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在元修決定娶你之前,跟我姐姐說了什麼?”
“他們,說了什麼?”
韓子桐惡狠狠的盯着我,說道:“那個時候,姐姐想要嫁給他,不管怎麼樣,姐姐跟了他那麼多年,姐姐爲他付出的比你多得多,姐姐愛他,也比你愛他深得多,可元修卻告訴姐姐,在你之前,他不會娶任何女人!”
“……”
“在你的兒子出生之前,他不會讓任何女人,生下他的子嗣。”
“……”
“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
我已經完全失去了反應,傻傻的看着她,許久,都忘了回她一句話。
我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當然明白。
在我的兒子出生之前,他不會讓任何女人生下他的子嗣,因爲——他的長子,是不一樣的!
在普通的小門小戶,也許身爲長子不過是家主,是繼承家業的一個身份,可對於他,出身皇家,並且擁有着可以奪取天下的實力和勢力一方霸主,他的長子就絕不僅僅是一個家主,一個繼承人那麼簡單。
他的長子所要繼承的,是他所有的家業,甚至於,他將來可能擁有的天下。
“你明白他的意思嗎?”
韓子桐緊逼着我的眼睛,灼灼的看着我,但她自己的眼睛卻已經先通紅了,幾乎要落淚一般:“你明白他要給你什麼嗎?”
我木然的站在那裡,風吹過荊棘叢,吹透了我的衣衫,彷彿冰刀一般割過我的肌膚,已經讓我痛得完全麻木,甚至沒有絲毫的直覺,只能看到眼前那雙通紅的,含淚的眼睛,帶着說不出的委屈望着我。
他要給我的……
“我——”
我還能說什麼?
現在,我終於明白爲什麼當初在吉祥村,我那個簡陋的小院子裡,當我看到韓若詩從裴元修傷重休息的房間裡出來時,是一臉憤怒的表情,尤其當她看向我的時候,那幾乎怨毒的眼神深深的刺進了我的心裡,讓我久久不能忘記。
可我只能告訴自己,那是一瞬間的錯覺。
因爲無論如何,我都猜測不到,在那間小小的屋子裡,裴元修到底跟她說了什麼,能讓她放棄之前對他多年的追隨和執着,甘心的看着我們成親。
現在,我知道了。
裴元修,並沒有拒絕她,應該說從一開始,他們雙方的合作內幕我就已經很清楚了——“韓家有女,將母儀天下”,裴元修不可能不知道,韓家的姐妹也不可能不把這作爲一個談判的條件,我也沒有在心裡騙過自己,只是讓自己不要去想。
可現在,容不得我不想。
我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灌木叢的另一邊,篝火還在熊熊燃燒着,劉輕寒安然的睡在那裡。
我哽咽了一下,沒有說話,而是轉身又朝前走去。
一直走到了海灘邊上,潮涌越來越急,沒走幾步,已經打溼了我的腳,冰冷的海水一波一波沖刷着肌膚的感覺,也終於讓我冷靜了下來。
我回頭,看向跟在我身後,仍舊一臉憤懣不平的韓子桐,說道:“所以,我們回西川這段時間,元修一直急於要一個孩子,是因爲——你姐姐的壓力?”
她看了我一眼,默認了。
回到金陵之後,他幾次和韓家姐妹的會晤都沒有我參與,當然我也是有意識的不去自討沒趣,雖然我是他的妻子,是那個家的當家主母,但說到底,我只是一個外來的人,現在我也多少明白,他爲什麼對於我的詢問,一直閃爍其詞了。
西川的事變,已經引起了幾方勢力的一些蠢蠢欲動,韓若詩在這個時候向他施加壓力,不能不說時機抓得很對。
所以,那些夜晚,我承受他的溫柔,他的索取,他一遍一遍不知疲憊的糾纏時,也已經註定了,要承受他爲我規劃好了的,未來的命運。
他的長子的母親,繼承一切的,長子的母親。
韓子桐說道:“你知道他要給你的是什麼嗎?他在很早的時候就親口告訴過我,他要你成爲他身邊,這個天下,最頂尖的女人,沒有一個人可以跟你相提並論。”
“……”
“可是你呢?你又是怎麼對他的?”
“……”
“你的心裡對這個男人念念不忘,你更逼他退出揚州,成全這個男人的仕途!”
“……”
“嶽青嬰,我不管你是嶽青嬰,還是顏輕盈,但我告訴你,你是裴元修的妻子,你就應該好好的侍奉自己的丈夫,爲他的前途考慮,而不是跟那個已經把你忘得一乾二淨的前夫藕斷絲連!”
“……”
“你現在這個樣子,我就算不是爲了元修,不爲了我姐姐,只是作爲一個女人,我也爲你感到可恥!”
“……”
我有些茫然的看着她。
如果說之前,我還有一點熱氣,這個時候也早就被海風吹冷了,吹熄了,看着她滿腔憤怒,義憤填膺的表情,我突然覺得什麼都說不出來,胸口上那塊原本已經沉甸甸的石頭,又好像被覆上了千鈞重的枷鎖,讓我連呼吸都困難了。
我像是一隻鬥敗了的公雞,掉轉頭,又朝另一邊走去。
她立刻上前一步:“你去哪兒?!”
我的腳步沒停,只有些踉蹌的:“我很累。”
“……”
“我想休息了。”
“你——!”
我走出了兩步,卻又自己停了下來,回頭看着站在原地,氣得滿臉通紅的她,想了許久,輕輕說道:“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
“……”
“我在他的心裡是什麼地位,他早就告訴過我,我也很清楚。”
“……”
“我更要告訴你的是,讓我去他身邊的,就是你說的,那個跟我藕斷絲連的男人。” шшш ●TтkΛ n ●℃ O
韓子桐的臉色微微一怔。
“至於你姐姐,”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平靜的說道:“她在想什麼,我沒說,但不代表我從來不知道。”
韓子桐柳眉倒豎的瞪着我:“你恨我姐姐?!”
“……”
我啞然的看着她,覺得越發的無力。
半晌,我索性轉過身,面對面的看着她,認真的說道:“韓子桐,你一直在問我,知不知道元修給了我什麼,其實我知道,從來都知道。但我要問你,你知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她猛地一愣。
看着她那愕然的樣子,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淡然笑道:“算了。”
說完,擡頭看了看頭頂漆黑的蒼穹,已經有點點繁星在微弱的閃爍着,而我們的身邊,是浩瀚無垠的大海,天地間,彷彿就只剩下了這一堆篝火,和三個形單影隻的人。
我淡淡的說道:“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了,說什麼都沒用。等我們回到陸地上,見到他,見到你姐姐之後,再說個是非曲直吧。”
“……”
“我要睡了。”
說完,我轉身便走,韓子桐剛想要說什麼,就看見我走到了火堆旁,頓時瞪圓了眼睛要發火,卻見我只是蹲下身來,從火堆裡撿出了幾根正在燃燒着的木柴。
周圍的天色,已經越來越暗。
火光照在我的臉上,微微炙烤的感覺和背後的冰冷的寒意交織着,如同一種冰火兩重天的煎熬,甚至有幾點火星隨着畢博的爆裂聲騰了起來,飛到我的臉上,我用袖子輕輕的擦了一下,又擡頭,看向了火堆另一邊,正安睡着的劉輕寒。
明明滅滅的火光照在那張稍有些蒼白的臉上,竟意外的讓那張有着岩石一般質感的臉龐顯出了一種難言的脆弱來。
可他綿長的呼吸,又彷彿進入了最深的,最安穩的夢境。
我對着他,淡淡的笑了一下。
|
這一夜,聽着海風,聽着篝火堆裡畢博的爆裂聲,聽着海水的潮涌,整整一夜,我卻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了沒有。
又或者,我一直在半夢半醒間,看着我曾經經歷過的那一幕幕。
皇城,金碧輝煌的九重三殿。
內藏閣,靜謐而恬淡的氣息。
還有那個小漁村,不管走到哪裡都逃不開的魚腥味的空氣,彷彿薰染進了我的夢裡,就連這個時候,都在鼻端縈繞着。
我被越來越現實的味道所牽引,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眼前,仍然是一片碧海藍天。
可我有些懵懂的,看了許久,看着那潮水一波一涌的拍打着海岸,看着天空幾乎縹緲無形的雲絲慢慢的消逝,看着眼前那已經快要熄滅的火堆,細小的火焰正在做最後的努力,撲騰着在木炭的灰燼上掙扎。
這時,一個人影走入了我的視線。
韓子桐彎下身來看了我一會兒,表情仍然是冷冷的:“你醒了?”
“……”
“起來,吃東西了。”
“……”
我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只呆呆的看着她,倒是空氣中那熟悉的鹹腥味裡,夾雜進了一絲淡淡的,烤魚的香味,現實的滋味和飢餓的感覺終於讓我完全從迷夢中清醒過來,我對着她:“啊?”
“快起來了。”
說完,她也不看我,轉身走了。
我慢慢的撐着地面坐了起來。
昨夜的那一切——都不是夢,就算想要欺騙自己是夢,可我更清楚,就算是夢,那也一定是現實的投影,我從來沒有認爲,韓子桐對我說的那些東西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一切,都是在情理,在我所能猜測的範圍之中。
卻只是讓我更無力,而已。
我坐在原地,過了一刻才慢慢的感覺到手腳有了一些力氣,勉強站起身來,卻見前面不遠,昨夜劉輕寒睡着的地方,篝火還在熊熊燃燒着,似乎已經加入了新的柴火,而火堆上搭起了一個簡易的木架,上面架着一根長長地木枝,木枝上穿着幾條小魚,已經被烤好了。
原來夢裡的香味是——
坐在火堆旁的劉輕寒擡起頭來看着我,黝黑的臉龐已經恢復了正常的血色,他的衣服已經乾透了,只有挽起的褲腳還溼了一些,我一看就知道,他下海撈魚了。
於是走過去。
還沒開口,他已經擡頭望着我,微笑着說道:“來吃點東西吧。”
“你,沒事了?”
“好多了。原本也只是餓,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還不放心,對他說道:“來,我看看。”
他只得默默的將頭探過來一點,我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掌心下寬闊的額頭倒是溫暖的,也不燙手。想起昨天扶着他睡下的時候,他的身體還有些發熱,現在似乎已經正常了。
他笑道:“放心吧,我真的沒事了。”
這時,韓子桐捧着一大片蕉葉裝着水走了過來,看了我們兩一眼,也沒說什麼,冷冷的坐了下來。
發完昨天的脾氣,也將我痛罵了一頓之後,她似乎已經舒服多了。況且,一座小島上只有我們三個人,也不可能有任何一個人能脫離這個團體去存活下來,她雖然暴躁易怒,這點簡單的道理還是懂的。
劉輕寒拿起那條木枝取下兩條魚來,遞給我們。
三個人都安安靜靜的吃着手裡的魚,他的飯量比較大,又吃了兩條,我剛想要說什麼,就看見火堆的一旁,幾個包裹得鼓鼓囊囊的蕉葉放在那裡,散發着淡淡的焦香味,便明白過來,沒有再說什麼。
吃過早飯之後,三個人又簡單的整理了一下,然後劉輕寒說:“你們之前走的路在哪裡?我們啓程吧。”
我微微蹙了下眉頭,看着他:“你的身體——”
“真的沒事了。”
我想了想,說道:“好吧,呆在這裡也不是個辦法。不過你要記着,千萬不要逞強,這個荒島上可沒有大夫。如果你不舒服了,一定要馬上告訴我。”
他認真的點了點頭:“我知道。”
一旁的韓子桐仍舊沒有說話,只是冷冷的看着我們,像是一個從頭到尾都與我們無關的旁觀者;而經過了昨夜,聽了她說的那些話,我越發覺得沒有必要再去跟她這樣的人解釋什麼,能好好相處就已經是一種幸運了。於是也沒有多說,三個人帶上了吃的和水,便上路了。
因爲路已經開好了,這一次只花了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就走到了山腳下,我們休息了大概半個時辰,吃了一點東西,當頭頂的陽光正盛,遠處的海水幾乎已經被照得剔透通明的時候,我們開始爬山。
風,吹過濃密的草地,掀起的綠油油的浪花,幾乎和腳下那波瀾起伏的大海一樣,將我們吞沒。
這座山,或者說這片龍脊一般的山脈,不算陡峭,也沒有荊棘叢生,免了受傷的危險和痛楚,但茂盛濃密的草被,一腳踩上去就好像踏着厚厚的絲綢堆一樣,直打滑,還是讓我們的攀爬有些困難。
韓子桐尤其不擅,好幾次都踩空滑落,甚至又一次直接滾落到了山腳。
沒辦法,我和劉輕寒只能一前一後的護着她。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體力也在一點一點的消耗殆盡,眼看着我們已經爬了過半,靠近山頂的地方草沒那麼多了,更多凸起的禿石更便於攀爬,我也下意識的鬆了口氣,回頭道:“我們已經快到山頂了,加油啊!”
韓子桐擡頭看了一眼,臉龐通紅。
她皺了一下眉頭,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突然,腳下又是一滑,而她一隻手又緊緊的揪着一叢草葉,頓時整個人都朝另一邊擺盪過去,眼看就要撞上旁邊一處凸起的石頭了。
“小心!”
劉輕寒大喊了一聲,急忙伸手過去,一把扯住了她的腰帶,而我也眼疾手快的,一把抓住了她另一隻手腕,兩個人奮力一拉,才終於將她勉強撐住。
而她已經嚇得整個人都呆住了,看了看我們,又心有餘悸的回頭,看看腳下已經很高的山坡,忍不住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劉輕寒道:“沒事吧?”
她搖搖頭。
我問:“有沒有受傷?”
她沒說話,只看了一下掌心,剛剛拉着那一叢草,掌心被勒紅了,但幸好沒被割破。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道:“我沒事。”
我和劉輕寒也都鬆了口氣。
她又看着我們:“你們怎麼那麼會爬山啊?”
我和劉輕寒對看了一眼,他立刻笑道:“爬山也不難,只是你的方法不對。你一定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前面,手是支撐,腳才用力,要像貓熊一樣。”
我擡頭看了他一眼:“劉大人,也知道貓熊?”
“當然,”他笑呵呵的說道:“這次去西川,我——”
話沒說完,他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立刻閉上了嘴,看了我一眼。
我面無表情的,也沒有說話,他便笑着敷衍過去了。
我看着他轉身又慢慢的往上爬,沉默了一下,直到韓子桐也已經超過我爬到前面去了,我才又默默的,跟了上去。
到了傍晚,漫天的紅霞將彷彿一片燃燒的火龍,在天空中飛舞,點燃了所有的雲霧,也給大海籠罩上了一層緋紅的外衣,我們三個歷盡千辛萬苦,終於爬到了山頂。
剛一爬上去,韓子桐就已經力竭,連我們還在場都不顧了,仰面躺倒在地。
“啊——!”
我也累得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甚至連擡起頭來,看一眼周圍的風景的力氣都沒有,也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坐在了韓子桐的身邊。
兩個人完全不顧恩怨,甚至連一點女子的矜持都顧不上了,抱在一起喘成一團。
倒是劉輕寒,仍舊站着。
山頂的風,比山下的風凜冽多了,他的衣衫被吹得在風中飛揚,在我們的耳邊獵獵作響,我下意識的擡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微蹙着眉頭,正看着山的另一邊。
那黝黑的臉上,慢慢染上了凝重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