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詫異的目光,聽到他驚恐的聲音,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只是隨着他的目光,我也慢慢的低下頭去,先看到的,是一地的血紅。
雨水將城樓上那些鮮血沖刷下來,沿着大路流淌到每一個人的腳下,形成了這樣的血河。
可是,我腳下的水,好像比別人腳下的雨水都更紅一些。
這是怎麼回事?
我還有些恍惚,愣愣的看着那越來越紅的雨水,甚至連我的衣裳,都被染紅了,血紅的顏色被雨水沖刷着不斷的往下流淌,甚至在我的腳下形成了一個水窪,我就站在一片血泊當中似得。
這一刻,我只覺得全身都在發冷,好像有什麼東西快要把身體裡的熱氣都抽走了,而我更是沒有了力氣,每一滴雨落在身上,好像都是一擊重擊,衣裳吸滿了雨水,更是重於千斤,幾乎要將我壓垮。
這是——
這是——!
我的腦海裡猛地閃過了一道光,想起了在船上的經歷,頓時驚恐的睜大了眼睛,而這時,裴元修已經疾步走到我的面前,低頭看着我身下的血色。
“輕盈!”
“……”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雨中瑟瑟發抖,半晌,才慢慢的擡起頭來看着他。
他的臉色已然蒼白,一把將我打橫抱起,周圍的那些兵士都嚇了一跳,有幾個將領下意識的上前來:“公子!”
“都閉嘴!”
他沉聲喝道,周圍的人被他這樣一震,沒有一個再敢開口,而韓若詩撐着雨傘站在不遠處,看着我腳下的那一片血紅,頓時眼睛也被染紅了。
我被他抱在懷裡的時候,整個人都失去了反應,或者說失去可以行動的力氣,只覺得天旋地轉,血水沿着我的鞋尖,沿着衣角還在不斷的往下流淌,甚至很快就把他的衣裳都染紅了大片。他用力的抱着我,讓我靠在他的胸前,胸膛劇烈起伏帶來的焦灼也染到了我的身上。
謝烽這個時候似乎也明白了什麼,急忙走上前來:“公子,是要回船上,還是——”
裴元修只回頭看了一眼,這個時候雨下得越來越大,風也越來越急,即使大船已經靠岸,也因爲江水的不斷翻涌而震盪着,他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再一轉頭看向了不遠處那座被雨水沖刷,仍舊顯得灰濛濛的城市,那原本是一座靜待屠戮的城市。
他說道:“進城!”
謝烽一聽這話,眼睛都亮了一下,立刻朝着周圍的人一揮手:“列隊,進城!”
周圍的那些士兵雖然剛剛還在吵吵嚷嚷的,但現在兩個人都已經開了口,他們也不能再說什麼,幾個將領立刻帶着他們列隊整齊,朝着前面齊步跑去。
這些士兵列隊跑在兩邊,而裴元修就抱着我,飛快的走在大路上。
他低頭看着我,沉聲道:“輕盈,你要撐住!”
“……”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話來,這個時候已經完全傻了,只是在他抱着我進城的那一刻,雨水沖刷着城樓上的血慢慢的往下滴落,有一滴落到了我的臉上,啪嗒一聲,腥味刺激得我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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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很快進入了揚州城。
雖然有人在我們頭頂撐着傘,但我還是像被雨淋得睜不開眼一樣,眼皮越來越重的往下沉,雨水的寒氣在我無力抵抗的時候肆虐着,幾乎要穿透到我的心裡。
他抱着我,不顧一切的在大街上飛奔着。
即使閉着眼睛,屏除周圍的一切,卻還是能聽到他的呼吸聲,沉重而凌亂,好像此刻他的心跳一般。
終於,我們找到了離城門最近的一家醫館
這裡原本緊閉着門窗,所有的人幾乎都躲在櫃子裡,牀底下,甚至還有人在院子裡挖了地道,一看到我們進去,都嚇得面無人色,而有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眼看着被逼上了絕路,竟然抓着菜刀就衝出來要跟這些士兵拼命。
當然,三兩下就被撂倒了。
眼看着那些人被打得口鼻流血,我在被他抱進門的時候,用連自己都聽不到的聲音小聲的說了一句:“不要……”
裴元修只回頭看了一眼,輕咳了一聲,那些人就立刻收手了。
他抱着我一直走進了醫館最裡間,這裡還染着爐子,眼看着後院還放着不少擔架和散亂的,染血的繃帶,就知道激戰的這幾天,一定有不少傷員是往這裡送的。
裴元修讓人找了一牀乾燥柔軟的褥子放在榻上,小心翼翼的將我放下,然後,幾個大夫被拎到了我們面前。
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換衣服,做任何遮蔽,他們立刻給我施針,灌藥,好不容易止了血,又用一張手帕搭在我的手腕上,一個大夫哆哆嗦嗦的上前來給我診了脈,立刻就縮了回去。
我已經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聽見那個大夫顫抖卻篤定的聲音——
“這位,這位夫人……她懷了身孕啊。”
……!
天空中好像響起了一道驚雷。
一瞬間,我腦子裡的一切都被那一聲轟鳴炸得灰飛煙滅,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那個大夫的聲音不斷的在耳邊迴響着。
懷了身孕……
懷了身孕……!
周圍的一切似乎也都因爲這句話而停止了,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的哐啷一聲輕響,才一下子將我從幾乎要昏厥過去的黑暗混亂當中抽了回來。
一睜開眼,就看到韓若詩站在門口,手中的油紙傘跌落在地,正慢慢的翻滾着。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瞪大眼睛驚恐的看着我,而我的眼睛已經完全空洞了,看着她的目光,許久之後,才慢慢的擡起手來,撫摸向自己的肚子。
我,懷孕了?
我懷了他的孩子?
怎麼可能呢?
韓若詩不是給我送來了避孕的湯藥,我也全都喝下去了嗎?
爲什麼我還是懷了他的孩子?
就在我失去心神,好像一個剛剛從噩夢中驚醒的孩子一般不停的顫抖的時候,不知道他們又問了什麼,那個大夫小心翼翼的說道:“剛剛夫人就是着涼,而且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差一點小產,所以纔會流血不止。而且,看夫人的脈象非常的亂,這一胎……怕是不好保。”
裴元修低沉着嗓音說道:“立刻給她醫治,不論如何,這一胎都要保住!”
他根本不用說其他的話,只要站在屋子裡,就給人一種強大的壓迫感,那個大夫哪裡還敢怠慢,急忙帶着自己的幾個幫手徒弟就下去抓藥熬藥,而裴元修又接着說道:“你們都出去,先在外面候着。”
“是。”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韓若詩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她站在門口,眼中閃爍的是完全不加遮掩的毒辣,只是當看到裴元修慢慢的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才低下頭去,伸手將門關上了。
外面的一切,也都被隔絕了。
裴元修蹲下身來看着我,他的臉上身上,和我一樣完全都被雨水淋溼了,原本冰冷徹骨的溫度,這個時候卻阻擋不住他的眼中透出的愉悅和暖意,只是臉上還是沒有太多的表情,像是害怕刺激到我似得,連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都顯得非常的小心:“輕盈……”
我的目光慢慢的從肚子上移到了他的臉上,明明人已經被雨水淋了個透,可眼睛卻乾涸得,連眨一下都覺得刺痛。
我看着他,喉嚨不斷的發梗。
他像是想了很久,卻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輕聲的喚我的名字:“輕盈,我——”
“我不要。”
我顫抖着雙脣,輕輕的說道:“我不要……!”
他的目光一閃,眼神冷了下來。
我以爲他會說什麼,又或者再要做什麼來強迫我,但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什麼都沒說,只是伸出手來輕輕的幫我理了一下臉頰上沾着的溼漉漉的頭髮,撩到耳後去之後,才輕輕的說道:“你不要想太多。”
他的態度,似乎已經告訴了我答案。
但這一刻我幾乎要崩潰了,用力的捏緊了拳頭大聲道:“我不要!”
淚水一下子從眼眶中涌了出來,他鐵青着的臉在視線中也變得扭曲了起來,我在說完那句話之後,力氣就幾乎耗盡,軟倒在榻上,只不停的搖着頭,喃喃道:“我不要,我不要生你的孩子……我不要……”
我不要生他的孩子!
這一刻,我已經什麼都無法去想,只有這個念頭發瘋似得在心裡涌動着——我不要生他的孩子!我不能生他的孩子!
我和他,早已經不復當初,我們之間沒有愛,沒有感情,所有將我和他捆綁在一起的,只有他的手段,和那些血淋淋的慘劇,他用殺人的方法將我捆在他的身邊,這種血腥的,殺戮的關係之下,又如何能夠讓一個生命誕生?
有了孩子,那不是就要讓我們一直糾纏下去?
不,這是我絕對不能接受的!
當初生下離兒,雖然也是在最痛苦的時候,可那個時候我已經離開了裴元灝,我也以爲可以跟他徹底的斬斷關係;可現在,我被他禁錮在身邊,如果真的有了孩子,我們之間要以什麼作爲結束?
況且,他的身邊還有韓若詩!
我沒有想到自己居然已經懷孕一個月了,所以她的避孕藥對我來說除了傷害了胎兒之外,並沒有別的作用,但現在沒有作用,不代表將來,她不會再對我下什麼毒辣的手段。
這個女人,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做裴元修的皇后,我的存在,我的孩子的出現,就是她最大的敵人,我不敢想象如果我真的生下了這個孩子,將來會經歷什麼。
我不要……我不要……!
看着我蒼白着臉龐,脣瓣沒有一絲血色,只無意識的重複着這句話,裴元修沒有再開口說什麼,只是蹲在我面前,凝神的望着我,一隻手慢慢的撫上了我冰冷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是剛剛那個大夫熬好了藥端進來,一看到我和他的樣子,嚇得不敢靠近,裴元修自己接過了藥碗讓他出去,然後端到我的面前來:“輕盈,你先喝點藥,有什麼事我們——”
我擡起頭來看着他,又看向那碗藥。
他正要送到我嘴邊,我一咬牙,伸手將那碗藥推開。
嘩的一聲,藥湯灑了一地。
濃烈的味道一瞬間充斥着整個屋子,也讓他的眉頭擰了起來,他低頭看着地上的藥水,半晌沒了反應,而我咬着牙,斷斷續續的說道:“裴元修,我不會生下你的孩子,我不要這個孩子!”
“……”
他慢慢的轉過頭來看着我,突然伸手一把將我從榻上抱了起來。
我驚呆了,睜大眼睛看着他:“你要幹什麼?!”
他一句話不說,抱着我直接踢門出去,外面的人原本都在屋檐下站着,大家都面色沉沉的不敢說話,一看到他抱着我出來,全都圍了上來:“公子。”
裴元修的嘴脣抿成了一條線,他沒有理睬任何人,直接抱着我朝着這個醫館的二樓走去。
通過一段長長的,漆黑的階梯,我只感到一陣眩暈,什麼都看不到了,只能聽到他的呼吸沉重,一聲一聲的在耳邊響起。
上了二樓之後,他一腳踢開了一個房間。
這裡似乎是用來存放藥材的,濃烈的味道一下子薰得我人頭都發暈了,可他什麼都沒說,直接抱着我走到了窗口,一把推開了緊閉的窗戶。
一陣風捲着雨,忽的襲來。
我們兩身上都裹着溼透了的衣裳,這個時候更是冰冷徹骨,可他卻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只捏着我的下巴讓我面向外面:“你看!”
我倉惶的睜大眼睛,就看到了外面的情形。
整個揚州城,在大雨傾盆之下,如同一座沒有生命的死城。
雖然那些老百姓都還在,有一些已經被士兵趕到了大街上,但沒有一個人敢開口說話,蒼白的臉龐上是無神的眼睛,好像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只是等待最後一刀的屠戮。
這,就是揚州,原本繁盛的煙花之地。
現在,卻是他要屠城的地方。
我在風雨中顫抖着。
“看到這些人了嗎?”
他捏着我的下巴讓我看清了外面的每一個人,每一張渴求生命,卻也陷入絕望的臉龐,然後貼着我的耳朵,一字一字溫柔的說道:“如果我的孩子保不住,揚州的所有人,都會爲他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