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橋下的水,他卻一直看着我,目光沒有絲毫的轉移:“你還是要跟我分房?”
我沉默着,也是默認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以爲——至少他出現,會讓你改變你的決定。”
“……”
我有些無力,扶着那粗糙的圍欄的手也稍微的用了一點力氣,才撐住此刻有些脫力的自己。我嘆了一口氣,慢慢的說道:“元修,有一點我想你還沒有弄明白。”
“……什麼?”
“我說要和你分房,這是我們兩夫妻之間的事,跟別的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
“什麼人出現了,什麼人走了,都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
“能改變我決定的人,只有——”我擡起頭來看着他,卻發現從來沒有在他的眼中,看到過那樣漆黑的顏色,甚至讓我覺得,他的眼中沒有光,也沒有光能照得進去。
這一刻,那種無力的感覺更加深重了。
我頓了一下,有些倉皇的轉過身去,正準備往裡走,去收拾我的東西,背後突然伸過來一隻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好像烙鐵一樣的溫度燙得我哆嗦了一下,但我沒有回頭,只是被那隻手更緊的拉住了。
聽得到他沉重的呼吸,卷着炙熱的風垂在我的後脖頸上,已經有些炎熱的天氣,此刻更像是被火焰纏身。
但我還是沒有掙開他的手,就這麼靜靜的站着。
在這樣的安靜中,甚至能聽到遠處那些僕從們忙碌的腳步聲,雖然我知道,他們早已經護着韓若詩已經走遠了,況且韓家姐妹住的地方跟我們這裡隔着一個草場,根本不可能會再聽到她們兩的動靜,但不知爲什麼,我就是覺得滿眼滿耳充斥的,都是她們的身影,她們的聲音。
想到這裡,我的手微微的掙了一下。
立刻,被他握緊了。
然後就聽見他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青嬰,你不用搬出來。”
“……”
“那裡是你的家,屬於你的地方,你不用離開那裡。”
我的喉嚨一哽,感覺到一股酸楚從心底涌起,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就看見他平靜的望着我,說道:“我先搬出來。”
“……”
“既然是我們兩之間的事,那就一定可以解決。”
“……”
我沒有說話,只是在最後看了他一眼之後,終於將已經被他捏得發紅的手腕從他的掌心抽了出來,轉身走進了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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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顯然是每天都有人來打掃的,屋子裡甚至還有薰香,我經歷了這幾個月的漂泊和跋涉,說不累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回到家裡,自然是想要安安穩穩的休息,狠狠的睡一覺。
但我卻安穩不了,也睡不着。
這段時間,和今天在碼頭上發生的事,都註定接下來的日子不可能會平靜,在完全想清楚這一切,和弄清楚自己該何去何從的時候,我也的確是睡不着的。
相信很多人,也跟我一樣。
我在臥榻上坐了很久,卻也沒有等到離兒看完韓若詩回來——看來她病得倒不輕。
現在再要過去看望,倒顯得有些多餘了。
想了想,最後還是讓侍女去浴室準備了熱水,我坐在浴池邊上,因爲浴湯稍微有些熱,只將小腿泡了進去,用浴巾裹着稍顯瘦弱的身子,靜靜的坐在浴池邊,回想着之前發生的事。
裴元灝,來江南了。
在出海之前的那段日子,我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了生孩子這件事上,每天外面發生什麼,哪怕是風雨,都被遮擋得滴水不漏,所以對於朝廷那邊的動向,我已經完全不清楚了,他的新政實施如何,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他出海,必定是爲了佛郎機火炮。
只有這樣的東西,才能讓皇帝移駕,離開他在京城那座堅固的皇城。
顯然,佛郎機火炮是欺騙了太多人的一個“謊言”,從他和裴元修之前在海島東面的表現,我就已經知道,他們弄清事實真相了,所以這一趟,他算是白跑了——大概也不能算白跑,不論如何,離兒是他的親生女兒,是皇室的公主,對於他來說,也不是全無收穫。
可問題就在於,他似乎並不打算立刻跟離兒相認。
至少在碼頭上,他只是在追問離兒關於“父親”的看法,卻並沒有告訴她,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她的父親。
他甚至沒有要帶走離兒。
爲什麼?
以他的性格,難道不應該是立刻將這個流落在外多年的公主帶回去,認祖歸宗纔對嗎?
還是,他壓抑自己的性格,做出這些出人意料的事,都是另有打算?
什麼打算?
……
數不清的念頭和想法,好像海底涌起的波浪,在我的心裡不斷的升騰,但始終捉摸不透。
我在溫熱的浴湯裡足足折騰了一個時辰,侍女都進來看了好幾次,似乎是擔心我在浴池裡睡着了會被淹死,最後連自己也覺得泡得渾身乏力,才勉強讓她們扶着我擦乾了身子,穿上單薄的便褸回去了。
一出門,就看見頭頂的天都黑了。
披着溼漉漉的頭髮一路走了回去,就看見門口站着兩個侍女,是平日裡服侍離兒的,她們一見我,急忙朝我屈膝行禮。
我疑惑的走過去,剛一進門,就看見牀上已經躺着一個小小的身影。
是離兒。
“夫人,離小姐說要進來聽夫人訓話,可是——”
大概是等我等得困了吧。
我淡淡笑了一下,揮了揮手,讓她們下去了,然後自己走到牀邊,這丫頭衣服都沒脫,就蜷在牀上,睡得像一隻小豬,還輕輕的打着呼。
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離兒……”
“呼呼……”
“離兒,要睡的話,也脫了衣服再睡。”
“唔……”
她黏糊糊的嘟囔了一下,又翻過身去,朝着牆壁睡着了。
我有些無言的坐在牀邊,看了她好一會兒,終於輕輕的嘆了口氣,自己靠着牀邊躺了下去。
這一覺睡得並不舒服,我甚至覺得自己根本沒有睡着,只是一直在半夢半醒中掙扎着,一時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在冰冷的海水裡,周圍都是那些高大的海船,好像牆壁一樣擋住了陽光,也擋住了我的去路;一時間又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在天權島那條深邃而崎嶇的山道中,腳下就是沸騰的火漿,隨時要將我吞沒。
“啊——!”
我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陽光立刻照亮了我的眼睛,也刺得眼前一片發白,我下意識的伸手擋在了眼前,而一回頭,就看見離兒趴在牀邊,睜大眼睛看着我。一見我坐起身來,立刻說道:“娘,你醒了!”
夢裡那些驚悚的回憶令我有些膽寒,而一看到離兒的小臉,就立刻讓我找回了現實的,可支持的力量。
我鬆了口氣:“你什麼時候醒的?”
“醒了好一會兒了,一直在等娘醒呢。”
“……”
“娘,時候要到了。”
“……什麼?”
“我今天要去揚州啊。”
“……”
我還愣了一會神,纔想起來,對了,今天裴元灝要來接她去揚州玩。
難怪,她那麼早就醒了,精神百倍的樣子,是一直期盼着的吧?
我不由的心中有些惴惴不安的情緒,尤其看着她晶亮的眼睛,似乎真的是在期盼着,這在過去是很少見到的,即使是她當初說要嫁給劉輕寒,每一次見到劉輕寒的時候,也不會有的如此期盼的眼神。
我不由的皺起了眉頭:“離兒……”
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
而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敲門聲,離兒應聲出去一看,是那些侍女們捧着熱水和毛巾來服侍我們起身了。
我也有些臉紅,畢竟比女兒還懶牀這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便立刻下了牀,跟離兒一起洗漱完畢,又給她梳好了頭,侍女們已經擺好了早飯,也是一桌豐富的粥和菜,我陪着離兒吃了一些,但到底沒什麼胃口,只吃了半碗粥便放下了碗筷。
想了想,問一直候在身邊的一個侍女:“公子用過早飯了嗎?”
“回夫人的話,已經用過了。”
“他,昨夜在什麼地方?”
“公子在書房,一直到很晚才睡。”
“……”
這時,一直抱着碗的離兒擡起頭來看着我,小聲的說道:“娘,是因爲昨晚離兒在這裡睡着了,所以阿爹纔不在書房睡的嗎?是離兒不好。”
我看了她一眼,微笑着搖了搖頭,撫摸着她的頭道:“沒有,跟離兒沒關係。”
“那,阿爹爲什麼睡在書房?”
“他有自己的事,要考慮。”
“哦……?”
離兒雖然應着,似乎並沒有完全被我說服,還帶着幾分疑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但也沒有多問,就低下頭去,把最後一口粥喝完了。
那個侍女一直靜靜的候着,等到離兒吃完早飯,我們都準備起身了,她才小聲的問道:“夫人,要去跟公子說一聲嗎?”
我搖了搖頭:“讓他再睡一會兒吧,既然是在書房,一定沒有睡好。等他醒來之後,再跟他說一聲。”
“是。”
說完,我便帶着離兒起身走了出去。
誰知,剛一出內院的大門,就看見裴元修站在石橋上,幾乎是和昨天與我分別的地方一模一樣的位置,他穿着一身單薄的長衫,風吹過的時候,有幾分飄飄若仙之感。
離兒一看到他,立刻跑了上去:“阿爹!”
裴元修牽着她的手,微笑着說道:“離兒醒得這麼早,是爲了能去揚州玩嗎?”
“嗯。”
離兒點點頭,又擡頭看着他:“他們說阿爹昨晚睡的書房,阿爹怎麼也醒得這麼早?”
他的笑容沒有變,只是眼中忽閃了一下,仍舊笑道:“知道離兒今天要去揚州,阿爹特地來陪你去碼頭的。”
“真的嗎?太好了!”
等到他們兩聊完,一擡頭,我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臉色,不仔細看,也許還看不出來,但當我走到他面前的時候,才能看到,微微有些蒼白的臉色,和發黑的眼角,顯出了一種不易察覺的倦怠。
他微笑着看着我:“早。”
“早。”說完,我還是忍不住道:“你怎麼不多休息一下?”
“不用,我醒得早。”
這時,離兒說道:“阿爹,是因爲離兒昨晚佔了阿爹的牀,所以阿爹纔去睡書房的對嗎?阿爹對不起,離兒今後不會了。昨晚只是太困了……”
裴元修微笑着擰了一下她的臉頰,然後說道:“跟離兒沒關係,阿爹是有些事情要辦,所以纔在書房休息的。”
“唔……?”
幾乎和我同樣的說辭,離兒看看他,又回頭看看我,眼中的疑惑越來越深了。
裴元修笑道:“這些日子,阿爹都要想很多事,不能陪着你娘。如果離兒是個大姑娘,會照顧人的話,就應該多到內院去陪着你娘,好不好?”
離兒的眼睛立刻亮了:“真的嗎?那好啊!”
裴元修笑着,又拍了拍她的小臉,然後擡起頭來看着我。
我和他對視了一眼,一時間,兩個人都靜了一下。
然後,他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
再耽擱下去時間就晚了,我和他一起帶着離兒往外走去,馬車也早就已經準備好,三個人上了同一輛馬車,車廂其實很大,但離兒一定要一隻手挽着他的胳膊,一隻手牽着我的衣袖,這樣一來,三個人都堆在一個小地方,也難免有些擁擠了。
隨着馬車一路往前,稍稍的顛簸着,離兒卻快樂的晃着腦袋,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似得,說道:“阿爹,若詩姑姑現在好一點了嗎?”
我的心,隨着車下那磕碰着的車輪一頓。
裴元修的臉色微微的沉了一下。
而我,也在這個時候屏住了呼吸。
一時間,雖然三個人都沒有說話,但氣氛還算和睦的車廂內,一下子變得有些沉寂了起來,只剩下車輪在路上磕碰時發出的奪奪聲,有些單調的響起。
離兒還望着他,但漸漸的,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輕輕說道:“阿爹,若詩姑姑的病好些了嗎?”