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從雲層中慢慢的露出來,萬丈金光揮灑下來,將眼前的山谷和草地都照亮了。
無數的將士,開始四處尋找。
“離兒小姐……!”
“離兒小姐!你在哪兒?”
“離兒……”
喊聲在大地上回響着,我被裴元修半扶半抱着慢慢的往前走,聽着此起彼伏的喊聲,雖然陽光普照,帶來了溫暖,可我的心卻一陣一陣的發涼。
這樣的一場戰亂,持續了整整一夜的殺伐……
我的離兒,不會有事吧?
如果,如果離兒有任何意外的話,那我——
幾乎不敢往下想,裴元修低頭看了我一眼,柔聲道:“青嬰,你不要太擔心,離兒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
他的話沒說完,突然聽到前面一陣喧鬧聲,立刻,有幾個士兵飛跑回來:“大小姐,離小姐——離小姐她——”
我腦子嗡了一聲,急忙道:“她怎麼了?!”
“您過去看看吧。”
我顧不得其他,急忙朝前跑了過去,一路上踩着被鮮血浸透的土地,裙角已經完全被染紅了,一路踉蹌着,被那些士兵帶到了谷口,遠遠的,已經聽到了河水流淌潺潺的聲音,很多人都圍在河邊,對着前方比劃着什麼。
我急忙走過去,問道:“離兒呢?離兒——!”
說話間,那些人已經慢慢的退開,給我讓開了一條路,我的眼前立刻出現了一條血紅的河流,映着陽光反射出殷紅的粼粼波光。
我的眼睛被刺得眯了一下,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才恍惚的看清,河對岸,一個小小的,瘦瘦的身影,正站在岸邊。一雙繡花鞋踩在淺水處,都被染紅了,可她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是離兒!
我頓時激動得口不能言,急忙要奔跑過去,卻差一點跌倒在地,幸好裴元修一直緊緊的抱着我,踉踉蹌蹌的走過去,越走越近,纔看清離兒一個人呆呆的站在河邊,表情和眼神都有些呆滯,我們走到她的對面了,她好像還一點感覺都沒有,一身清秀的裙子溼漉漉的,好像全身上下都被水浸透過,裙襬上,衣袖上沾滿了血污,圓乎乎的臉上也沾了不少,越發襯得她臉色慘白。
可是,一看到她還活着,還好好的站在那裡,我只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
“離兒!”
我大聲的喊着,湍急的河水捲起血紅的波浪,在腳下撲騰着,離兒卻好像一點都沒聽到我的聲音,那雙大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河水,愣愣的。
“離兒?”
我又小聲的叫了她一聲,可她還是沒反應,一雙漆黑的大眼睛,似專注,又似無神,只盯着血紅的河流眨也不眨。
“離兒……?”
這一次,她終於聽到了我的聲音,慢慢的擡起頭來。
那雙充滿了驚恐和茫然的眼睛望向我。
對上她眼睛的一剎那,我似乎已經能感覺到,我的女兒在這一夜,這一戰中經歷了什麼,又見到了什麼,那種受傷的感覺讓我一下心痛如絞。
我柔聲道:“離兒,娘在這裡,別怕。”
她的目光忽閃了幾下,像是終於看清了我,然後目光又移向了河面。
這個時候,我才終於感覺到了什麼,朝周圍看了一下。
劉輕寒呢?
之前是他抱着離兒逃避佔真的追殺的,現在怎麼只看到離兒,他在哪兒?
我頓時緊張了起來,問道:“離兒,你三叔呢?”
離兒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又看向河面,那種感覺好像要把湍急的河水都看穿,看透一樣,我驀地感覺到了什麼,也看着腳下那被鮮血染紅了的河流。
“你三叔,他,他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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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有人沿着河流往下游去尋找了。
幾個識水性的士兵下了河,把離兒從河對岸接了過來,她的衣裳又一次溼透了,當我把我呆滯的女兒用力抱進懷裡的時候,感覺到她一直在發抖,抖得很厲害,但似乎,又並不是因爲河水的冷。
裴元修走過來柔聲道:“先回去,給離兒把溼衣服換了吧。”
離兒一下子抓緊了我的衣服,用力的搖頭。
我從來沒有看到我的離兒,這樣的無助,又這樣的固執。
她雙手緊緊的抱着我的脖子,蒼白的臉頰緊貼在我的脖子上,睜大着一雙漆黑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上還沾着水珠,眨也不眨的看着河的下游。
而我,幾乎也不能呼吸,抱着女兒的手也隨着她微微顫抖着。
不知過了多久,前面傳來了喊聲——
“找到了!”
“找到了!”
離兒一聽,整個人都活過來了一樣,下意識的朝那邊探過去,而我一句話都不說,只帶着她邁開幾乎僵硬的步子,朝下游跑去。
不一會兒,就看到前面一大堆人,圍着河邊站着,而在他們的腳下,一個人正躺在地上,全身溼漉漉的,已經一動不動了。
我的心猛地一顫。
不過一走近纔看清,那並不是劉輕寒,而是佔真。似乎是他們剛剛把他從河裡撈起來,身下積了一灘淺紅的水,臉色蒼白,似乎已經沒有了聲息。
是,死了嗎?
不過,這完全不是我們要關心的重點,一看清他不是劉輕寒,離兒又立刻朝四周張望着。
終於,她看到河岸上,一個熟悉的身影被人慢慢的攙扶着,站了起來。
一身血紅,在陽光下,彷彿一個血人!
他的面具早已掉了,長髮散落,一縷一縷血紅的河水流淌下來,遮掩住了那猙獰的傷處,卻掩不住一身的血腥和煞氣。
他站在河邊,慢慢的擡起頭來看了我們一眼。
這時,懷裡的離兒突然用力的掙扎了起來,我原本就痠軟的胳膊根本抱她不住,只能將她放下來。離兒一站穩,立刻朝着劉輕寒飛跑過去,衝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了他。
從找到她開始到現在,一句話都不說的離兒,這個時候終於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劉輕寒愣了一下,半晌,才慢慢的蹲下身去,看着已經哭得淚涕橫流的離兒,盡力的作出溫柔的表情:“離兒,你沒事吧?”
離兒哭得更大聲了,一邊哭,一邊還說着什麼,可什麼都沒說清楚,最後她伸出雙手,用力的抱住了劉輕寒的脖子,哀哀的哭聲埋在了他的頸項間,那麼委屈,又那麼無助,劉輕寒僵了半晌,才伸出已經傷痕累累的手,小心的抱住了她。
“沒事了。”
“……”
“離兒不怕,沒事了。”
“……”
“放心,三叔沒事的。別哭了……”
這一次,似乎他的勸慰都不管用了,不管怎麼安慰,離兒還是一直張着嘴大聲嚎哭着,連小舌頭都能看到。看着她這樣有些狼狽,又有些可憐的樣子,我說不清到底該哭還是該笑。但我想,也許是應該給她找一個缺口,讓她好好的哭一下,發泄一下。
這一夜,對她的打擊,實在太大了。
不管怎麼樣,我的女兒沒事,他也沒事。
這真的是老天給我們的,最好的結局了。
劉輕寒抱着一直哭個不停的離兒走過來,見到我們夫妻,只輕輕的點了點頭示意,裴元修也點了點頭,然後他們兩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另一邊,被所有人圍着的那具屍體上。
佔真。
我倒沒有問他是怎麼把東察合部一個將軍弄成這樣的,畢竟當初的申嘯昆已經是前車之鑑了,他雖然失去了記憶,水性倒沒有丟。
不過——佔真死了。
雖然昨天那一戰大家都是以命相搏,爲了活命只能置對方於死地,但現在真的看到他的屍體躺在那裡,還是讓我有些無措。
畢竟,他是東察合部的一個重要的將領,他活着,比死了,對我們更有用。
想到這裡,我看見劉輕寒抱着離兒,和裴元修兩個人都一起走了過去,那些士兵一見他們過來,也都紛紛讓開,離兒原本一直哭着,一靠近佔真的屍體,似乎又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頓時哭聲也止住了,只將蒼白的小臉埋在劉輕寒的肩上,避過不看。
裴元修看了一會兒,輕聲嘆了口氣,像是在惋惜。
不過,劉輕寒卻反倒皺了一下眉頭,慢慢的將離兒放了下來,又湊近看了兩眼,突然,他做了一個我們大家都不敢相信的舉動。
他握緊拳頭,狠狠的砸向了佔真的胸腹。
“嘭”的一聲悶響,把大家都驚呆了。
他在幹什麼?
難道,因爲昨夜佔真那樣追殺他,讓他現在還憤憤不平,連死了都不解氣?
裴元修也皺了一下眉頭,下意識的道:“劉大人——”
他的話沒說完,劉輕寒又重重的一拳,砸了下去。
佔真僵硬的屍體一動不動。
離兒在一旁也嚇壞了,呆呆的看着劉輕寒:“三叔……”
“嘭”,又是一拳。
但這一回,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那一拳下去,一口污水從佔真的鼻子和嘴裡噴了出來:“哇——!”
所有人全都驚呆了!
那口污水一噴出來,佔真就像是砧板上的魚,頓時彈坐了起來,然後拼命的咳嗽,等終於把胸肺裡積壓的水咳出來之後,才擡起頭來,狼狽的看着四周。
頓時,他也有些懵了。
這個時候,用大勢已去來形容他的處境也毫不爲過,看着周圍全都是敵人的面孔,剛剛從鬼門關上走回來的佔真顯然已經失去了反抗的意識,竟然坐在那裡不動了。
劉輕寒這才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回頭對周圍的人吩咐道:“把他帶下去。”
周圍那些士兵很快反應過來,立刻一擁而上,佔真這個時候也完全來不及做出反應,就被他們牢牢的擒住,很快便綁好帶了下去。
劉輕寒站起身來,不知是不是有些眩暈,微微打了個趔趄,原本一直呆呆站着的離兒這個時候急忙跑過去,抓着劉輕寒的衣衫。
“三叔,你沒事吧?”
劉輕寒低頭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點笑容:“傻丫頭,三叔沒事。”
說完這句話,他臉上的笑容就像是風中的殘燭,撲的一聲熄滅了,離兒尖叫了一聲,看着劉輕寒整個人像是斷了線的木偶一樣,頹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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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輕寒毫不意外的病了。
他的身上除了幾處擦傷,倒沒有什麼致命的傷口。我沒有多問,多少也能明白這一夜他們經歷了什麼,抱着離兒,看着那些士兵用擔架將全身脫力的劉輕寒擡回蜀軍大營,他先還能勉強哼兩聲,但很快就失去了意識,身上燒得像一塊火炭。
我把裴元修交給了薛慕華,然後帶着離兒去稍微的清理了一下,換了一件衣服,發現離兒的手背上,胳膊上也有些擦傷,我正要叫人拿點金瘡藥過來,這丫頭卻一轉身又跑了出去。
我跟着她一路,跑到了劉輕寒的帳篷裡。
離兒一跑進去,立刻撲到牀邊,探出頭去,睜大眼睛看着劉輕寒。
這時,背後一陣腳步聲,回頭看時,裴元修和薛慕華也走了進來。我看到他的身上也纏上了繃帶,急忙走過去,輕輕道:“你的傷——”
“都沒事了。只是皮外傷而已。”
“疼嗎?”
他低頭看着我,彷彿笑了一下,伸出手來牽過我的手,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擡頭看着他,卻感覺到他的手指與我十指相扣,毫無一點縫隙之後,然後低下頭在我耳邊道:“好了,不疼了。”
“……”
我不由的有些臉紅,瞪了他一下,到了這個時候,他還這麼不正經。
不過,卻沒有放開他的手。
蜀軍營地中的人很多,受傷的人也多,卻異常的並不吵鬧,反而十分安靜。也許是大戰之後,壓抑的種種情緒都在心裡顯露出來,可以珍惜的,可以擁有的,甚至觸手可及的,原來在有些時候,是那麼的易碎易失。
不過,即使這樣,我的心情也並不平靜。
相反,心裡有一個地方,比在大戰之前的壓抑,更加讓我覺得沉重。
裴元修對着我微笑了一下,然後也看向了大帳的另一邊,薛慕華正小心的用擰得溼漉漉的帕子給劉輕寒擦臉。他的面具已經被撿了回來,也清洗乾淨了,不過因爲高燒的緣故,沒有給他戴回去,而是擺放在枕邊。擦淨了血污之後,臉上的傷疤就露了出來。
那樣猙獰的一張臉,可離兒卻看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當薛慕華第二次用溼潤的帕子給他擦手的時候,離兒突然小聲的說:“我來給三叔擦。”
薛慕華看了她一眼,輕輕的道:“好。你輕一點。”
離兒點點頭,接過帕子來,小心翼翼的捧着劉輕寒的手給他擦拭着,連指尖,指縫那些細微的地方都擦得乾淨。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女兒這麼認真,這麼細緻的去做一件事,那張肉呼呼的,還帶着稚氣的小臉兒上,也全是鄭重的神情。
裴元修忍不住笑了一下,在我耳邊道:“離兒長大了。”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
“和你一樣,溫柔,又善良,還細心。”
溫柔,善良,細心……
這大概是我對女兒所有的期盼和希望了。
但這一刻,看着我溫柔,善良,還細心的女兒,我卻只覺得心裡沉沉的,好像有什麼讓我不安的陰影,在一點一點的擴大。
這個時候,離兒幫劉輕寒擦乾淨的臉手,突然發現了什麼似得,回頭道:“三叔爲什麼一直在發抖啊?!”
我上前了一步,只見劉輕寒臉頰被燒得緋紅,嘴脣開裂,卻在微微的顫抖着,薛慕華拿起他的手診了一會兒脈,然後說道:“就是發熱,有些怕冷。沒事的。”
“怕冷?”
“嗯,他現在還需要發汗,我讓人再給他拿一牀被褥來。”
薛慕華說着便轉身走了出去,而離兒在旁邊聽着,眨了眨大眼睛,突然,我看到她彎下腰開始脫鞋,然後就要往牀上爬,我急忙上去抓着她的胳膊:“離兒,你做什麼?!”
離兒擡起頭來看着我:“娘,三叔怕冷。我抱着三叔,三叔就不冷了。”
我突然覺得喉嚨哽了一下,有些說不出話來。
這時,裴元修走上前來,柔聲對離兒道:“離兒,已經有人去給你三叔拿被子了,不用你抱着他。”
離兒眨眨眼睛:“阿爹,被子沒有離兒暖和。”
裴元修愣了一下,似乎也不知道怎麼回這句話。
我們夫妻倆面面相覷,還有些回不過神,離兒已經轉過身要爬上牀去,我抓着她的胳膊一用力,將她拉了回來。離兒被我拉得差點跌倒,立刻撅起了嘴:“娘,你幹什麼啊?”
我蹲下身看着離兒的眼睛,口氣也變得沉重了起來:“離兒,你已經大了,不應該和你三叔睡在一起了。”
“可是,上次在客棧裡,離兒還跟三叔睡在一起的。”
“那一次,你三叔睡在榻上,可沒有跟你同牀!”
離兒愣住了,想了想,擡起頭來看看我,又看了看裴元修,然後說道:“可是,娘和阿爹,不是都睡在一起的麼?”
我的腦子嗡了一聲。
我和裴元修新婚之夜那一幕被她看到,我也一直擔心會對她有什麼影響,卻沒想到——
裴元修這個時候也蹲下來,這個動作牽動着他背後的傷,痛得他微微蹙了下眉,我急忙伸出另一隻手扶着他,他對我笑了一下,然後伸手撫摸了一下離兒的頭頂,溫柔的說道:“離兒,阿爹和你娘已經成親了。成親了,自然可以睡在一起。”
“……”
離兒愣愣的看着我們。
我也有些緊張的看着她。
連裴元修幾乎都感覺到了我心裡的擔憂,反手也握着我的手,輕輕的捏了一下,這時,離兒突然想通了什麼似得,擡起頭來對着我們一笑。
我心裡剛剛放下了一塊石頭,就聽見她說道——
“那,離兒嫁給三叔就好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