來。
這個別館不算大,走走就到頭了。和昨天來時的感覺沒錯,還真的有幾分京城城郊的那座別館的味道,雅緻而清新,出了大門,滿眼都是蔥綠的青青翠竹,葉尖兒上凝着晶瑩剔透的晨露,映照着人的衣服,色彩斑斕。
我走在竹林裡,腳下每一步,都踩着厚厚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和那泉水流動的聲音一起,越發襯得周圍靜謐如斯。
我想起了那一個早晨。
也是這樣的竹葉清香瀰漫在周圍,也是這樣朝露映着綵衣,我走在這樣的竹林裡,遇見了一個男人。
他的笑容很淡漠,也很疏離,帶着無悲無喜,無憎無嗔的平靜告訴我,他心裡的火,已經熄滅了。
然後,他在集賢殿,爲我點燃了一場大火。
他告訴他,他只是覺得自己不想再在那個漁村呆下去,想出去走走,於是,就這麼走了。
可是,傅八岱卻告訴我,一個人在那樣下着冰雨的日子裡離開自己的家,到底是受了多重的傷,又到底,承受着多重的痛。
我才突然發現,原來我根本不瞭解他。
我從來沒有了解過那個男人,不管是劉三兒,還是劉輕寒,原來他都一直在我的意料之外。
只是,我現在有一點懂了。
我懂得了那天,在我告訴他我從來沒有愛過他的那一天,他讓我留在他的家裡,自己走進冰冷的雨裡,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如同平兒那樣毫無顧忌,不再有任何防備的痛哭,將所有的軟弱都剝離開來,恨不得在這一刻,被那樣的痛楚擊倒,徹底的倒下。
原來,我給了他那樣的痛。
可我卻什麼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什麼都挽回不了。
甚至連他留給離兒的那把銀鎖,見證了那一年我們所擁有的幸福,我都沒有勇氣去拿回來。
現在回想起來,當初在吉祥村,當我懷着離兒準備嫁給他的時候,那麼多村民都來阻止他,用盡了各種方法,甚至有人說,我根本配不上他,他不過是一時迷糊,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他終能找到更好的。
那個時候,我不以爲然,現在才明瞭。
原來,一語成讖。
。
“你的日子,看起來不錯啊。”
不知我在竹林裡站了多久,發呆了多久,連指尖都涼透了的時候,一個聲音從前面傳來,伴隨着踩着竹葉的沙沙的腳步聲。
我一聽到這個聲音,頓時覺得後背一麻,急忙擡起頭來,就看到竹林前方中慢慢走出一個妖嬈的身影,緋紅的衣衫在一片翠綠的竹葉映襯下顯得格外嬌豔,連同那張妍媚動人的臉龐,肅然嘴脣還有些蒼白,眉宇間帶着些鬱郁的倦色,卻仍舊難掩風情。
我頓時驚喜得都快要說不出話來了,傻傻的看着她走近,半天才結結巴巴的:“阿——阿——阿藍?”
阿藍對着我勾了一下脣角。
雖然心裡還有很多沉甸甸的東西,但一看到她,就像是漫長黑夜後天空露出的點點晨曦,我頓時喜出望外,急忙走了過去:“阿藍!你來了,你沒事啊!”
她又對着我勾了一下脣角:“你也知道,我出事了啊。”
我點點頭:“我碰見了葉飛,他告訴我,說你遇到了襲擊。你有沒有受傷?現在沒事了吧?”
對着我關切的詢問,阿藍彷彿有些愕然的,看了我一會兒,我對上她帶着點試探意味的眼睛,也有些疑惑:“阿藍,你怎麼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口:“你知道,襲擊我的人是誰嗎?”
我愣了一下,立刻明白爲什麼她的態度有些冷淡了。
襲擊她的人,我之前已經猜到是那個韓子桐小姐,不過她既然是在裴元修麾下,調度的人自然也是屬於那邊的,阿藍被那些人襲擊了,現在又看到我跟裴元修同進同出,態度難免會有所保留。
我急忙跟她解釋道:“我的確是跟——跟江南岸的那些人在一起,這位裴公子他與我是舊相識。不過,襲擊你的人不是他,是他麾下的一個人——這是一個誤會,你千萬不要介意。”
阿藍一直靜靜的站在那裡聽着,等我結結巴巴的說完,她又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一聲,那笑聲仍舊和往常一樣的妖媚,只是這種妖媚裡,似乎還帶着一點冷意,她斜斜的靠在了旁邊的一棵竹子上,抱着雙臂一邊笑一邊看着我:“你這麼幫他解釋,我看着你們好像不止是舊相識那麼簡單吧?”
我愣了一下。
看着我有些茫然的表情,阿藍又勾了一下脣角:“之前覺得京城那一位爲了你什麼都肯幹,已經覺得你了不得了,想不到一南下,居然還有這樣的一方霸主對你關懷備至。妹妹,姐姐可真是小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