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失神也失語的時候,前面傳來一陣馬蹄聲,回頭一看,是離兒策馬跑了回來。
遠遠的,她便對着我揮手大喊:“娘!”
我看着她的手裡好像有什麼紅色的東西,在空中十分耀眼奪目,臉上也浮起了溫暖的微笑,看着她一直策馬跑到了我面前,一勒繮繩停了下來,臉上已經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沾着一些塵土,但看起來更加健康紅潤了。
她手裡攥着一簇紅色的小花,送到我的面前:“娘,我剛剛在河邊看到的,送給你。”
那小花朵還帶着露水,散發着清香。我驚喜的接過來,笑得眼睛都彎了:“離兒真乖。”
她也笑眯眯的,突然看到我身後的韓子桐,便說道:“子桐姑姑,你也在這裡啊,你跟我娘聊天啊?我都沒看到你。”
韓子桐這個時候似乎纔回過神來,勉強作出一個笑容:“離兒。”
“剛剛不知道子桐姑姑在這裡,我只摘了一束花。等一下啊,子桐姑姑,我再去給你摘一束。”
說完,這丫頭居然又調轉馬頭,朝前面跑了過去。
我原本想跟她說跑了這麼久休息一下,但看她興頭還足,而且又是去爲韓子桐採花,倒也不好阻攔,只追在後面叮囑她小心一點,等着丫頭又一次跑得沒影了,纔回過頭,卻見韓子桐呆呆的看着我,之前臉上的盛怒之氣似乎消退了一些。
想來,大人之間的齷齪,還是要避忌着孩子,不願意讓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見人世的污穢。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笑了笑,走到她身邊。
她立刻皺緊眉頭,好像看到什麼毒蛇猛獸靠近她一樣,厭惡的道:“你過來幹什麼?”
看着她的樣子,我忍不住苦笑——我這一生,有人恨我,有人怕我,可這樣明顯厭惡的人,她卻好像是第一個。不過,我卻並不厭惡她,即使她不分青紅皁白,即使那天晚上我差一點就死在她手上了。
於是,搭訕似得笑道:“離兒的馬術真好,是誰教的啊,一下子就跑得沒影了。”
韓子桐擡起頭來看着寬闊得彷彿沒有邊際的草場,目光帶着幾分茫然,半晌喃喃道:“馬術好……馬術好又怎麼樣?跑再遠,也在這牆裡。”
我愣了一下,還沒說話,她突然轉過頭來看着我:“我聽說,前陣子你的朋友來過府裡,有個人會像鳥一樣飛來飛去的,對嗎?”
“……對。”
“叫什麼名字?”
“葉飛。”
“葉……飛……”她喃喃的念着這個名字,頭頂突然傳來幾聲嘹亮的鳴叫,擡頭一看,正好有幾隻大雁飛過去。韓子桐看着那些大雁振翅高飛,慢慢的飛遠,最後越來越小,化成天空中渺小的塵埃,她喃喃的道:“飛……要是會飛還差不多,和這些鳥一樣,再高的牆也不怕。”
我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的眼神顯得有些茫然,雖然這個女人第一次出現就是那樣的氣勢洶洶,殺人不眨眼,但現在她這個神情,卻讓我覺得,她似乎比她那個體弱多病的姐姐,還要脆弱一般。
“子桐小姐?”
我下意識的叫她,韓子桐驀地回過神來看了我一眼,臉色沉沉的,什麼話也不說,轉身便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遠去的背影,一時有些怔忪。
她剛剛看着天空的眼神,那麼茫然,那麼寂寞,讓我覺得很熟悉,可仔細去想,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只是覺得讓人有一種心酸的感覺。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她那時的眼神,和當年我在宮裡,看着周圍重重宮牆時的眼神,是一模一樣的。
只是,困住她的,並不是看得見的牆。
。
不一會兒離兒又跑回來的時候,韓子桐已經離開馬場了,小丫頭手裡捏着一把紅豔豔的花,卻有些沮喪的撅着嘴:“我特地去採的啊。”
我微笑着道:“你的子桐姑姑趕着回去有事呢。”
“哦……”
“來。”我說着走上去,將她從小馬駒上抱了下來,這孩子跑了幾圈,氣喘吁吁的,額頭上滿是汗水,我拿着手帕輕輕的給她擦拭乾淨,笑着道:“累壞了吧?”
“哈哈,不累。”她說着,又興奮的看着我:“娘看見了吧,我騎馬騎得很好對不對?”
“嗯,很好。”
我真的沒想到,她騎馬是真的騎得好,雖然只是一匹矮矮的小馬駒,但這麼小的姑娘就能駕馭,是真的不容易。之前聽說她小時候身體也差,我還好一陣擔心,但現在看到她這麼健康,這麼快樂,甚至這麼聰明能幹,只覺得幸福得像掉進了蜜糖裡,甜得說不出話來。
就在我和她甜甜蜜蜜的時候,府邸的那一邊匆匆的走過來一個人,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布圖。
他不是應該跟裴元修一起辦事去了嗎,來這兒做什麼?
正疑惑着,卻見布圖一看見我們,立刻跑了過來,跑到我面前的時候,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青嬰夫人,離小姐。”
我微笑着對他點頭示意:“布圖,好久不見了,有什麼事嗎?”
“公子請夫人去前廳一敘。”
“公子?”
我越發疑惑,裴元修請我去前廳做什麼?便問道:“他有話,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跟我說啊。”
布圖的神情顯出幾分凝重,他看了離兒一眼,勉強笑道:“大概是一些重要的事吧。”
我隱隱感覺到了什麼,懷裡的離兒還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這個時候突然說道:“娘,我也要去。”
“呃——”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布圖已經笑道:“離小姐已經跑了這麼久了,該好好回去休息了吧,哎喲,這一身汗,待會可會有汗味的。離小姐,公子最不喜歡人身上有汗味了啊。”
離兒一聽,也擡起手臂聞了聞,立刻慌的道:“我要回去洗!”
布圖一招手,旁邊走過來兩個侍女,小心翼翼的將離兒接了過去。到這個時候,我也明白過來,低聲囑咐了離兒幾句,看着她乖乖的跟着那兩個侍女離開,便回過頭來看着布圖,他小心翼翼的說道:“青嬰夫人,請吧。”
我點點頭,跟着他往前面走去。出了馬場之後先進了府邸的花園,這裡倒是一片春光明媚,有幾個侍從路過,也規規矩矩的朝我們駐足行禮。雖然布圖出現不過片刻,我也依稀感覺得出來,他在裴元修身邊的地位不低,而且不常在府內出現,顯然不是管家類的人物,那麼讓他來請我,到底是什麼重要的事?
我一邊走,一邊說道:“到底是什麼重要的事,你也該告訴我了吧?”
布圖跟在我身後半步左右的距離,遲疑了一下,說道:“是有客到。”
“客?”難道就是今天早上,布圖在內院門口跟裴元修說,有些人往這邊來,難道就是那些客?不過來這裡的客人,自然是裴元修的客人,爲何要叫上我?
“是哪裡的客?”
“西川來客。”
“……!”
我像是突然被雷擊中了一般,背脊都僵了一下,不敢置信的回頭看着他:“哪裡的客?”
“西川。”
“……西川。”
我喃喃的重複着這兩個字,頓時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四肢冰涼,過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
西川來客?
西川?!
這些日子,我並不是沒有去想那個地方,相反,因爲申嘯昆告訴我,是帶着蜀地口音的人想要劫走離兒,更是讓我的心裡多了一份凝重,我知道我跟西川之間沒有斷,即使當初以死爲界都未能劃清界限,更何況現在,我身邊是裴元修和藥老,時局變成了如今三足鼎立,我跟西川,遲早都有再會的一天。
但我沒想過,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而且——
我擡起有些蒼白的臉龐看着布圖:“是西川的什麼人,爲什麼一定要見我?”
布圖遲疑了一下,沒有回答,只沉聲道:“客人就在前廳,夫人一去便知。”
“……”
我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朝着前廳走去。
這一路,我走得很急,雖然並沒有摔倒,但我自己很清楚,腳步是完全紊亂的,和心跳一樣,亂如麻,甚至連呼吸也是亂的,當我走過那條長廊之後,前廳就在眼前,幾個侍女正從裡面退出來,一看到我,立刻俯身行禮:“青嬰夫人。”
我已經沒有心思跟她們在說什麼,只倉促的點了點頭,慢慢的走上前去。
伸手撩開簾子,前廳的一切進入眼簾。
在微微晃動的珠簾另一頭,我看到了裴元修的背影,而在他的下手方,一個筆直的身影坐在那裡,陽光從大門外照進來,清晰的勾勒出了他的輪廓,顯得年輕俊朗,寬闊的額頭,筆挺的鼻樑,輕抿的脣。
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
拂着珠簾的手微微一顫,珠簾立刻散落下來,相擊發出一片凌亂的嘩啦聲,一聽到這個聲音,前廳裡的人都回過頭來。
那張熟悉而年輕的面孔,就這麼出現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