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幾個都扶着圍欄,聽着雨水落入江中發出的一片密密麻麻的聲音,就感到腳下一震,大船靠上了江北的堤岸。
其他的許多戰船都已經靠岸,並且運送了大量的士兵登岸,這個時候裴元修登岸,照樣有許多的兵士先踏上了堤岸,是爲了要保證他的安全。片刻,那些人就已經在碼頭上列隊整齊,手覆在腰間的刀劍上。
一個侍衛上前道:“公子,可以上岸了。”
他點了點頭,正要往樓梯那邊走,韓若詩自然也是緊跟在他的身後,裴元修剛剛走到樓梯口,突然感覺到什麼似得,回過頭來一看,就看到我也跟着他們準備下船。
他立刻說道:“輕盈,你就不要去了。”
我咬着下脣:“我要去。”
“這些事情你不應該去看。”
“……”
“而且下雨,你會着涼的。”
“……”
“回去。”
他很耐心的勸我,我沒再說什麼,但堅持着站在他面前,就是不肯退一步,他的眉頭微微的蹙了一下,就在這時,韓若詩在一旁微笑着說道:“夫君,顏小姐一定要去,就讓她去吧。”
“……”
“說到底,她對揚州的感情,可不一般啊。”
這句話一出,就像是有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入了他的眼中,裴元修的目光微微的一寒,頓時像是凝結出了一層寒霜似得,轉過頭去。
總算沒有再阻止我。
我急忙跟着他們一起下了船。
一踏上堤岸,人都微微的搖晃了起來,這一個多月的時間我的腳沒有踏上過實實在在的土地,這個時候一踩實了,總算有了一點安心的感覺。岸上滿是泥濘,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好像能看到泥濘當中隱隱透着血紅色。
雨,越下越大。
我們沒有乘坐馬車,也沒有騎馬,就在這樣的瓢潑大雨當中慢慢的沿着堤壩的臺階走了下去,眼前是一條寬敞的石子路,一直從揚州城的城門口延伸到這裡,中間雖然有蜿蜒曲折,兩邊也有許許多多的樹木遮住了視線,可我知道,那座已經失去了抵抗能力,只能靜待屠戮的城池就在我們的面前了。
兩邊的士兵列隊走在雨中,豆大的雨點落在他們穿着的鎧甲上,噼噼啪啪的聲音好像在催促着什麼。
不一會兒,我們走到了揚州城外。
大門是緊閉着的。
我當然知道爲什麼,裴元修根本不相信揚州城的人,就如同剛剛韓若詩說的,這座城池雖然已經被攻陷了,但人心是怎麼想的,誰又知道?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對他們來說,殺掉這些人比留着他們,要提防他們作亂更容易。
畢竟,只要有城,就不怕沒人來住。
我在風雨中微微的戰慄了一下,擡起頭來看着那高大的城樓,許多地方都能看出昨夜激烈戰鬥留下的痕跡,一些城垛甚至都破損了,城牆上也能看到許許多多深刻的劃痕,甚至還有大片褐色的痕跡,那是血灑在上面留下的顏色。
裴元修站在大路中央,揹着手看了一會兒,然後問道:“那些守城的人呢?”
旁邊立刻有人上前回答:“都已經綁好了,就在城頭。”
他點了點頭。
那些人領命,立刻朝着城內的守衛揮舞了一下手中的旗幟,城牆上的人一看到,立刻行動了起來,不一會兒,就看到他們的人魚貫而出,每兩個侍衛押着一個雙手被綁縛在身後,顯然是俘虜的人走了出來,走到了城牆垛的中央。
我一看這情形就感覺到不對勁,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驚惶不定的轉頭看着他:“你們,你們要做什麼。”
他沉默了一下,伸手從身後的侍從手中接過了油紙傘,走到我面前來:“輕盈,你該回去的。”
我已經慌了,看着他,又看向原處的城樓:“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就在這時,他猛地一揮手。
城樓上的人已經得到了命令,立刻揮舞起手中的大刀,砍向了那些俘虜的脖子。
“不——!”
我驚得大叫了起來,而遠處那些人,連驚呼的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所有站在城牆垛中央的人頭都被砍了下來,鮮血一下子噴涌而出,灑在城牆上,慢慢的流淌下來,形成了幾十道血紅的河!
而城內,也響起了一陣驚恐的呼聲。
我立刻猜到,不僅是面對我們的,還有面對城內的城牆上,也一定跟剛剛我看到的一樣,他們在斬殺俘虜,那一顆顆人頭跌落下去,那噴涌而出的鮮血,會給裡面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的人帶來多大的恐懼!
我只覺得腿一軟,差點就跌到下去,裴元修一伸手就扶住了我。
油紙傘被他扔到了一邊。
冰冷的雨點噼噼啪啪的落到了我們兩個人的身上,他低頭看着我,頭髮和睫毛很快就被雨水打溼了,只有那雙眼睛,自始至終都是和雨水一樣的溫度,甚至比雨水更冷,只有他的手,還是溫熱的,用力的抱着我的腰:“我早就跟你說過,你不該來。”
“爲什麼!”
我雙手抓着他的胳膊,用力的撕扯着他的衣衫:“他們已經投降了,已經是你們的俘虜了,爲什麼還要殺他們?”
他轉頭看了一眼城樓上順着雨水的沖刷而不斷往下浸染的血色,又看向我的眼睛,淡淡的說道:“揚州,已經拖延了我們太長的時間了。”
“……”
“這一路北上,我們還要面對很多這樣的城池。”
“……”
“如果每一座城池都跟我這樣耗,我們耗不起,他們也耗不起。”
“……”
“從今天開始,所有的城池都會得到這個消息,每一個守城的人都會知道,反抗我裴元修,會有什麼下場。”
我聽得全身都戰慄了起來,而他的目光卻在這一刻異樣的溫柔了一下。
“但只要順從我,就不會流血,更不會死。”
“……”
“只不過,揚州人,沒有這個機會了。”
他說完這句話,目光冷冷的看向了前方,而這時,一把油紙傘撐在了他的頭頂,是韓若詩,她的眼中閃過了一絲鄙夷之意,只看了我一眼,便對裴元修柔聲說道:“夫君,大戰在即,夫君要保重自己的身體。”
“……”
“現在,可以開始了吧。”
裴元修回頭看了她一眼,慢慢的將我扶了起來,然後點頭。
韓若詩立刻對着身後的人一揮手。
這個時候,我聽見一陣沉重卻整齊的腳步聲從我們的身後傳來。
轉過頭去,就看到蒼茫的雨幕當中,兩隊士兵從碼頭上跑了過來,我不知道在我們的大船後面還跟了多少船,能運送這麼多的人,而這些人全都鎧甲加身,但看起來並不像是之前經歷過大戰的,只是他們腰間的刀劍全都在雨中晃動着,散發出一陣濃濃的鐵器的味道。
如同血的味道。
這些人從背後跑過來,一直跑到了我們的身邊,但並沒有停留,還在繼續往前。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過來。
他們,就是要去屠城的士兵!
裴元修剛剛已經殺了揚州城最後的守城士兵,也就是揚州城最後的一點可以反抗的人,現在城內的,全都是被剛剛的慘象嚇破了膽的老弱婦孺,而這些人對他們來說,無疑是長着尖牙利齒的野獸!
我的身子在冰冷的雨水當中顫抖。
他感覺到了我的恐懼,正要對我說什麼,但我突然一伸手推開了他。
裴元修配眉頭一皺:“輕盈!”
我什麼話也沒說,轉身就往前疾步走了過去。
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打在身上,又冷又痛,很快就讓我變得麻木了,我身上的衣衫浸透了雨水,沉重得幾乎讓我邁不開步子,但我還是拖着最沉重的負擔一步一步的走向揚州城,裴元修在身後大喊着:“輕盈!”
周圍的那些士兵一見我這樣跑過去,全都驚住了,立刻就要過來抓我,就聽見裴元修的聲音從雨幕中傳來:“不要傷到她!”
那些人頓時又猶豫了下來,而很快,他們就發現我並不是要逃跑。
甚至不是要跑去前面的揚州城,我只是走到了那些士兵隊伍的最前方,展開雙手攔住了他們。
在瓢潑大雨當中,我就像是一個最無力,也許下一刻就會被打倒在地的稻草人,他們看着我的眼神,就算看不清,我也知道,充滿了不可思議和輕佻。
而他們也沒有再動手,都停了下來。
大雨還在傾盆而下,揚州城樓上那些鮮血混着雨水大片大片的往下落,在地上匯聚成了一條紅色的血河慢慢的沿着大路流淌下來,很快,就將我的衣角全都染紅了,而周圍那些人也彷彿站在一片血河當中。
裴元修慢慢的走上前來,他皺緊了眉頭:“輕盈,你這是幹什麼?”
我咬着牙,只展開雙手不說話。
他說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阻止我嗎?”
“……”
“你應該明白,你是阻止不了我的。”
“……”
“你還不明白嗎?如果你想要阻止我,只會讓更多人倒下。”
他這些話,喚醒了這些日子我在船上最恐懼的回憶,每當我要抗拒他的時候,每當我要對他說“不”的時候,他就會用最溫和的態度,卻狠戾的手段讓我知道,我根本沒有餘地拒絕他的任何話語,甚至行爲。
但這一刻,我卻一動不動的站在他的面前,展開雙手阻攔他。
其實那些人,根本不會被我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女人,一雙最無力的手臂所阻攔,只是裴元修站在我面前,讓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我的聲音在雨中也不停的顫抖着,輕輕的說道:“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可我不能不阻止你。裴元修,今天你送他們上了黃泉路,可這條路不可能只有他們去走,你的手上沾了太多的鮮血,終有一天,這些血會把你也拖下地獄的!”
“……”
“裴元修,你收手吧!”
一時間,大家都安靜了下來。
只有謝烽站在他的身後,神情複雜的看着我。
韓若詩撐着傘站在一旁,這個時候她的目光幾乎比淋透了我衣裳的雨水更冷,突然冷笑了一聲,對我說道:“顏小姐,我知道夫君一向敬重你的爲人,可你今天這樣做,未免有點——持寵而嬌了吧?難道你以爲,夫君真的會因爲你站在這條路上,就不在走下去嗎?”
“……”
“你可知道夫君要走的路是什麼路?”
“……”
“那是王者之路,不是一個婦道人家可以插足,更不是一個婦道人家可以阻攔的。”
“……”
“如果你真的要阻攔,你倒是問問這些將士,看他們答應不答應。”
她這些話雖然是對我說的,但實際上是說給那些士兵聽的,很快,我就聽到周圍那些士兵不滿的聲音。
“一個女人,她想要幹什麼?”
“公子對她太客氣了!”
“她這是要阻了咱們發財的路啊!”
……
我遲疑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過來,這些士兵是去屠城的,但屠城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
我讀過史書,很清楚跟隨重要的人物,或者說跟隨一些開國的將領,甚至開國皇帝的那些士兵每打一仗都能撈到非常大的好處,尤其是這樣佔領了一座富饒的城市,幾乎所有的當權者都會放任士兵劫掠,而他們這一次是屠城,屠城之後這些士兵當然是要拿到好處的,一座空寂無人的城池,所有的財富都沒有了主人,他們當然會爲之瘋狂!
立刻,羣情變得激憤了起來。
甚至有幾個將領被攛掇着已經走到了裴元修的面前,附身拜道:“公子,這是大事,可不能讓一個女人阻了咱們的路啊!”
“是啊公子!”
“公子,機不可失。揚州城內局勢不明,萬一那些人真的生了反心,咱們再要拿下,可就難了。”
“公子,請公子當機立斷!”
裴元修皺着眉頭,大雨中的他也顯得有幾分狼狽,即使韓若詩用傘擋在他的頭上,也擋不住那刺骨的寒意同樣侵蝕着他的身體。
不知過了多久,在所有人的聲音已經變得憤怒,甚至蠢蠢欲動的時候,他上前了一步:“輕盈——”
就在這時,他的話突然停下來,那原本沉穩的目光帶着詫異和驚恐看向了我。
他說道:“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