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他,離兒立刻高興的揮了揮手:“阿爹。”然後跑了過去。
裴元修等她跑到面前,伸手撫摸着她的髮髻,那裡被我精心的繫了兩條粉紅的絲絛,和她今天一身月白色,帶着粉色鑲邊的小裙子相配,更稱得她的小臉粉嘟嘟,紅嫩嫩,清麗之外又帶着俏皮可人,格外的甜美。
裴元修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微笑道:“離兒今天真漂亮。”
離兒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但立刻又說道:“每天都漂亮!”
“對,每天都漂亮。”
他微笑着,揉了揉離兒的頭髮,然後又擡起頭來看向我。
相視的那一瞬間,我的呼吸窒了一下,而他,似乎也有一瞬間的窒息。
那一刻,彷彿連空中的風,腳下的水,和周圍所有的一切,都凝滯了一刻,但立刻,又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
“早。”
“早。”
兩個人微笑的打了招呼。
站在我和他中間的離兒擡起頭來看看我,又看看他,我和他微笑着對視着,但問候過那兩聲之後,卻都感到一種空洞和匱乏,好像再要說什麼,做什麼,卻都無所適從。
然後,三個人都無話了。
我們一沉默,身後跟着的侍女侍從們就更加不敢說話,不僅不敢開口,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全都低下頭,小心翼翼的看着我們兩。
在這府裡不是我管事,所以我也不會去管這些侍從侍女們聽牆角說小話的功力,但這些日子我和他分房而睡,大家都已經看出端倪來了,更有甚者,應該會知道過去我和裴元灝的關係,離兒到底是誰的女兒等等。現在皇帝就在揚州,而且每天渡江過來接離兒去相聚,這必然會引起許多人的猜測;而昨夜,我和裴元修深夜相會,緊張的關係卻仍舊沒有得到絲毫緩和,更有甚者,我是一個人近乎失魂落魄的從他的房中出來。
在他們看來,公子和夫人之間的關係,就算不是劍拔弩張,也不會是眼前這樣的平和安然。
也許,每個人都知道,也在等待着某一時刻的一個爆發。
但這一次,我和裴元修還是讓一些人失望了,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還是他先開口道:“馬車已經讓他們備好了,我們走吧。”
“好,走吧。”
話音一落,我便牽着離兒的手,跟他一起往外走去。
上了馬車,馬車開始搖晃的向前行駛。
和昨天完全一樣的馬車,一樣的人,但不同的是,離兒不再有昨天那樣爬上爬下,興奮歡喜的心情,坐在我和裴元修的中間,眨巴着大眼睛看看我,再看看他,最後低下頭去,撥弄了一下堆在膝蓋上的裙襬。
馬車裡只剩下三個人起伏不定的呼吸,和車輪碰着石板路發出的單調的聲音。
時間,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難熬。
但還好,這段路程不算太遠。
當馬車停下來的時候,外面傳來了江水潺潺的聲音,而我也清楚的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沉下去的聲音。
裴元修仍舊是先下了車,把離兒抱下去之後,回過身,向我伸出了手。
我坐在車廂裡,看着那隻手,又看了一眼他依舊溫柔的眼瞳和平靜的臉龐,沉默了一下之後,還是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裡,被他用力的握住,然後另一隻手抱着我的腰,將我抱下了馬車。
下車的時候,因爲一直都頭昏腦漲,腳下有些發軟,他立刻伸手用力一攬我的腰,我頓時踉蹌着撞進了他懷裡。
一旁的離兒看着我們,然後轉過頭去。
撞進他懷裡的時候,我擡起頭來,對上了他的眼睛。
那雙熟悉的,溫柔的眼睛裡,似乎有很多想要說的話,但都無聲的化成了掙扎的光芒,只有那隻手,擁着我的時候格外的用力,也格外的炙熱,甚至有一種下一刻就要點燃我的身體的錯覺。
我伸手撐在他的胸前,微微一用力,推開了他。
然後,對着他笑了笑。
他沒有笑,只是眼神變得更黑了一些。
推開他之後,我轉過頭去,和昨天一樣,那艘船又早早的停靠在了碼頭上,今天江上的霧氣更大,也更濃,隨着江水的不斷起伏,霧氣彷彿也不安的動盪起來,而那艘精緻的船幾乎一半都隱匿在了水霧當中,好像雲中若隱若現的亭臺,隨時都會被風捲着雲流將它帶走。
吳彥秋帶着幾個人那裡,一見我們,立刻走了過來。
離兒微笑着看着他們,但不知爲什麼,我好像從她的眼中看到了一點淡淡的寥落。
但,那也是一閃而逝,幾乎像是一個錯覺,吳彥秋已經帶着人走到了我們面前,畢恭畢敬的行禮之後,然後微笑着說道:“多謝夫人。多謝公子。”
我一時沒有說話的心情,只勾了一下脣角。
裴元修說道:“今天,你們家主人打算帶離兒去什麼地方?”
“仍然是在揚州遊玩。兩位也知道,揚州之大,美景無數,尋常人十天半個月也走不完那些美景的。”
“什麼時候送離兒回來?”
“還是和昨日一樣,不過酉時,一定會把離小姐安全送回金陵。”
裴元修點了點頭,又低下頭去跟離兒叮囑了幾句,離兒也點着頭一一答應了,然後便走到吳彥秋身邊。
原本,他們就應該上船了,但吳彥秋卻沒有立刻帶着離兒轉身走,而是微笑着看着我,說道:“夫人,主人有一句話讓下官來問夫人。”
我愣了一下。
“夫人,今日可願意一同前去?”
“……”
我的眉心微微一蹙。
這個問題昨天已經問過了,誰都知道我的答案,也不可能會在一天之內改變,但他居然又讓吳彥秋來問。
我看了吳彥秋一眼,然後擡起頭,看向他身後的那艘船。
霧氣沒有散開,反而隨着江涌越來越濃,甚至已經彌散到了碼頭上,遠處的一些人的身影都開始模糊起來,更看不清那艘船上到底還有什麼人,又到底在做什麼。
但這一刻,我分明感覺到了霧氣中,有一雙眼睛在靜靜的看着我。
不急不躁,甚至沒有了過去的陰鷙和狠戾,只有和那晨霧一般都清冷,就這麼看着我。
而,像是被霧氣氤氳,我的目光反倒有些恍惚了起來,看過了那艘船,看過了那雙眼睛,看過了所有繁華背後的寥落,最後漫漫的看向了那波瀾起伏,不斷奔涌的江流。
驀地,想起了昨夜裴元修說的往事。
當初的他們,是在江上遇見了杜炎他們渡江,我已經想象不出那一夜,到底發生了多激烈的戰事,又留下了多少傷痕在這條長江之上,只是望着那萬里滔滔,奔流不休的江水,心中不由的有些感慨。
那個時候的我,只知道裴元灝派人南下了,杜炎他們嘗試着過江,但這其中到底發生了多少驚心動魄的事,卻完全都不知曉,甚至現在,也許也已經湮沒在了那濤濤的江水當中,湮沒在了杜炎那張冰冷而酷俊的面孔之下,不會再有任何人去追索,去詢問。
但,世事就是這樣。
哪怕已經湮沒,哪怕無人問津,世人卻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被這些事情所影響着。
現在想一想,若沒有當初杜炎他們的強行渡江,裴元修也不會在那之後便封鎖了江上的南北往來,那顧平他們一家的悲劇大概也就不會……
想到這裡,我不由的苦笑。
也不會。
這個世界上,原本就不會有能包住火的紙,顧七做的那些事,七嫂毒殺親夫,直至最後帶着她的女兒自殺,這些事都不會因爲江上的封鎖而有任何改變。
至於——韓若詩。
她對裴元修的執着和愛戀,難道不經歷那一晚,就不會有嗎?
當然也不會。
還是裴元修說的那句話是對的——
她是門第湮沒的江夏王女,他是大勢已去的前太子。
這樣的相遇,原本就註定了一些事的發生,不會因爲江水的洶涌就被截斷,也不會因爲我的出現而終止。
說到底,不清醒的是我。
不應該出現的,是我。
只是——那個時候離兒就在他的身邊,我就算知道自己不應該出現在他的面前,不應該出現他和韓若詩,或者韓子桐之間,但如果上天讓一切重來的話,我還是無從選擇,必須出現,去找回我的女兒。
這也許,就是命運給出的,無法迴避的選擇吧。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淡淡的笑了一下。
我自認自己是很能接受上天的一切安排的,也明白許多事之間的公平沒有那麼讓人舒服,但即使這樣,上天似乎對我也沒有絲毫的憐憫,給我的這些選擇,往往都是沒有退路的。
何其可笑。
何其可悲。
我又笑了一下。
我一直沉默着,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幾乎清冷的笑意,而周圍的人,尤其是裴元修,卻似乎在這一刻一下子緊張了起來,目光灼灼的看着我。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離兒的臉上已經滿是期待的笑容,回頭看着我:“娘,你也要一起去嗎?”
“……”
“一起去好不好?揚州可好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